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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一)

2018-01-04 12:15:36       来源:中国农村网    作者: 段应碧

 

       
      
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一)
    
      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二)

      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三)

      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四)


     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五)

             

      1950年6月30日,新成立不久的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决定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由此,中国农村迎来了第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变革。
 
( 一) 迎接解放

      我的老家是四川省万县下复兴乡(现为重庆市万州区五桥乡)。这里属于乌蒙山区,山高涧深。那时候,山区的村子都很大。我们村从长江边直达山顶很大一片。村子大,又是山路,我们走完村子一次,得用上整整一天。穷乡僻壤,村子离万县县城也不近,大约九十里路,乡亲们走到县城,也要一天。现在是沧海桑田了,我们村到县城早就通了柏油路,坐车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城区中心位置。
 
       解放前,兵荒马乱,大家生活都很艰难。村里绝大部分都是自耕农,有几户佃农,没有地主。每年阴历二月最难熬,在我们那里叫做“荒二月”。当年阴历二月开始,大家就没米吃,只能“饿饭”。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初,那时“小春”作物如蚕豆就上来了。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粮食,只能到山上找野菜。
 
        我家也不例外。记得那时,我经常独自到山上摘野果挖野菜,什么“麻桑袍”、“水马子”的根、“葛根”、“红子”,各类不少。大家还把“红子”做成粑粑,咬着也有劲。总之,山上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很庆幸有这片大山,靠着这些野果野菜,乡亲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荒二月”。
 
       我1940 年出生的。打祖辈,就一直务农。我因为年龄比较小,解放前没出过远门,基本就是在村里范围活动。

      日子虽然很苦,童年记忆却不都是苦涩。那时,我放牛时都带几个红薯,中午牛儿在哪个山头吃草,我就陪在哪个山头吃饭。我还能记得一幅场景,躺在山中的草地上,嚼着葛根,盯着蓝蓝的天空,悠悠地度过一整天。
 
       我6 岁就开始上学了。学校占用一座叫坨溪庙的房子。去学校,要走好几里山路。因为认得字,我从小负责家里写字的事。每到清明,都要给祖先烧供,家里就让我来写祭祀祖先的符。这些字符的基本格式我至今都还背得出来。
 
       穷乡僻壤,山路远隔。解放前,很少有国民党的大官来过我们村。我是一次没有见到。因为是山区,一直有土匪。据村里的老人讲,土匪们很凶狠,进村是抢粮抢钱抢女人。每家每户都有土制的猎枪,平时打猎用,险时保家使。一听到土匪来,就吹起来牛角,大家很快拿走猎枪聚到一块。可能是我们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土匪惦记的,土匪从没来过我们村子。
 
       当时没有“村”这个概念,我们当地叫“保”。一个行政村就是一保。我们村子叫下复兴乡25 保。村里最大的“官”是保长,由乡政府指定。保长下面还有甲长,由各家各户轮流当。他们管理着村里的各项事务,当时主要是收粮收捐。
 
       保长、甲长一般是不解决民间纠纷。断理信是我们老家解决矛盾纠纷的民间方法。比如,两家人打架了,或是媳妇跟婆婆闹别扭,聘请乡里有名望有权威的人断理信,判断是非。如果断完理信了,双方都得服气。如果不服气,其他乡亲就不干了。断理信的场所一般都是约在乡里的一个茶馆。输的人还得付茶钱。村里边也有断理信的人。
 
       我经历过两任保长,一任姓汪,一任姓袁。汪保长不是地主,但家里有实力,经常横行乡里。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一把手枪,别在腰间,整天到处乱晃,欺男逐女。大家都怕他,都躲他远远的。袁保长先前读过书,相对比较好一些。没有听至到过怎么欺侮乡亲。
 
       我只见过一次国民党的兵,还是三个乡政府的兵。他们扛着枪从门口经过,顺手搞了我家树上的李子。我们家没人敢吭声。

        丝丝苦涩中带着一份宁静,可能就是我记忆中解放前的家乡生活。

        到1949 年冬天,整个大气候就变了。乡亲们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能听到枪声。天天晚上,这里响一枪,那里响一枪。“是不是土匪来了?”大伙有些躁动不安。担心土匪来抢东西,家家户户杀猪做成腊肉。很多猪还没长大,都是几十斤重的小猪。虽然舍不得,但自家吃了总比被土匪白抢走好。做腊肉需要用盐巴腌上几天。那些天大家都到镇上买盐巴。很快镇上就没货了。猪杀了,没有盐巴,家家户户很恼火。后来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土匪要来,而是解放军在追击国民党的残兵余部。
 
