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0 09:25:43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袁馨宇 梁琅玲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谢洋
近年来,随着脱贫攻坚力度的加大,乡村基础设施不断完善,职称考评、薪酬补贴等政策不断向乡村教师倾斜,乡村教师留在基层任教的外部环境在不断改善。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和薪资待遇、工作条件相比,教育理念的冲突、管理模式的滞后、部分家长对学校教育的不配合是更加阻碍年轻人留在乡村任教的原因。如何创造让年轻教师发挥才干的工作氛围,让他们在乡村教育的实践中收获职业成就感,是下一步应该更加重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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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某镇中心小学工作近两年后,95后姑娘凌雨欣决心离开。
今年5月初,她参加了市区学校的招聘笔试,等不及笔试结果,她一边工作,一边预先开始准备面试。
乡村学校留不住年轻教师并非个例,在山东省临沭县玉山镇中心小学,“去年一年考走了20多个。”玉山镇中心小学的校长丁海兴说,他在这所学校工作的23年中,见证了一批批年轻教师的到来和离开,他们大多通过县里的选拔考试进入县城学校工作。
“我们这里的村镇小学基础设施都是可以的,该有的都有,但是位置太偏远了,还是很难吸引人才,更难以留住人才。”丁海兴将留不住教师的原因归结为地理位置的偏僻。
近年来,随着脱贫攻坚力度的加大,乡村基础设施不断完善,职称考评、薪酬补贴等政策不断向乡村教师倾斜,乡村教师留在基层任教的外部环境在不断改善。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和薪资待遇、工作条件相比,教育理念的冲突、管理模式的滞后、部分家长对学校教育的不配合是更加阻碍年轻人留在乡村任教的原因。
一些乡村学校的音体美教师缺乏存在感
“我以美术教师的身份考进来,却没有上过一节美术课。”2019年,凌雨欣大学毕业后,怀着对未来工作的美好向往,来到湖北某镇中心小学。大学学习数字媒体艺术专业的她,本希望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给乡村的孩子们教授美术知识。但来到这里,她才发现,学校压根儿没有开设美术课。而由于学校缺教师,她被安排担任数学教师,同时还要兼任科学、品德两门副科教师。
除了美术课,音乐、心理等副科同样被强制取消,“体育课可能每周只能上1节左右”,学生周一到周五只能上语数外、科学和书法。
没有美术课急坏了凌雨欣。她认为,美术、音乐等副科教育必不可少,这些课程不仅可以帮助学生正确认识美,给学生以美的启蒙,还可以帮助学生缓解紧张的学习氛围,调节学习节奏。
为此,凌雨欣曾特意向校长申请想要担任专职的美术教师。尽管目前的工作已足够繁忙,她还是希望能给每个班上一节美术课。但不出意料,她遭到了拒绝。
“整个镇上的学校,只看中成绩。”凌雨欣说,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学校都会按班级综合成绩排名,排名靠后的任课教师扣钱,排名靠前的任课教师奖励钱,逼着教师全部向成绩看齐。
为了成绩,凌雨欣感觉自己每天像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早上7点10分开始早自习,一些坐校车的学生需要5点半出发才能赶上早自习,睡眠都得不到保障。“学生成绩不行,学校就延长上课时间,取消所有副科,效果反而更差,可学校偏偏认为这样能够提高成绩。”凌雨欣对学校的这种教育方式非常无奈。
和凌雨欣感到同样困扰的人还有刘锐。他是曲阜师范大学音乐学专业的大三学生,2021年3月初,他来到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肖云镇某乡村小学实习。
他如愿成了一名小学音乐教师,而作为这所小学唯一的音乐教师,他需要负责一到五年级全部的音乐课程。在他没来实习之前,学校即便开设音乐课,也是由主科教师兼任音乐教师,只教唱歌曲,从不讲授乐理知识。
刘锐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给这些孩子上音乐课的经历。
上课之前,他精心准备了课程PPT、音频、视频还有歌曲的简谱和一些简单的打击乐器。但到课堂上他才发现,学生连音乐课本都没有。他在黑板上写下“do、re、mi、fa、so、la、si”几个最基本的音符,转头一看,学生们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老师,我不会。”这是学生在课堂上最常说的一句话。对于这些完全没有音乐基础的学生来说,这些乐理知识都是“新鲜玩意”。学不会就发呆,成了他们上课的常态。
“我不能让他们发呆,不会就要学呀。”面对这样的处境,刘锐开始慢慢引导学生跟着他学一些简单的音乐手势,让学生参与到课堂互动中,鼓励他们多学习,建立他们学习的主动性和自信心。
音乐教学刚有些成效,课却上不下去了。主科教师占用音乐课来上课,本来一周仅一节的音乐课,被占课之后,变成只存在于课程表上的课程。碰到期中、期末考试时,学校就会直接取消音乐课。“因为是乡村,学校并不重视艺术教育”,身为一名音乐教师,刘锐的存在感有些低。
