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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三)
   

“三年困难”时期

 

      1959年夏天,我考上四川财经学院,就读农业经济系。几乎从此,我就彻底离开农村老家了。入学直到最后毕业分配工作,四年期间,我没回过一次家。当时,家里没钱供我读书,靠的是学校的助学金。助学金每月11块钱,暑假、寒假也照给。其中,9块钱交伙食费,另外2块钱用于零花,日子过得很紧巴。加上像我这样的一个山里娃,初进大都市,很多事情都感觉新鲜,许多东西都愿意尝试,钱就更加不够用了。为了补贴自己的生活,每个假期我都去干活挣钱。这是我当时人生发展的一些状况。
 
       从当时整个国家来看,人民公社化以后,特别是庐山会议以后,我们国家开展了大规模的“反右倾运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各行各业都在“插红旗,拔白旗”。什么叫“插红旗,拔白旗”?简单讲,对大跃进不满意,就是白旗。红旗有三面:“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

       合作化后期,“大跃进”时期,农村开始出现了一些“歪风”。后来中央将其归纳为“五风”。一是“共产风”。主要指搞“一平二调”,把生产队以及农民的生产和生活资料都无偿地平调出来。二是“命令风”。干什么事都是强迫命令。三是“浮夸风”。虚报粮食产量。当时有个说法叫“放高产卫星”。其中大家都听说过,河北徐水县,号称一年收获粮食12亿斤。浮夸产量的后果很严重。报高了,国家征购的量就会定得高。可实际产量没有那么多,这样国家征购后,很多人民公社的粮食就不够了。很多人因此挨饿。四是“瞎指挥风”。什么事都瞎指挥。比如,种粮搞密植,插的秧一棵挨一棵;小麦播种时,一亩地一下播下去200斤种子。五是干部的“特殊化风”。借着“插红旗,拔白旗”运动,这股“歪风”越刮越严重。“五风”盛行,对正常的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的干扰,我国农村地区普遍严重缺粮,农民生活非常困难。这一时段,大致是从1959年到1961年。也就是我们后来讲的“三年困难时期”。

        这也直接反映到我们学校伙食上。1959年,我刚进大学时,学校伙食还行,米饭、肉、蔬菜,较为丰富。慢慢就不行了,到1960年初,学校开始搞定量了。当时规定,每个学生供应27斤粮。坦率讲,这个标准已是相当不错了。因为我们是大学生,所以待遇高人一头。据我所知,那时普通城市居民每月就只有十几斤;农民则是普遍挨饿。
在大学,主食是米饭、馒头;菜主要是空心菜。几乎每天一进学校食堂就能看到一大盆子空心菜,完全是水煮出来的,上面找不到一滴油花。用现在健康饮食的观点看,吃得够健康了,当时却是很无奈。空心菜产量高,真是救了好多人的命。还有就是一种叫“瓢儿白”的蔬菜。吃下去,肚子倒是感到撑。可没有油,也没有营养,所以很不经饿。为给大学生加强营养,国家规定,每个月提供半斤肉。实际却不给肉,而是每个月学校都会发给每位同学一个向苏联出口的猪肉罐头。那时候,领肉罐头的日子是最幸福的,大家都是翘首期盼。每次拿到罐头,大伙几乎都是几口吃净。然后,这一个月就再闻不着肉腥。
   
      星期天更加难熬一些。没有课,学校中午不开伙。早饭时,就把中午的两个馒头领了。很多同学当场就把馒头都吃了,然后就得挨到开晚饭。我的办法是,跑到杜甫草堂的竹林下,花3分钱泡上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一待就是一天。至今我还觉得奇怪,难道看书真能让人忘却“饥饿”?

