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困难”时期
合作化后期,“大跃进”时期,农村开始出现了一些“歪风”。后来中央将其归纳为“五风”。一是“共产风”。主要指搞“一平二调”,把生产队以及农民的生产和生活资料都无偿地平调出来。二是“命令风”。干什么事都是强迫命令。三是“浮夸风”。虚报粮食产量。当时有个说法叫“放高产卫星”。其中大家都听说过,河北徐水县,号称一年收获粮食12亿斤。浮夸产量的后果很严重。报高了,国家征购的量就会定得高。可实际产量没有那么多,这样国家征购后,很多人民公社的粮食就不够了。很多人因此挨饿。四是“瞎指挥风”。什么事都瞎指挥。比如,种粮搞密植,插的秧一棵挨一棵;小麦播种时,一亩地一下播下去200斤种子。五是干部的“特殊化风”。借着“插红旗,拔白旗”运动,这股“歪风”越刮越严重。“五风”盛行,对正常的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的干扰,我国农村地区普遍严重缺粮,农民生活非常困难。这一时段,大致是从1959年到1961年。也就是我们后来讲的“三年困难时期”。
这也直接反映到我们学校伙食上。1959年,我刚进大学时,学校伙食还行,米饭、肉、蔬菜,较为丰富。慢慢就不行了,到1960年初,学校开始搞定量了。当时规定,每个学生供应27斤粮。坦率讲,这个标准已是相当不错了。因为我们是大学生,所以待遇高人一头。据我所知,那时普通城市居民每月就只有十几斤;农民则是普遍挨饿。
星期天更加难熬一些。没有课,学校中午不开伙。早饭时,就把中午的两个馒头领了。很多同学当场就把馒头都吃了,然后就得挨到开晚饭。我的办法是,跑到杜甫草堂的竹林下,花3分钱泡上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一待就是一天。至今我还觉得奇怪,难道看书真能让人忘却“饥饿”?
吃不饱,大家除了硬扛,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班有位黄姓同学经不住饿,到一个村子“偷”来一个小南瓜,用茶缸子煮熟吃了。这事被人发现了。他说自己没有偷,南瓜是人家收完后丢下来的。因为这件事,他被学校开除了。我就感觉,当时整个社会气氛都不正常。最不能理解的是,吃不饱肚子,还不能讲。谁要说吃不饱了,就被批判。我们班开过好几次这种批判会。
到四队后不长时间,我就把村里的基本情况摸清了。我将严重缺少粮食的情况向公社报告。很快,上面就批下来购粮指标,每人每天半斤米。指标有了,我们又遇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没有钱去买。
贷款又贷不到。这可怎么办?我就跟农户商量办法。有村民就建议割茅草卖。据村民讲,城里有一个国防厂子,是一个很大的军工厂。每年春节后都要大量收购当地的一种茅草。这种茅草的杆很硬,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四队有几座小丘陵,山上的林子里盛产那种茅草。我就发动农户去割草,然后拿去卖。不曾想,厂子的人说,他们不收。当年我毕竟年青,很有闯劲。想着这么多乡亲等米下锅,我决定自己再去找厂子的领导说情。
在传达室,我就正式地讲,我是四川省委农村工作团的,要找你们领导。门卫一听是四川省委农村工作团的,就赶紧向上报告。厂长就来见我,看见我是一个小青年,有些吃惊。我就跟他说卖草的事。他说,现在还不到时间。我就央求他,“大伙都等着要吃饭呢!好不容易政府把补助粮指标发下来,可我们没有钱。”“到时间不到时间,你们早晚不都是要收,现在收就是了。”磨蹭好半天,这位厂长人还不错,他终于答应收了,而且还把收购价格提高了一点。用这个办法把买粮食的问题给解决了。
有了粮食,四队食堂的伙食有了明显改善。此后,早饭那一顿每人是一两标准,午饭和晚饭一个人是二两(十进制)。虽然饭的内容没有丰富,还是用稻谷磨成的面,掺些胡萝卜,或红薯叶煮,但实在了,变稠了。原来一钵钵汤,上面就是清汤,胡萝卜都全沉下去了。自从粮食分量增加了二两,胡萝卜就悬在半中央。这样,喝起来就有感觉多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四川省委决策很英明。因为有了这么半斤粮,保住了不少人的命。我经常都想,要是不及时解决这件事,再拖上几个月,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有那半斤粮食之前,村里的浮肿病很厉害,状况比较惨。很多农民,特别是病得严重的年轻人,坐下吃饭时会突然一下就趴在桌子上,口里不停地流出清水。如果不及时止住,流到一定程度后,人就没救了。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就赶快嚼碎一些胡萝卜,塞进他(她)嘴里,并想办法让其咽下去。能止住了清口水,人也就能活过来。