       老家具体是哪一天解放的,我说不清楚了。在我印象中,那年冬天,我九岁,学校提前放了寒假。当天,老师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们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件是大家以后不要再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国民党国歌了。
 
        可以说,我没见打什么仗,没看到一支部队来,家乡就这么解放了,我也成为了新中国的公民。
 

 
( 二) 成立农会

       不久,我们村开了一次很盛大的村民大会。

       有一天,村上来了一个浙江人。“共产党的干部来了,”村里传开了。他是乡政府派来的。大家都称呼他“工作同志”。他一口老家方言,村里没有人能听懂。没办法,大家就去找那位元姓保长来翻译,他也听不懂。没有办法,那个干部就比比划划,总算把意思讲清楚了。“现在解放了,政府叫人民政府;还有是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领导下的新中国。”当时他拿出了两人照片。他告诉大家,以后再遇到土匪,就赶紧吹牛角,这样部队就会赶过来帮忙。
 
       大概一个礼拜后的一个下午,在山梁子上,突然有人咣当咣当地一边敲锣,一边喊:“鸣锣通知,明日下午,袁家院子,召开大会,都要参加,不得有误。”
 
       第二天开会时,村民来了好几百,把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村民在一起开会。路远的村民还自带了干粮。
 
       会议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宣布成立农会,村里权力归农会。后来我才知道,全名是叫农民协会。农会有5 位干部。他们都是同村的,但我大都不认得。只知道,农会主任姓秦,原来是个长工。我的三哥也在农会当上了会计。听到宣布名单时,大家一边叭叭拍掌,一边起哄:“长工当上保长了。”
 
       二是宣布“保改村”,因为我们村的基本地形是流入长江的两岭夹一沟,以后我们村就叫“双林村”。
我从后来的种种情况判断,解放前,地下党的同志已经把我们的村里摸得一清二楚了。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安排好这么多事。
 
( 三) 清匪反霸

       接下来的清匪反霸有点残酷。

      有一次,在万县和忠县之间最大的码头,政府一下枪毙了八个地痞子,还示众了三天。严格说来,这八个人或是土匪头子,或是当地恶霸。解放前,他们欺压百姓,危害乡里。枪毙他们,大快人心。这也一下震住了方圆几十里。大家都说,共产党不得了,这些人都敢杀,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地。漏网的土匪也没有敢动的了。人民政府在老百姓中一下树起了威信。
 
      我看过二次枪毙人现场。
 
      一次是枪毙崔吉真大地主。解放前,他是靠“捡谷子”发财的。他捡谷子,比较特别。谷子成熟时,别人家刚捆好,仗着有个在上复兴乡当乡长的叔叔撑腰,他就去一捆一捆地白捡。谁要是“阻拦”,他的乡长叔叔就会出头。“这就是抢嘛”,但乡亲们是敢怒而不敢言。他捡着捡着谷子,竟然置上了几条船,在长江跑起了运输。公审大会是在乡里一个学校操场上开的。乡亲都跑去看了。批斗时,很多人上去控诉了他。
 
       还有一次在我们乡政府驻地,同时处置的一共有十几个土匪恶霸。开斗争大会时,一群妇女可能以前受过他的欺侮,一下拥了上去,拳打脚踢。枪毙对象身上都会贴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姓名并打个“x”,都是用绳子“五花大绑”,另外还有个“布告”,写着主要罪状,“经XX县人民法院批准,执行枪决,立即执行”。但有些人是陪杀,吓唬一下而已。名字上打叉的是真枪决,打勾的就是陪杀。枪不枪毙,当时有一条原则,就是犯没犯命案。我倒是没有听到说,哪个该枪毙的没有枪毙,或是枪毙中有冤枉的。
 

 
( 四) 查田定产

      经过清匪反霸,地方的社会秩序很快就稳定了。接下来做的一件事是查田定产。所谓查田定产,就是在查清各家各户土地的基础上,划分土地等级类别,核定产量。具体办法是依据1951 年的《农业税查田定产工作实施纲要》。老实讲,当时我们都没有看到这个文件。但参加查田定产的同志都要接受专门培训。
 