      
吃不饱,大家除了硬扛,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班有位黄姓同学经不住饿,到一个村子“偷”来一个小南瓜,用茶缸子煮熟吃了。这事被人发现了。他说自己没有偷,南瓜是人家收完后丢下来的。因为这件事,他被学校开除了。我就感觉,当时整个社会气氛都不正常。最不能理解的是,吃不饱肚子,还不能讲。谁要说吃不饱了,就被批判。我们班开过好几次这种批判会。
 
       针对这种情况,中央对农村政策做出了一些调整。1960年11月份,中央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就是“农业十二条”。《紧急指示信》中提出:“今年(指1960年)冬天,必须下决心,放手发动群众,普遍开展一个整风整社的群众运动。”“整风整社是调整当前农村中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关键问题,必须坚决依靠群众,大鸣大放,用领导和群众‘两头挤’的方法,用由上而下和由下而上相结合的方法,把农村‘三反’贯彻彻底。把整风整社搞深摸透。坚决反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彻底纠正‘共产风’、‘浮夸风’和‘命令风’。反对干部特殊化。”调整人民公社政策,反“五风”,就要整风整社。
 
救命的半斤粮
 
       根据中央的文件精神,当时四川省委就组织农村工作团下去整风整社。我是学农业经济的,专业对口,被抽调到工作团。我所在的工作团,带队的是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一位女处长,40多岁,文质彬彬的。队员,除了我的大学同学以外,还有四川省法院系统的几位干部。工作团被分配到绵阳县(现四川省绵阳市)游仙公社申家大队的一个生产队。我被安排到四队,负责领导四队的整风整社活动。四队一共有30多户人。
 
       到了四队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社员增加口粮。当时工作团有一个规定:进村后,看到人均每日不到半斤粮食的,要保证供应半斤粮。我记得四队当时是四两八钱谷子(稻谷)。要提醒大家的是,这个“四两八钱”不是十进位制的,是十六进制的。按十进制折算,那个“四两八钱”就是“三两”。我们当时27斤米一个月,一天能有九两,还总是饿得慌;农民才“三两”一天,大家能想象他们会饿成啥样子!
 
       四队的公共食堂吃得很差。每一顿,食堂将连稻谷壳一块磨成的面,加一些菜熬汤。菜有两种,胡萝卜和红薯叶子。村里一块地种了胡萝卜。食堂每天挖一些胡萝卜,把它剁碎,加到汤里熬。因为数量都是有限的,两种菜只会掺一个,掺了红薯叶子就不掺胡萝卜了。哪是什么饭,就是一锅汤。唯一实诚点的东西,就是下面沉淀的那一点胡萝卜碎。每个人都用一个土钵子(盛饭用的器皿)打饭。钵子边很厚,有十五、六公分高。每人的每顿饭,就是这么一钵子。清汤寡水的,就这么喝下去。我就听说,之前四队有几位年轻小伙子实在挨不住了,跑新疆去讨生活了。
 
       营养严重不足,很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四队的农民也没有幸免。他们脸肿了,脚也肿了。用手指往小腿上一摁,就是一个白坑,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慢慢地恢复起来。每个人都是有气无力。严重的营养不足,对妇女的身体健康影响更加明显。当时几乎所有中年妇女们都有子宫脱垂的问题。妇女们干活的时候,子宫就容易掉出来。她们就找个隐蔽的地方,用手摁回去。想想当时的情况有多惨。
 
       没有办法,社员就只能去偷。偷东西一般都在晚上。而且还有一条“江湖规矩”:不偷本队,都是偷别的生产队。为了治偷,每个生产队都会组织专门的人员进行巡查。“偷”还有一个特点:只会是妇女去偷,男人不去。因为干部抓到后,见到男的就会揍上一顿。对抓到的妇女,比较宽容一些。而且,妇女们还有一个办法,由不得你不放了她。如果她们偷时被抓到了,就立即脱裤子。妇女们通过这种牺牲尊严的办法来逃避惩罚,现在说起来有点心酸。可要不是万般无奈,谁又会愿意这样干?肚子饿了有什么办法,不能不说是当时社会的一个大悲哀。
 