如果光是脚、腿和脸肿,问题还不大,人还可以继续干活。如果是肚子也肿起来了,而且肿得发亮了,就比较危险了。对这样一些危重病人,我们将他们集中到“医院”,提供“营养餐”。“医院”其实不是真正医院,就是村子的一个僻静山沟里,有几间房,供他们集中休养。给他们每人每天增加一碗糠麸、一点糖,就是加强营养。这既是照顾他们,也是躲避上边的检查。上边有人来检查就把大门关上。我现在想,从我去的四队看,幸好有“十二条”,幸好有省委工作团,幸好有半斤粮,不然一切都不堪设想。
那时,我也浮肿了。但生活还可以,没有农民那么困难。学校照顾我们,给下乡的同学做了一些面饼带上,作为在乡下伙食的补充。我记得,我从区政府去用扁担挑回来两篓面饼,然后藏在所住民房的一个隐蔽地方。两三天后我一次外出开会,回来后发现面饼全没了。原来社员趁我不在,全给吃了。工作队还有办法改善伙食。周日,我们就约到绵阳县城的饭店,吃上一顿好饭。我们有粮票,每人是27斤。在村里吃饭,每天只需交半斤。剩下的部分,我们就拿到饭馆用。还有就是隔一段时间,公社就会召集工作队的同志去开会。开会时就会留下大家吃一顿饭。公社将供销社收购来的死牛肉拿出来招待我们。开会是个名义,实际就是改善一下大伙的生活。
整顿干部作风
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点就是整顿干部的作风。当时,公社里经常批斗一些村干部。有些干部的行径,确实比较恶劣,不只是一般的“瞎指挥”,还打人、骂人。四队干部比较好,之前也打过人,但都打得不狠。在生产队里面,干部本身就很难搞什么特殊。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化”,那也是逼出来的。
解决干部的作风问题之前,有一个发动群众揭发干部问题的过程。我们组织农民学习文件。文件除了有“十二条”,还有毛主席的《党内通讯》,一共六条(1959年4月29日,《毛泽东致各级生产队长的一封信》)。是写给全国生产队长的一封信,主要意思是不要听干部的瞎指挥。这些讲得很好,都讲到了群众的心窝子里。都说,毛主席是对的,是下边的和尚把经给念歪了。社员一听就火了,所以就开始恨村里的干部,揭发他们的事。真正发动起来过后,我们看到苗头不对,又赶快刹车,让有问题的干部主动做检讨。
申家大队的一位干部做了一件比较恶劣的事。据老百姓反映,之前有一个妇女坐月子,躺在床上不出工。他拿起一桶凉水就向床上泼。后来工作队研究,考虑要将他列为批斗对象,撤他的职。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找工作队求情。我记得,他一边哭一边说,自己这种恶劣行为很不对,对不起农民,对不起社员。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公社布置下来任务,如完不成任务,他也要被拉去罚站、打耳光。他也是被逼的。
等他走后,带队的工作队长就跟大伙说:“算了吧,都是上边逼的。别批判他了,也不撤职了。”其他人也觉得是这样。队长还讲了一下处理干部作风问题的大致办法:各个村的干部、队长,如果有打人的就要开一个会,让他们在会上做一下检讨;检讨完后,赶紧散会,不让大家闹起来。
四队有打人的事,我就要求那位干部开大会时向群众作检讨。正式开会时,他刚作完检讨,我马上宣布散会。这时,有些社员不干了,还要批判他。可我是省里派来的工作团代表,很有威信,宣布散会了,就结束了。散了会,还批判个什么呢。这是保护干部的一种手段。
设法发展生产
老实讲,刚开始进村,看到情况那么困难,我还真有点看不到希望。但有一个方向,我内心是很明确的:一定要把生产搞上去。怎么发展生产,是我进村后考虑最多的一件事。在清理“一平二调”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发展生产的抓手。
清理“一平二调”,就是刹“共产风”。具体来讲,就是将原来公社平调来的社员家、生产队的锅、盘、碗、盏、农具之类的东西,政府拿钱进行“退赔”。是生产队的东西,退赔给生产队;是社员的就退赔给社员。毛主席当时说,“退赔问题很重要,一定要认真退赔。”“县、社宁可把家业统统赔进去,破产也要赔。”“十二条”的主要内容就是讲这个事情。我就将这些文件的意思说给社员们听。我发动大家尽量多说一些,多要一些钱。最后总共退了多少钱,我记不得了。
受家庭影响,我深深地知道好农具之于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我发现当时四队的农具很差,社员的农具也不好,尤其缺两样东西:粪桶和木盆。我问他们怎么能够增产。他们说,插秧时,栽包秧是关键,不能插白水秧。什么是栽包秧?简单讲,插的秧的根部裹着粪土。正式插秧时,将秧苗在装有粪土的木盆里蘸一下。配粪土很简单,用肥料和稀泥拌在一起就行。栽包秧,秧苗的根部包了一块肥料,从小营养足,产量自然就会高。