       这件工作经历的时间不短。开始,每家田地都要丈量。因为是山区,很不便利。后来我们作了变通,不按面积来,就算谷子产量。产400斤谷子的地就算成一亩田。
 
       我参加了田亩登记工作,每次都要写下地块的“位置四至、产量”等详细信息。那时候,工作的同志都很认真,也很公道。为保证准确,不同村之间还会交叉核查一次。
 
(五)划定成分

      哪些人可以分到地?这就需要划分阶级成分。当时农村存在两大对立的阶级,即地主与农民。农民里又分富农、富裕中农、中农、贫农、佃农、雇农。简单来说,富农的标准是,剥削程度超过25%。富裕中农,要请一些短工,但是剥削程度不到25%。贫农,地不多,自己种自己的地。佃农,自己没有地,租种别人的地。雇农,自己没有地,受雇于他人。
       
      我们村划定成分的事,是农会里那5 个人商议来定的。划定过程中,剥削程度太难算了。村里经请示上级后,定了一条政策,不去细算那个25% 了,规定“凡是雇长工的就算成富农”。当时,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划成分。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如果定成地主、富农,肯定要倒霉。

 
       划定我们家的成分时,发生了两段插曲。父亲兄弟有四个,严格按照标准划分,都属于贫农。但看到一大家子都是贫农,三爸( 三叔)自己主动要了个中农。我还有个小叔,20 多岁被抓去当兵了,一直没消息。小婶娘在家,自己种不了地,就将自家唯一一小块地出租了。因为出租土地了,她的成分最初被定为地主。随后她就被赶出了老屋。后来,有人来复查,因为她没有劳动力,出租土地又不多,家里也不富裕,又给她取消了地主成分。
 
(六)减租退押

      真正分地之前,村里进行了减租返押。

     解放前,我们村的地租一般分为三个档:对半开的,产出的一半用来当租,这些都是产量高的好地;四六开的,产出的四成用来当租;三七开的,产出的三成用来当租,这些都是比较差的地,也占了多数。
 
      每年最终具体交多少租,又会随着年景来变动。为少交点租,乡亲们耍计谋让产量少估点。那时,大地主都住在县城,很少下乡来。每年阴历6、7 月份,谷子快成熟时,他们就派狗腿子下乡看收成。天气最热的时候,狗腿子到了村里,已是中午。一路走来,走不动了,人都晕了。大家就拿出好吃好喝,同时请来几个会喝酒、灌酒的说客。好不容易吃完饭时,也灌得差不多了,再带狗腿子下地看庄稼。故意领到差一些的地块,还不断地央着说,“今年的庄稼实在不行,收成差。算300 斤吧!”“好吧。”天气那么热,酒足饭饱的狗腿子根本不细看,就赶着回去汇报了。
 
       尽管如此,当时农民的地租还是很重。实行二五减租,就是规定地主收地租时,最多只能是产量的25%。这样,租就轻多了。退押就是退押金。租地都有押金的,这些都让地主退给农民。
 
(七)算剥削账

      挖地主、富农家的浮财,算剥削账,其实就是一条,除留给地主、富农必需生活品外,把他们其他所有财产都“拿”来分。地主家的叫没收,富农家的叫征收。比如房子,地主家的一律充公,强迫他们搬到小房子住;有些富农房子较多,也要征收一部分。在不同的阶段,征收或没收的手段有稍微有所区别。
 
       在这过程中,批斗就厉害了。很多地主有金首饰等浮财,不想交出,就藏起来。乡亲们想法逼他们。有好几种手法,捆起来,吊起来。大家都很积极,主要是他拿出来后,大家可以分。一般情况下,地主受不了几下就交代,拿出来了。
 
       清浮财时,气氛很紧张。为了防止地主、富农逃跑,每个村都得有个岗哨所,由民兵轮流值守。只要有陌生人路过,就会拦下盘问。必须拿出路条才放行,没有路条一律扣住。
 
       接着就是分食胜利果实。分给谁都是干部说了算。衣服、被子、农具、坛坛罐罐、箱子、铜钱、银元都拿出来分,房子和金子是不拿出来分的。房子一般分给少房的人。金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猜测,是直接上交给国家了。分浮财时,我父亲比较聪明,光要了一些农具,没要其他的。
 
       地主被扫地出门后,生活就没有了着落,很多出去讨饭。讨饭时,怕遇到熟人,就跑到远一点的村子。比较远的陈家村有个地主,被收了浮财后,一家子没有吃的。有一次,他家的小姐讨到我家里,三哥还“欺侮”了她一下,要她当媳妇。母亲善良,有同情心,大骂了三哥一顿,还拿了吃的给她。
 