       农民煮食偷来的粮食,一般选择夜深人静时,用一个瓦罐放在自家灶上煮。所以,那时抓小偷,也有个诀窍,看哪里、哪家冒出烟气,就赶紧去抓。
 
       关于抓小偷,我还做了一件至今让我心存愧疚的事。我是1960年冬天到的村。那时正有蚕豆。那次是我跟随两位村干部一块半夜巡查,一位干部发现有户人家向外冒热气,就推门进去。看见一位妇女和俩娃,正围着一个煮着蚕豆的瓦罐。见到我们进来,他们吓了一跳。很快就向我们央告求情。因为都知道这是被逼无奈才做的,所以我们对她没有采取什么处罚手段,只是一位干部把瓦罐随手提走了。从她家出来,两位干部一边走,一边吃蚕豆。还拿了一把给我。蚕豆半生不熟的,我也吃下肚子了。这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就老犯疙瘩。每每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心里都会隐隐作痛:总感觉有一点反胃,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我陪同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去绵阳市考察。到了一个考察点,我看到不远处的山脊形状很似当年的四队所在地。我就询问起当地的同志,要求他们领我去这个村看看,我当时很想去给那位妇女道个歉。地方的同志说,找不着了,那个村已变成城市了。我不由感慨起世道变迁,沧海桑田了。
   
      到四队后不长时间,我就把村里的基本情况摸清了。我将严重缺少粮食的情况向公社报告。很快,上面就批下来购粮指标,每人每天半斤米。指标有了,我们又遇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没有钱去买。

      贷款又贷不到。这可怎么办?我就跟农户商量办法。有村民就建议割茅草卖。据村民讲,城里有一个国防厂子,是一个很大的军工厂。每年春节后都要大量收购当地的一种茅草。这种茅草的杆很硬,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四队有几座小丘陵,山上的林子里盛产那种茅草。我就发动农户去割草,然后拿去卖。不曾想,厂子的人说,他们不收。当年我毕竟年青,很有闯劲。想着这么多乡亲等米下锅,我决定自己再去找厂子的领导说情。
   
      在传达室,我就正式地讲,我是四川省委农村工作团的,要找你们领导。门卫一听是四川省委农村工作团的,就赶紧向上报告。厂长就来见我,看见我是一个小青年,有些吃惊。我就跟他说卖草的事。他说,现在还不到时间。我就央求他,“大伙都等着要吃饭呢!好不容易政府把补助粮指标发下来,可我们没有钱。”“到时间不到时间,你们早晚不都是要收,现在收就是了。”磨蹭好半天,这位厂长人还不错,他终于答应收了,而且还把收购价格提高了一点。用这个办法把买粮食的问题给解决了。
   
      有了粮食,四队食堂的伙食有了明显改善。此后,早饭那一顿每人是一两标准,午饭和晚饭一个人是二两(十进制)。虽然饭的内容没有丰富,还是用稻谷磨成的面,掺些胡萝卜,或红薯叶煮,但实在了,变稠了。原来一钵钵汤,上面就是清汤,胡萝卜都全沉下去了。自从粮食分量增加了二两,胡萝卜就悬在半中央。这样,喝起来就有感觉多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四川省委决策很英明。因为有了这么半斤粮,保住了不少人的命。我经常都想,要是不及时解决这件事,再拖上几个月,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有那半斤粮食之前,村里的浮肿病很厉害,状况比较惨。很多农民,特别是病得严重的年轻人,坐下吃饭时会突然一下就趴在桌子上,口里不停地流出清水。如果不及时止住,流到一定程度后,人就没救了。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就赶快嚼碎一些胡萝卜,塞进他(她)嘴里,并想办法让其咽下去。能止住了清口水,人也就能活过来。

      如果光是脚、腿和脸肿,问题还不大,人还可以继续干活。如果是肚子也肿起来了,而且肿得发亮了,就比较危险了。对这样一些危重病人,我们将他们集中到“医院”,提供“营养餐”。“医院”其实不是真正医院,就是村子的一个僻静山沟里,有几间房,供他们集中休养。给他们每人每天增加一碗糠麸、一点糖,就是加强营养。这既是照顾他们,也是躲避上边的检查。上边有人来检查就把大门关上。我现在想,从我去的四队看,幸好有“十二条”,幸好有省委工作团,幸好有半斤粮,不然一切都不堪设想。

      那时,我也浮肿了。但生活还可以,没有农民那么困难。学校照顾我们,给下乡的同学做了一些面饼带上,作为在乡下伙食的补充。我记得,我从区政府去用扁担挑回来两篓面饼,然后藏在所住民房的一个隐蔽地方。两三天后我一次外出开会,回来后发现面饼全没了。原来社员趁我不在,全给吃了。工作队还有办法改善伙食。周日,我们就约到绵阳县城的饭店,吃上一顿好饭。我们有粮票,每人是27斤。在村里吃饭,每天只需交半斤。剩下的部分,我们就拿到饭馆用。还有就是隔一段时间,公社就会召集工作队的同志去开会。开会时就会留下大家吃一顿饭。公社将供销社收购来的死牛肉拿出来招待我们。开会是个名义,实际就是改善一下大伙的生活。