那时候没什么化肥,增产就靠这了。我早早就跟乡里供销社讲好,让他们多进粪桶和木盆,还有其他的一些小农具。粪桶下来之后,我发动四队的农民到绵阳县城挑粪,到机关厕所去“偷”粪。我讲,这季不准插白水秧,要保证百分之百地插包秧。农民高兴得很。有位老农直接就说:“插包秧的话,我们的产量不说翻一番,至少翻大半番。”我们下手早,等到其他的生产队再去乡里供销社买时,已经没有什么好农具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都说,“哎呦,四队要吃饱饭了。”
真正插秧时,为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我采取了“激励责任制”。我将每人半斤口粮的一部分拿出来,专门用于奖励插包秧的人。一块田指定由一户负责。这一户要保证栽包秧,生产队再按面积补助这户一些粮食。那年的情况是,四队在大队完成得最早,而且栽得还都是包秧。
那年春季,乡里到四队开了现场会,让其他生产队向我们学习。其实,学习什么,开现场会也不管用。没有粪桶掏粪,又没有木盆,啥都没有,别的队能插包秧吗?我们都是年前就做准备了。当年四队的群众很感谢我,觉得这娃还不错。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到1961年5月份,我回学校了。具体那季产量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确信的,四队的产量肯定要比其他生产队的高,而且会高很多。
清理“一平二调”时,还有一件事值得说一说。当时,我就琢磨着多为四队要点钱来。我偶然听到一件事,使我眼前一亮。四队原本有一个池塘,因为用作挡堰的一条很长的条石,被那个军工厂给拉走了,池塘就垮了。水一下冲下去了,冲坏了四队的几亩好田。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就直接找那位厂长,说了这事。开始他还推脱,称不知道有这事。后来,承认了。问我怎么办。我赶紧讲,赔些钱。经不住我的好说歹说,他终于同意了。不久后,四队拿到了赔款。
落实“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政策
再接下来,就是落实“十二条”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政策。简单讲,就是落实“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是作为基本核算单位的生产大队对生产队实行的一套管理办法,就是包工、包产、包成本、超产奖励和定土地、定劳力、定农具、定牲畜。
人民公社刚成立时,是以乡为单位统一核算,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只是个生产单位,没有核算权。后来就改成“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就是土地等生产资料归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就是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但是当时要求必须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如果要退到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就是退回到资本主义了,当时那是绝对不行的、不允许的。
因为山区不像平原,农户居住分散。在山区,一个大队会分成很多生产队,大队再对生产队实行“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四固定”就是土地、劳力、耕牛、农具“四固定”,这个生产队土地只能由这个队种;劳动力就是这些人;耕牛、农具也是固定给生产队。“三包”是包工、包产、包成本。这个生产队核算多少工分,就要达到多少产量;根据种子、农药、化肥需要多少,核定成本。最后一个就是“超产奖励”。如果超产了,除保底范围那一部分统一核算、统一分配,超产部分就由生产队自己分配。这就调动了生产队的积极性,比原来全公社统一核算就强多了。
自己劳动付出能获取相称的收益,劳动者才有积极性。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根本不需要多讲。这项政策相对于大公社统一核算进了一大步。
现在回头来看,造成“三年困难时期”的主要原因,我觉得主要在“左”,而且还互相攀比:你比我进步,我比你还要进步;你革命,我比你更革命。随之而出现的就是“瞎指挥”现象了。
