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条”
“前十条”的发出,是四清运动正式启动的标志。
1963年5月,毛泽东召集召开了“五月工作会议”。会议讨论制订了《关于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前十条”),并于当月20日颁发。会议决定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并把“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和清财物”纳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一项内容,因此习惯上就叫“四清”运动。
说到“四清”,保定经验需要讲一下。整风整社时期,为解决年终分配问题,河北省保定地委想出了一个办法。主要是根据“农业六十条”和相关政策精神,普遍进行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工分、清理财物,实行勤俭办社和民主办社。保定的四清做法得到了中央充分肯定,后被附在“前十条”后面作为指导全国“四清”工作的经验加以推广。
“前十条”发出后,全国各地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工作。半年后,针对各地在试点过程中提出的一些具体政策问题,中央及时作出调整,组织专人又搞了一个文件(《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具体政策问题》),也是十条,并于1963年11月发出。这就是“后十条”。与“前十条”合称“双十条”。后来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批判刘少奇同志,说“后十条”是刘少奇搞的,是否定“前十条”的,这一点,我当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双十条”是四清运动主要指导文件,都强调了农村开展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其后陆续也发出一些指导性的文件,但最根本、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份。直到1965年1月份,中央根据形势的发展,发出了“23条”。
根据“双十条”,全国农村普遍开展四清运动。
我是在“前十条”与“后十条”发出中间毕业,参加工作的。1963年8月份,我从四川省财经学院农经系毕业,被分配到农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我们那一批到农科院的大学毕业生,一共有100多人。到农科院报告后,我们就被下派到“中阿友谊公社(农场)”参加生产劳动。一呆就是一年。
1964年8月份,下乡劳动结束了。回单位还没正式上班,就被通知要到贵州参加四清工作队。
去贵州之前,我们在北京集中学习培训了3天。内容主要是“双十条”和王光美同志的一个讲话。讲话是王光美同志在河北抚宁县带队开展四清运动的经验总结,史称“桃园经验”。我现在还记得,培训的同志说,农村出现了严重的阶级斗争的情况,具体表现有九条。通过这次学习培训,我的脑子也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认为当时农村阶级斗争很严重,很多地方被资产阶级占据,我们要去带领贫下中农去夺回权力。可以说,我是出于阶级感情,带着满腔热忱到贵州去的。
期间我也听到一些传闻。大概是贵州省委“犯了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性质的错误”,贵阳市的主要领导出了大问题。
1964年9月初,工作团到了贵州贵阳。
我所在的工作组一共有7人,带队的是农业部管宣传工作的处长,是个“三八式”的老同志(指我们党1938年前后的抗日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干部)。
根据组织安排,工作队被派到了贵阳市花溪区中曹公社。正式下乡之前,我们又在贵阳市学习了半个月。期间,我又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贵阳市委的一些传闻。说是贵阳市情况更加严重,市委班子都“烂掉了”,市委第一书记伍嘉谟因此被撤了职,等等。总体还是那个感觉,这个地方阶级斗争情况很严重,我们要抓紧开展工作。