整顿干部作风

      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点就是整顿干部的作风。当时,公社里经常批斗一些村干部。有些干部的行径,确实比较恶劣,不只是一般的“瞎指挥”,还打人、骂人。四队干部比较好,之前也打过人,但都打得不狠。在生产队里面,干部本身就很难搞什么特殊。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化”,那也是逼出来的。

       解决干部的作风问题之前,有一个发动群众揭发干部问题的过程。我们组织农民学习文件。文件除了有“十二条”,还有毛主席的《党内通讯》,一共六条(1959年4月29日,《毛泽东致各级生产队长的一封信》)。是写给全国生产队长的一封信,主要意思是不要听干部的瞎指挥。这些讲得很好,都讲到了群众的心窝子里。都说,毛主席是对的,是下边的和尚把经给念歪了。社员一听就火了,所以就开始恨村里的干部,揭发他们的事。真正发动起来过后,我们看到苗头不对,又赶快刹车,让有问题的干部主动做检讨。

      申家大队的一位干部做了一件比较恶劣的事。据老百姓反映,之前有一个妇女坐月子,躺在床上不出工。他拿起一桶凉水就向床上泼。后来工作队研究,考虑要将他列为批斗对象,撤他的职。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找工作队求情。我记得,他一边哭一边说,自己这种恶劣行为很不对,对不起农民,对不起社员。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公社布置下来任务,如完不成任务,他也要被拉去罚站、打耳光。他也是被逼的。

      等他走后,带队的工作队长就跟大伙说:“算了吧,都是上边逼的。别批判他了,也不撤职了。”其他人也觉得是这样。队长还讲了一下处理干部作风问题的大致办法:各个村的干部、队长,如果有打人的就要开一个会,让他们在会上做一下检讨;检讨完后,赶紧散会,不让大家闹起来。

      四队有打人的事,我就要求那位干部开大会时向群众作检讨。正式开会时,他刚作完检讨,我马上宣布散会。这时,有些社员不干了,还要批判他。可我是省里派来的工作团代表,很有威信,宣布散会了,就结束了。散了会,还批判个什么呢。这是保护干部的一种手段。

设法发展生产

       老实讲,刚开始进村,看到情况那么困难,我还真有点看不到希望。但有一个方向,我内心是很明确的:一定要把生产搞上去。怎么发展生产,是我进村后考虑最多的一件事。在清理“一平二调”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发展生产的抓手。

      清理“一平二调”,就是刹“共产风”。具体来讲,就是将原来公社平调来的社员家、生产队的锅、盘、碗、盏、农具之类的东西,政府拿钱进行“退赔”。是生产队的东西,退赔给生产队;是社员的就退赔给社员。毛主席当时说,“退赔问题很重要,一定要认真退赔。”“县、社宁可把家业统统赔进去,破产也要赔。”“十二条”的主要内容就是讲这个事情。我就将这些文件的意思说给社员们听。我发动大家尽量多说一些,多要一些钱。最后总共退了多少钱,我记不得了。

      受家庭影响,我深深地知道好农具之于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我发现当时四队的农具很差,社员的农具也不好,尤其缺两样东西:粪桶和木盆。我问他们怎么能够增产。他们说,插秧时,栽包秧是关键,不能插白水秧。什么是栽包秧?简单讲,插的秧的根部裹着粪土。正式插秧时,将秧苗在装有粪土的木盆里蘸一下。配粪土很简单,用肥料和稀泥拌在一起就行。栽包秧,秧苗的根部包了一块肥料,从小营养足,产量自然就会高。

      那时候没什么化肥,增产就靠这了。我早早就跟乡里供销社讲好,让他们多进粪桶和木盆,还有其他的一些小农具。粪桶下来之后,我发动四队的农民到绵阳县城挑粪,到机关厕所去“偷”粪。我讲,这季不准插白水秧,要保证百分之百地插包秧。农民高兴得很。有位老农直接就说:“插包秧的话,我们的产量不说翻一番,至少翻大半番。”我们下手早,等到其他的生产队再去乡里供销社买时,已经没有什么好农具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都说,“哎呦,四队要吃饱饭了。”