不配合的家长让人头疼
所幸,刘锐的学生使他感受到了为人师的幸福,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在自己的QQ空间分享学生们的最新动态,有时是视频,有时是图片,每条动态都配有100多字,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这些乡村孩子的喜爱。
可凌雨欣并不像他这般幸运。身为班主任,她时常要面对很多“刺儿头”学生和“刺儿头”家长。
工作的第一年,就有家长扬言要来学校打她。
四年级学生刘明在学校常常惹事儿,欺负同学、向同学吐口水、在别人衣服上写字,甚至偷东西、勒索、抢钱他都干过。这次,他又在学校故意踩了一个同学的胳膊。
凌雨欣恨铁不成钢,决定打电话与刘明的父亲沟通孩子的情况。
“一个巴掌拍不响,其他同学说不定也欺负我儿子!”刘明的爸爸不仅不愿意出钱给受伤学生做检查,还责怪老师管理不当。
被家长威胁后,凌雨欣气得发晕,尝试沟通了10分钟无果,她挂断电话,关上手机,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无奈之下,凌雨欣只好与“稍微讲点理的”刘明的奶奶联系,为被踩学生争取到了100元的检查费。
“把老师当作保姆,他们把孩子送来学校不是为了学习,而是觉得把孩子送来,有吃、有喝、有人帮助管着。”凌雨欣说,当地农村打麻将的风气盛行,一些没有工作的人,即使有空闲,也不会把时间花在孩子的教育上,而是花在麻将桌上。村里部分孩子要么无人管教,要么就是在“吃喝玩乐打麻将”的氛围中长大。
采访中,一些年轻教师普遍感到困惑的是,控辍保学目标让教师在一些特别顽劣的孩子面前感到束手无策。有的学生即使严重违纪,教师也只能一味地“轻言细语”教育。有的教师对孩子严厉一些,个别家长便不依不饶,甚至到学校大吵大闹,校长也只是一味做和事佬,这让对乡土环境本就感到陌生的年轻教师,更加觉得没有师道尊严。
年轻教师看重学校的工作氛围和职业成就感
2020年3月,江晓云从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上林县一所乡镇小学转到同乡的另一所乡镇小学。谈起学校的发展,江晓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出:“缺乏骨干教师,老教师们准备退休,已经产生职业倦怠了。”她所在的学校只有13位教师,其中将近一半是快要退休的老教师。
骨干教师的缺失给新入职的年轻教师造成很大影响。年轻教师往往没有教学经验,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开始挑起教学任务,即便是教授与专业不对口的学科,也得不到老教师的帮助。
他们只能自己观看网络教学视频,牺牲休息时间,反复写教案。“如果老教师来上公开课,可以让年轻教师们多学习经验。”但是,江晓云说,有的老教师已经不愿意备课和讲公开课,甚至连学生的作业都不再批改,只抱着快退休的想法,在学校里得过且过。
值得高兴的是,今年4月,江晓云升职了,她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升职之后,她立刻行动起来,及时总结教学工作,规范常规管理,通过组织教师开会进行教学反思,找出教学存在的问题。面对那些工作懈怠的教师,她一点也不客气,会直接与他们沟通,督促他们备课、改作业。“如果上级领导来检查询问,对这种现象我一定实话实说,不会纵容他们这样的行为。”她说。
所幸的是,虽然有个别老教师工作懈怠,却没有带偏年轻教师的教学态度。江晓云说,学校里的年轻教师都“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像一个团队一样,互相鼓励、互相督促,互相分享教学经验。“最近的情绪是不是不对?”“上课的方式是不是不够活跃?”“这样改作业对学生进步有帮助吗?”年轻教师热爱自我反思和自我纠错,将如何改进教学质量作为自己的目标。“说实话,我们现在的教学成果不算好,在乡里算差的,但我们决心要把教学质量提升上来。”江晓云语气坚定地说。
在江晓云看来,多亏了学校95后校长的支持,她才可以大展拳脚。“他很年轻很有上进心,做事从不拖沓,不会因为职位高就把事情推给年轻教师。”同时,95后校长也十分注重关心教师的工作和生活,热情帮助年轻教师解决问题。“不像是领导,更像并肩作战的伙伴。”江晓云说,她非常感激校长的支持。
在他们的并肩作战中,江晓云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学生的变化。
在一次家访中,江晓云发现了一名父母离异的留守儿童,不做作业,不爱读书,成绩差。在学校里,被“不敢管”的教师忽略,“回到家也就只有一个人待着,很孤独”。
江晓云开始密切关注这个孩子的情况,鼓励他认真学习,嘱咐孩子的爷爷奶奶多和他交流沟通,买课外书给他,培养他阅读的兴趣。得到关注后,江晓云发现这个孩子的情况明显好转。在江晓云的课上,他开始端正学习态度,完成作业,在一次期中考试中,他第一次拿到了60分。
“那一刻很有成就感。”江晓云说,看到学生慢慢变好,是身为教师的自己感到最快乐的事。
作为一名定向师范生,江晓云需要在乡村学校工作满6年。关于未来,江晓云想,她还是会想办法回到县城。“我得为我以后的人生考虑。”江晓云觉得,她遇上了一个“好校长”,才能做出些成效,可未来究竟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应受访者要求,凌雨欣、江晓云、刘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