(八)均分土地

      分完果实以后就到分土地了。地主家的地都被没收,富裕中农家多少征收点的。分土地的标准就是没收、征收来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一般佃农原来耕种的就直接分给他了,家里人口多土地就多分,人口少就少分,同时好田坏田搭着分。
 
       分田地的过程很简单,就是开几个会。分土地,还是有点平均化,但农民都很认可。那时,农会干部没有一点私心,分地比较公道。所以,他们提出来如何分时,没有人会反对。记得分地时,基本上农会的人怎么说,就坚决怎么办。

      分地很顺利,我们村几个晚上就分完了。分了以后就发给土地证,没有期限,明确为私有,县政府盖上章,还有县长的名字。那时候,老百姓非常渴望土地。拿到了土地证,农民可高兴了。我还记得,村里一位老佃农拿到土地证时,让我念了好几遍内容。

       到1951 年上半年,村里土改基本完成。
分地过程中,我帮忙登记。那时,天天都在村部,与农会的干部同吃同住。那段时间,吃得好,顿顿都煮从地主家没收来的腊肉。

       土改中,我们家也分了一点地,大概十来石。
 
 
 
(九)土改成功

      有了地的农民,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大家很上心,忙着给自家的地增肥。各家各户天不亮就去捡狗屎肥田。还有就是到学校抢粪,刚开始是农民拿粪桶直接挑回去,后来必须拿东西去换。再后来,各家都在学校边上摆上一个粪桶,小孩愿意拉在哪家就拉在哪家。几十个粪桶一字排开,那场面还是比较壮观了。再就是冬天到山上刮树叶。麻桑树的叶子很厚又很大,大把大把采下来。不顾水田泥和水的寒冷,赤脚将麻桑叶踩到泥下。二是冬天也整地了。过去到了冬天,农民们基本不干农活。土改过后,冬天大家也下地了,做些平整修补的活计,地里连一块石头都给捡出来,崩掉的缺口更是修得好好的。家家户户都养起了猪。平常就是喂的是菜和猪草,催肥的时候喂粮食。猪吃得多,拉得也多。还有鸡,鸡粪也多了。肥料就有了。这样,农业生产很快就上去了。我们村的情况是,产量翻了番。

      我家养猪、养鸡,还养了头牛。1951 年一算产量,我家7 口人打了17 担(石)谷子(每担400 斤),还有两袋糯米和酒谷,70 多背篓红薯,吃都吃不完了。解放前,我家一头年猪也没杀过,1951 年开始,第一次杀年猪,1952 年杀了两头肥猪。这些都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朝。

      吃饱饭的农民,过年、过节一下也来的精神。那时候,每个村都组织了剧团。村里头直接打钱,自编自演搞活动。节日里非常热闹,男女老少到学校扭秧歌、打连萧、打腰鼓。过春节时,各村要组织表演队到其他村拜年,要把乡里所有的村串完。表演队自己带被子,演到哪个村,就住在那个村。当然,到哪个村演,那个村就管饭。一看表演队来了,大家伙全都跟着跑。我会吹笛子、拉二胡,每次这样的活动,没有拉下过。

       还是就是看露天电影。小时候,看电影可是件享受的事。那时,电影都是在露天放。找一块空旷一点的地,比如,学校的操场、打谷场,用几杆竹竿搭起架子,挂上影幕。老式的放映机,用煤油发电机供电。一听说哪个村放电影,大家哪怕举着火把、走上半夜的山路都要去。我还记得,在县城的武陵区外头放电影,我们跑了好久才到放映地,河边是人山人海啊。那次,看的是《列宁在1918》和《难忘的1919》。看完电影后再走回家时,已公鸡打鸣了。

      土改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农村进行的第一次伟大变革。这次变革非常成功。我现在回头来看,有两点强烈的感受。一是土改中,干部很公道。那时候,无论是划定成分,分浮财,还是分田地,干部们做得都很公道,没有谋一点私利。二是具体执行政策时,也能根据实际情况变通。做到既符合政策,又符合实际。结果是老百姓信服,大家满意。

      土地改革成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实现了“耕者有其田”。有了土地的农民,生产积极性立即被调动出来。被连年战争破坏严重的农业生产力很快恢复,一年后粮食产量就达到了历史最高。曾是满目疮痍的农村大地,很快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本网记者 魏登峰 王翔 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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