      真正插秧时,为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我采取了“激励责任制”。我将每人半斤口粮的一部分拿出来,专门用于奖励插包秧的人。一块田指定由一户负责。这一户要保证栽包秧,生产队再按面积补助这户一些粮食。那年的情况是,四队在大队完成得最早,而且栽得还都是包秧。

      那年春季,乡里到四队开了现场会,让其他生产队向我们学习。其实,学习什么,开现场会也不管用。没有粪桶掏粪,又没有木盆,啥都没有,别的队能插包秧吗?我们都是年前就做准备了。当年四队的群众很感谢我,觉得这娃还不错。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到1961年5月份,我回学校了。具体那季产量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确信的,四队的产量肯定要比其他生产队的高,而且会高很多。

      清理“一平二调”时,还有一件事值得说一说。当时,我就琢磨着多为四队要点钱来。我偶然听到一件事,使我眼前一亮。四队原本有一个池塘,因为用作挡堰的一条很长的条石,被那个军工厂给拉走了,池塘就垮了。水一下冲下去了,冲坏了四队的几亩好田。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就直接找那位厂长,说了这事。开始他还推脱,称不知道有这事。后来,承认了。问我怎么办。我赶紧讲,赔些钱。经不住我的好说歹说,他终于同意了。不久后,四队拿到了赔款。

落实“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政策

       再接下来,就是落实“十二条”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政策。简单讲,就是落实“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是作为基本核算单位的生产大队对生产队实行的一套管理办法,就是包工、包产、包成本、超产奖励和定土地、定劳力、定农具、定牲畜。

      人民公社刚成立时,是以乡为单位统一核算,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只是个生产单位,没有核算权。后来就改成“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就是土地等生产资料归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就是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但是当时要求必须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如果要退到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就是退回到资本主义了,当时那是绝对不行的、不允许的。

        因为山区不像平原,农户居住分散。在山区,一个大队会分成很多生产队,大队再对生产队实行“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四固定”就是土地、劳力、耕牛、农具“四固定”,这个生产队土地只能由这个队种;劳动力就是这些人;耕牛、农具也是固定给生产队。“三包”是包工、包产、包成本。这个生产队核算多少工分,就要达到多少产量;根据种子、农药、化肥需要多少,核定成本。最后一个就是“超产奖励”。如果超产了,除保底范围那一部分统一核算、统一分配,超产部分就由生产队自己分配。这就调动了生产队的积极性,比原来全公社统一核算就强多了。

       自己劳动付出能获取相称的收益,劳动者才有积极性。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根本不需要多讲。这项政策相对于大公社统一核算进了一大步。

      现在回头来看,造成“三年困难时期”的主要原因,我觉得主要在“左”,而且还互相攀比:你比我进步,我比你还要进步;你革命,我比你更革命。随之而出现的就是“瞎指挥”现象了。

      值得注意的是:与“放高产卫星”相反,当时农村地区大量出现“瞒产私分”的现象。这一现象几乎伴随了整个人民公社时代。为少缴些粮食,饿怕了的农民,包括一些干部想尽办法隐瞒产量,把粮食藏起来;甚至一些地方农民和生产队干部,打了粮食就私分了。这种情况的发生,不能怪社员和基层干部,要怪就怪“高指标、高产量、高征购”。老百姓没有饭吃,他不“深窖瞒藏”能行啊?农民这种“瞒产私分”的行为是在保护自己的产品,但这种行为对人民公社及“统购统销”的运行产生了严重影响。所以毛主席当年说它“既对又不对”。“对”是因为“它的土地,它的人力生产出来的产品,你不用等价交换,它抵制,这是保卫它的神圣权利,极为正确”,“生产队为什么私分,你不让他公分嘛!”;“不对”是因为“瞒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影响广大基层干部的共产主义品德,影响春耕和一九五九年大跃进的积极性,影响人民公社的巩固,在全国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立即解决”。尽管如此,在浮夸风,共产风盛行的50年代末60年代初,“反瞒产”的思想最终占了上风。为此,很多生产队干部挨了整。