经过两次学习培训,加上之前有过一次下乡的整风整社的经历,我自己对做好这次四清工作是充满了信心。
找不到“阶级敌人”
我被派到了花溪区中曹公社大管村大朱显寨子。当年这个寨子离贵阳市区很远,走去要2个多小时。现在再去看,到处是高楼商场,车行人往,热闹繁华,完全没有当年穷山僻壤的山寨影子!大朱显寨子当时共有50多户人家,除了一户是汉族外,其余的都是布依族。这些布依族村民都会讲汉语。寨子分成两个生产队。我和农业部另一位吴姓同志一人包一个生产队。村又具体分为三个小寨子,我所在的寨子最小。
还记得,我是1964年11月初进村的。
一开始,我带着搞阶级斗争目的去的。所以到村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阶级敌人、坏分子。
按照统一部署,我首先组织村民学习文件。我们是白天干活,晚上开会。最初的一个来月,我们天天晚上都开会。会上就读“双十条”等四清文件。开始村民有些散漫,开会不认真。又由于是布依族,他们聚到一块就唱歌。所以开会有时就成了拉歌会了。看到这个情况,我发了一次脾气,严肃地指出这个问题。村民一看,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就认真起来了。组织学习过程中,我就是给村民对照着文件中讲九个方面阶级斗争表现。
“(1)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总是企图复辟,伺机反攻倒算,进行阶级报复,打击贫农、下中农;(2)被推翻的地主富农分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有些社、队的领导权,实际上落在他们的手里。其他机关的有些环节,也有他们的代理人;(3)有些地方,地主富农分子进行恢复封建的宗族统治的活动,进行反革命宣传,发展反革命组织;(4)地主富农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利用宗教和反动会道门,欺骗群众,进行罪恶活动;(5)反动分子的各种破坏活动,例如,破坏公共财产,盗窃情报,甚至杀人放火,多处发现;(6)在商业上,投机倒把的活动很严重,有些地方,这种活动是很猖狂的;(7)雇工剥削、放高利贷、买卖土地的现象,也发生了;(8)在社会上,除了那些继续搞投机倒把的旧的资产阶级分子以外,还出现了新的资产阶级分子,靠投机、剥削大发其财;(9)在机关中和集体经济中出现了一批贪污盗窃分子,投机倒把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同地主富农分子勾结一起,为非作歹。这些分子,是新的资产阶级分子的一部分,或者是他们的同盟军。”
寨子里有没有这种情况?我鼓励村民讲。会上大伙都讲不出什么来。
我也挨家挨户聊了解情况:根据“桃园经验”,我知道会上很难了解真实情况,于是也搞“扎根串联”,轮流到各家各户去聊。每个人都是什么成分?有没有阶级敌人混到这个寨子里?有没有漏划的地主、富农?有没有外来的人,外来人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当过土匪?等等。通过近二十天的了解,结果也没有发现什么情况。总之,寨子里是干干净净的。大家成分也都很好,50多户中就只有一户中农。我所在的寨子没查出什么阶级敌人、坏分子来。我向工作队汇报了这一情况。
我听说,大队其他两个寨子情况也大体如此。找不出阶级敌人,就没有斗争对象。这怎么办呢?我们很苦恼。我们工作组组长了解这个情况后,也很着急。我们商量怎么办,如何向公社汇报。当时刚好一位农科院副院长来检查工作。他了解后就说,没有就没有嘛。记得当时很有名的一句话,“不要在上边看,看不见蚂蚁,一到下边看全是蚂蚁”。他说,这就不行,没有就没有,实事求是。这下我们就放心了。
到村后我抓的第二件事,组织村里生产队长及以上的村干部学习。所谓学习,其实就是让他们交代问题。按当时说法叫请村干部“上楼”。可结果发现寨子里的干部并没有什么问题,不但没有贪污之类的情况,连多吃多占的情况都没有。问社员对村干部有啥意见,结果大家都没意见。一位社员的讲法很有代表性。他说,“段同志,我们这个地方没有阶级敌人。我们队长也没事,没打过人,没骂过人。”