值得注意的是:与“放高产卫星”相反,当时农村地区大量出现“瞒产私分”的现象。这一现象几乎伴随了整个人民公社时代。为少缴些粮食,饿怕了的农民,包括一些干部想尽办法隐瞒产量,把粮食藏起来;甚至一些地方农民和生产队干部,打了粮食就私分了。这种情况的发生,不能怪社员和基层干部,要怪就怪“高指标、高产量、高征购”。老百姓没有饭吃,他不“深窖瞒藏”能行啊?农民这种“瞒产私分”的行为是在保护自己的产品,但这种行为对人民公社及“统购统销”的运行产生了严重影响。所以毛主席当年说它“既对又不对”。“对”是因为“它的土地,它的人力生产出来的产品,你不用等价交换,它抵制,这是保卫它的神圣权利,极为正确”,“生产队为什么私分,你不让他公分嘛!”;“不对”是因为“瞒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影响广大基层干部的共产主义品德,影响春耕和一九五九年大跃进的积极性,影响人民公社的巩固,在全国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立即解决”。尽管如此,在浮夸风,共产风盛行的50年代末60年代初,“反瞒产”的思想最终占了上风。为此,很多生产队干部挨了整。
不可否认,“三年困难时期”有自然灾害的原因。就我去的那个村子来看,主要还不是因为自然灾害,更多是因为当时的农村政策不对头,因为“五风”盛行。“五风”根源又在“左”。谁都想当先进,都在攀比,怕当白旗。这样,越“左”越革命。毛主席对这件事,观察得还是比较早,所以下定决心进行纠正。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不是及时纠正了这个事情,后果真不堪设想。
农业六十条
插秧过后我就回学校了。
1961年下半年,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农业六十条”,就是《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这个《条例》从草案到最终定稿,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农业六十条”第一个决定就是进一步明确下放核算单位,把基本核算单位改成生产队,不再实行“三包一奖四固定”政策。这样,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实际上就被架空了,生产队变成了经济实体。“农业六十条”还明确,这项政策30年不变。这件事,让社员们非常高兴。其实,之前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应该这么做,但大家都不敢说,主要怕说了之后被认为是右倾了。
第二个决定就是取消公共食堂。人民公社一成立,就办起了公共食堂。党中央,包括毛主席在内,都是支持办公共食堂的。当时中央的文件,领导的讲话,包括老师在我们大学课堂讲课,都讲,“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是农村社会主义的一块阵地;如果没有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就要垮。”所以,谁要反对公共食堂,要说公共食堂不好,谁就要变成白旗,就要变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要挨批判。
当年,毛主席经过大量调查研究,下决心要取消公共食堂。解散公共食堂文件用词很巧妙,并不是明确讲“解散”。一直说它是“心脏”,是“社会主义阵地”,这怎么能“解散”。当时就这样讲,“根据社员的自愿,可以办可以不办;也可以农忙的时候办,农闲的时候不办;也可以几个人愿意办,几个人办。”老百姓都不愿意办,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解散了。
农业生产迅速恢复
1960年年底和1961年年初,通过贯彻“农业十二条”,注重反“五风”;1961年的下半年,贯彻“农业六十条”,取消公共食堂,下放生产基本核算单位。这样,一些由于“左”带来的问题得到了有效纠正和解决,农业生产迅速恢复了。
我记得,大学每年放完寒假开学时,回校的同学都要开会讲农村的见闻,包括农村的大好形势。1962年春节后回来,就是1963年初,班上有一位同学讲回去看到农村形势如何好时,说农村最大的变化就是妇女。他说,去年(1961)回去时,妇女都是两头粗(因为得了浮肿病,脸和腿都肿了);今年回去时,是中间粗。大伙开始没听明白,想了一下,都明白了,中间粗是因为都怀上孕了。大家哈哈大笑。
现在想起来,当时还有一个大政策功莫大焉。这项政策就是自留地长期不变。人民公社之前,每家还有一块自留地。初级社时,很大;高级社时,还有点;进入人民公社,生产资料都是公共的,农户就没有一点自留地了。
总之,“农业十二条”和“农业六十条”的贯彻实施,一下把农村的发展形势给扭转过来;有了农业生产的支撑,整个国民经济形势也好转了。从此,我们国家农村再没有出现“三年困难时期”那种状况。如果没有“农业十二条”和“农业六十条”,现在中国会是个什么情况,真不可想象。不管怎么讲,毛主席当年很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