      不可否认,“三年困难时期”有自然灾害的原因。就我去的那个村子来看,主要还不是因为自然灾害,更多是因为当时的农村政策不对头,因为“五风”盛行。“五风”根源又在“左”。谁都想当先进,都在攀比,怕当白旗。这样,越“左”越革命。毛主席对这件事,观察得还是比较早,所以下定决心进行纠正。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不是及时纠正了这个事情,后果真不堪设想。

农业六十条

      插秧过后我就回学校了。

     1961年下半年,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农业六十条”,就是《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这个《条例》从草案到最终定稿,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农业六十条”第一个决定就是进一步明确下放核算单位,把基本核算单位改成生产队,不再实行“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这样,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实际上就被架空了,生产队变成了经济实体。“农业六十条”还明确,这项政策30年不变。这件事,让社员们非常高兴。其实,之前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应该这么做,但大家都不敢说,主要怕说了之后被认为是右倾了。

        第二个决定就是取消公共食堂。人民公社一成立,就办起了公共食堂。党中央,包括毛主席在内,都是支持办公共食堂的。当时中央的文件,领导的讲话,包括老师在我们大学课堂讲课,都讲,“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是农村社会主义的一块阵地;如果没有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就要垮。”所以,谁要反对公共食堂,要说公共食堂不好,谁就要变成白旗,就要变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要挨批判。

       当年,毛主席经过大量调查研究,下决心要取消公共食堂。解散公共食堂文件用词很巧妙,并不是明确讲“解散”。一直说它是“心脏”,是“社会主义阵地”,这怎么能“解散”。当时就这样讲,“根据社员的自愿,可以办可以不办;也可以农忙的时候办,农闲的时候不办;也可以几个人愿意办,几个人办。”老百姓都不愿意办,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解散了。
这两条是“农业六十条”的最成功之处。如果没有这个“六十条”,我看,困难时期不能这么快结束。
取消公共食堂,还带来了一个问题。锅在大炼钢铁的时候给砸了,各自开伙的农户家里没有锅。那时候,国家就大量生产锅。

农业生产迅速恢复

       1960年年底和1961年年初,通过贯彻“农业十二条”,注重反“五风”;1961年的下半年,贯彻“农业六十条”,取消公共食堂,下放生产基本核算单位。这样,一些由于“左”带来的问题得到了有效纠正和解决,农业生产迅速恢复了。

      我记得,大学每年放完寒假开学时,回校的同学都要开会讲农村的见闻,包括农村的大好形势。1962年春节后回来,就是1963年初,班上有一位同学讲回去看到农村形势如何好时,说农村最大的变化就是妇女。他说,去年(1961)回去时,妇女都是两头粗(因为得了浮肿病,脸和腿都肿了);今年回去时,是中间粗。大伙开始没听明白,想了一下,都明白了,中间粗是因为都怀上孕了。大家哈哈大笑。

      现在想起来,当时还有一个大政策功莫大焉。这项政策就是自留地长期不变。人民公社之前,每家还有一块自留地。初级社时,很大;高级社时,还有点;进入人民公社,生产资料都是公共的,农户就没有一点自留地了。
“农业六十条”又给每家每户划上一大块自留地,而且也是长期不变。重新有了自留地,农民拼命地种。自留地的产量,要比公社高出几倍。别看是一块不大的地,当年真是解决了农民的大问题。产量非常高,一家人的生活可算是有了大依靠。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批判资本主义倾向,有个说法“在集体地里磨洋工,自留地上打冲锋”。这又是后话了。
当时也有一些人不赞成的。讲人民公社的优点就是“一大二公”。“大”是规模大,“公”是公有化程度高。当时就有人讲将基本核算单位放到大队是退步;后来再下放到生产队,实际上把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两级都给架空了,更加倒退一步。为此,有人狠批这是“倒退路”,但那些都是“左”的思想。

      总之,“农业十二条”和“农业六十条”的贯彻实施,一下把农村的发展形势给扭转过来;有了农业生产的支撑,整个国民经济形势也好转了。从此,我们国家农村再没有出现“三年困难时期”那种状况。如果没有“农业十二条”和“农业六十条”,现在中国会是个什么情况,真不可想象。不管怎么讲,毛主席当年很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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