我将这个情况向上面进行汇报。上面说,这样不行。怕是大伙当面不好说,得分开一个一个谈。然后我又一户一户地走了一遍。这次走访中,我每次都只与一位村民交谈,不允许有别人在旁边。这还真查出了点事:那位中农迷奸了一个外来女人,找了两个老婆。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中农40多岁,结婚多年老婆没有生下娃娃。前些年,有位家在贵阳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年妇女在城里待不下去,带着一个娃跑到了寨子。这位中农收留了她们娘俩。一次中农把她迷奸了。事后大伙劝她,既然这样了,就留下来吧。结果就嫁给他了。这属于重婚罪。我们就考虑,要不要抓,把他作为敌人。他的“大老婆”听说了这个情况,赶紧就来求情。她向我们哭诉,他们实在想要个娃,她就给男人出了这个坏主意,所以要处罚就处罚她吧。工作组组长听后就说,斗争就算了吧,干脆让他们离婚吧。其实他们本来也没有正式登记结婚,只算个“事实婚姻”。他俩回去后就宣布离了。我们就不再追究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为什么大伙都讲生产队长没有事呢?一圈慢慢摸下来,我了解了一些情况。这位队长比较年轻,干活很好,脾气不坏,没有私心,得到了大伙的支持。同时,还与这里的民风有关。布依族寨子有个规矩,有饭大家吃,有肉大家也是一起吃。比如哪家杀头猪,家家户户去帮忙,杀完后大吃一顿。每年打完粮交完公粮后,就立刻分掉。包括油菜籽打完后也立刻分给农户。这就是所谓当年的瞒产私分现象,实际上老百姓得了益。所以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这个寨子里家家户户并不缺粮。寨子分配很公平加上淳朴的民风,寨子的人们特别团结。我在那里待了半年多,一次也没有听到村民之间的吵架和闹矛盾。
所有的东西都分完,村里账户上什么也没有。这就给我查经济造成了困难。我是学习农经的,又经过专门学习培训,只要账面有问题,我自信肯定能查出来。可问题是,现在村里账上干干净净,叫我查什么?的确让我恼火。
选不出贫下中农组组长
1964年5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制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贫农下中农协会组织条例(草案)》,同年6月印发全国。根据这个文件,贵州省成立了贫下中农协会。按照统一部署,我们寨子成立了贫下中农小组。根据文件的要求,只有那户中农不能参加小组。选组长时,结果大伙又把那位年轻的生产队长选上去了。贫下中农夺权,干部要靠边站的。这又不符合规定。我们又不敢违反规定进行任命,所以组长人选就没有选出来。但实际最后还是那位队长当“组长”。贵州省贫下中农协会成立后,当时的报纸上讲夺权斗争是热火朝天,但我在寨子里什么也没看到。
1965年初,贵州省贫下中农协会在省里要开代表大会,我们公社要出个基层干部代表。我们就研究由谁去。可哪个村的工作组都不敢让本村干部去,怕以后查出那个基层干部有问题负不起责任。我就建议由我们寨子的队长去。“当干部代表参加贫下中农协会,小段可得小心啊。”工作组有同志就善意地提醒我。我说,没有事。因为我对他家情况了如指掌,确信这位队长是没事的。结果是他真当上了代表。那是他第一次到省里去开会。一开三天,每天都吃干饭,他特别高兴。回来后,兴奋地告诉我,见到省委书记了。寨子里也把这当成件大喜事,大伙围到一块唱了歌。
查完干部之后,还有个“洗澡下楼”的程序。群众没有反映出什么问题,又当上代表到省城参加贫下中农代表大会,队长就问我,自己是不是没有事,就算“下楼”了?我向工作队请示。工作队说,“还得开一次会,让他做检讨。现在到处都是阶级敌人,要注意防范。”
让他检讨,可检讨什么?查经济,我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寨子有个会计,没什么文化,但简单的账是会记的。村里就几笔账,清清楚楚,村民的说法也能对得上。清工分,谁家几个工分,怎么分配,一查很清楚;清仓库,没有仓库;清财产,就有几头牛;清账户,没有一分现金账。寨子根本就查不出干部的贪污问题。我了解到公社里有生产队查出100多块现金账问题,我所在的生产队是一分钱也没有。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是无中生有。队长见我为难,主动出主意,“段同志,就讲我多吃多占嘛!”
那么,多占了多少钱合适?于是我们又在数目上“讨价还价”起来。“五块吧。”“太少了。20块吧。”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多吃多占的钱要如数地退赔的。“我哪有这么多钱退呀?”他觉得太多,不干。不过,最终我们还是以“20块”的数目报了上去。关于退赔,因为也没有人来真正追这件事,所以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23”条传达之后,工作组反复学习、讨论,私下议论时,都觉得运动转向党内走资派,对基层干部要多加保护,实际上有点“转向”的味道。我当时就感到,我所在那个寨子的几位生产队干部,既不是“党内”(不是党员),又算不上“当权派”,于是脑子里原来绷得很紧的那根弦,一下就松下来了。根据“六条标准”的最后一条,我把全部精力转到抓生产方面。与大伙商量,觉得吃饭没有问题,主要是缺钱。为此,我想了两个办法:一是组织青年劳力到二戈寨火车站搞搬运。我那寨子离火车站不远,事实上社员去担粪时也顺便搞点搬运赚点外快,因此就想正规组织个搬运队,集体挣点钱。二是种蔬菜。当时寨子下边的平场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六层大楼,是个军工单位,具体干什么不清楚。据社员讲,大楼下边还有好几层,所以平时见不着多少人。他们每天到贵阳市拉菜,很不“经济”。我去与那个搞后勤的领导商量,把旁边的稻田改种蔬菜,专门供应他们。那位领导听了很高兴。可是最终这两条没有办成,原因是前者不符合政策,后者不符合计划。工作队队长警告我:你小小年纪尽出歪主意,小心犯右倾错误啊!回到队上我就宣布:搬运队不搞了,蔬菜也不种了,大家原来干啥还干啥。听后,社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没做好”四清工作
老实讲,没能抓出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搞过一次激烈的斗争批判会,我在寨子的四清工作不算“成功”,纯粹是瞎折腾一番。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现在回过头看,我反而感到庆幸。因为在四清运动中,没有因为我的工作,伤害到一位村民和村干部。反而是在驻村工作那段时间,与村民们共吃住,同劳动,我感觉很充实;更为可贵的是,我分享了村民的快乐。
那段日子,除了开展四清外,我与村民一起下地干农活。他们挖田,我挖田;他们担粪,我担粪;他们插秧,我插秧。虽然条件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感到充实。
尽管物资还是相当贫乏,寨子的人们却总是保持快乐。大伙会不时地聚到一块唱歌。这种快乐总能感染到我。
最热闹是赶大集。一遇上大集,年青人都走了。赶集路上,对歌是不会少的。一拨男的遇上一队女的,那个就热闹了。对歌开头的信号是“啊哈”。我曾经跟着村民们赶过几次大集。听过他们对了不少歌。用现在的话来讲,歌词都是即兴的。比如,两个人玩了半天,分手时男的唱,“走了一坡又一坡,山上木叶淅嗖嗖,今天隔妹一张纸,明天隔妹几层坡……”女的就应唱,“走去走回心不乐,转来问哥要烟盒,烟盒配在妹身上,看他一眼心就乐……”
充实和快乐让我对这个寨子产生眷恋。1965年6月,返京之前,我与村民一一道别,充满了不舍。
期间,我曾到黔桃公社了解阶级斗争情况。我在那里小住了两个星期。时任贵阳市委宣传部部长的朱厚泽同志,被撤职后正下放在那里劳动。我与他有过几次交流。可能是因为与那段艰辛的经历有关,后来他在担任中央宣传部部长后,在宣传方面提出了著名的“宽厚、宽容和宽松”“三宽政策”,即,“对于跟我们原来的想法不太一致的思想观点,是不是可以采取宽容一点的态度;对待有不同意见的同志,是不是可以宽厚一点;整个空气、环境是不是可以搞得宽松、有弹性一点。”因为这,他很快离开了宣传部,到农研室成了我的领导。
“不成功”的第二次下乡四清
1965年6月,我回到农科院。
之后,我还有一次到北京房山周口店镇楼子水村开展四清工作的经历。那次带队的是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张兰生,邓小平夫人卓琳同志也参加了,队员主要是北京军区的干部,还有北京舞蹈学院的师生。因为工作组需要一个搞农业的,所以我被选上了。
当时有个工作原则,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开始发动时把问题想的严重一些,后来处理时只要没什么大事就可以,处理从宽。第二次四清工作,我仍然是没什么建树。我还记得,除了每次会前舞蹈学院的同学给大伙表演一场舞蹈外,唯一就是离开前我们帮着楼子水村搞了个农业发展规划。我则学会了苹果树剪枝和酸枣嫁接大枣的技术。可老百姓对此并不看重,大家都干活,分配时按人头平均分配。
总之,我参加的两次四清工作,在村里都没有看见文件中所说的严重阶级斗争状况。全国情况不好说,我的两次四清经历就是一番“瞎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