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6 14:13:03 来源:新华社 作者:聂建江
治理沙漠,敢跟黄沙掰手腕,这会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见到他们,才发现几乎相同的外貌特征:一样黝黑发亮的皮肤、一样粗糙结茧的手掌,以及几乎相似的性格特质:脾气倔、韧劲足。和他们交心共处,才能读懂中国数十年荒漠化、沙化面积“双缩减”数字背后的含金量。
这些治沙人,如同沙窝里一株株梭梭,有点水分,就能成活,而且活得分外坚强。
“爷爷、爹爹,你们一定要把这片沙子治得绿绿的。”
拼版照片:上图为王天昌坐在沙漠上看已去世多年的孙子的照片(12月8日摄);左下图为王天昌(右)治沙间隙弹唱治沙歌(11月22日摄);右下图为王天昌(左)、王银吉(右)父子在沙漠里行走(11月22日摄)。
冬日,午后,日头正好。年过七旬的王天昌放下手里修剪“树娃子们”的短斧,掏出陪了自己几十年的铜烟斗,填上自己种的烟叶,眯起眼咂了一口。握着烟斗,王天昌去给另一个陪伴多年的老伙计——一峰歪脖子骆驼填了一把料。
“这老伙计前些年在背水的时候,从沙丘上摔了下来,崴了脖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旁人劝王天昌卖了骆驼,但他舍不得。
为能填饱肚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天昌一家移民到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长城乡红水村第九组。没想到这点要求在这片土地上实现起来会这么难。
长城乡背靠腾格里沙漠,种粮食就是要跟沙漠争地。麦子刚长出一尺,就让沙子吹成黄毛毛,眼看着沙子一尺一尺逼近了田地,王天昌欲哭无泪。1999年,王天昌、王银吉爷俩横下心,“要干点冒险的事情!”不能让沙再压了庄稼。
父子俩背着苗子一头扎进了沙窝。头天挖好的树坑,一夜间就被沙填平;刚种好的树苗,第二天就被风连根拔起。寒冬腊月,迎着呼啸的风沙,爷俩裹上棉袄,背着干粮,在流沙最严重的地段观察沙丘的流向,终于摸索出一套科学的种植方法。
沙漠最缺的就是水,而栽树偏偏又离不开水。头道水能不能浇足,是苗子成活的关键。为解水困,爷俩凑了一万八千块钱,买了两峰大骆驼,在家与沙漠之间3公里多的风沙线上驮水,一个来回得花3小时。浇水时,爷俩用的是勺子,一滴都舍不得洒。
17年间,全家人把钱财和心思都用在了治沙上。最让一家人难过的,是王天昌小孙子的夭折。
2005年春季,正是植树造林的黄金时节,刚开学的小孙子腿脚走得有些不稳当。正忙着栽树的全家人,没怎么在意。一个月后带孩子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孙子得了脑干胶质瘤,而且已到了晚期。
王天昌到现在还记得,在地窝铺的土炕上,小孙子已经直不起身子,趴在他腿上说:“爷爷、爹爹,你们一定要把这片沙子治得绿绿的。”
弥留之际,小孙子要求王银吉,要把他埋在治沙点上,他要陪着爷爷和父亲,把这片沙漠全部种上树。“把沙子治得绿绿的”,成了王天昌父子二人的精神支柱。
如今,王天昌一家在沙漠里压沙植树7500多亩,栽植苗木600多万株,累计投入98万元。村庄里能明显感觉到风小了,沙少了。乡亲们从越来越多的绿色中,看到了改善生活环境的希望,也开始投入到压沙植树中。
在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长城乡红水村,王天昌(左)、王银吉(右)父子在沙漠里修剪林木。
“我宁可种树累死,也不能让风沙欺负死!”
拼版照片:上图为殷玉珍扛着铁锹走过家附近的一片沙地(2013年8月13日摄)新华社记者任军川摄;左下图为殷玉珍(左三)和家人步行去植树、浇水(2000年摄)新华社记者李欣摄;右下图为殷玉珍在自己一手改造出来的“绿山”上巡视,这些地方以前都是寸草不生的沙丘(2014年6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王全超摄
“那一片是油桃,也有蜜桃,明年秋天你再来看,果子一个个像拳头那么大,又脆又甜。”樟子松、山杏、柠条、花棒、沙棘……说到草木习性,殷玉珍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1965年,殷玉珍出生在陕西省靖边县东坑乡(现为东坑镇)伊当湾村。她盼着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个婆家。造化弄人,1985年,她嫁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河南乡尔林川村。
听听新家的地名,叫“紧背沙”,景象比自己娘家那边更荒凉。“紧背沙”位于毛乌素大漠腹地,方圆十几里就有一户人家和一棵树──她丈夫白万祥和父亲种下的一棵树。“当时我有些绝望,这日子咋过啊?”殷玉珍回忆。
“上山砍柴,过河脱鞋,既然处在这境地,不能没主意,我就下了决心,种树治沙!”殷玉珍下决心后和丈夫商量,白万祥有些犹豫,殷玉珍倔强地说:“我宁可种树累死,也不能让风沙欺负死!”
1986年秋天,殷玉珍用自家仅有的一只羊换回了600多棵树苗,种在小房子周围,用桶担水细心地浇。
来年开春,小树长出了喜人的嫩嫩绿芽。没想到当年一场风暴,新栽的5000多亩树苗吹得东倒西歪。心如刀绞的殷玉珍一咬牙:“补栽!”
她把家交给年仅7岁的女儿,自己和丈夫把铺盖卷搬到林地里临时搭起的茅屋中,没日没夜地在沙窝子里跋涉。记不清经过多少个日升日落,8万株杨树和沙柳重新在那片荒沙滩上挺直了腰杆。
春天种杨树,夏季上障被,秋日栽沙柳,冬来设沙障。膝盖磨破了,手指裂开了,脚掌起泡了,血汗泪融在了一起,滋润出不断向沙海深处舒展腰身的绿色。开始种树起,殷玉珍夫妇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每年要穿破10多双鞋,用来掘土和插眼撒树种、草籽的钢钎,已被磨短了一尺多。
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绿色像一块毯子,在沙丘上铺展开。31年来,夫妇俩植树造林,为近7万亩沙地披上了绿装。曾经的不毛之地,硬是被他们改造出一大片绿洲,在毛乌素大漠黄沙中显得格外醒目。
“我这人,只要决定做的事,就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你看,最后还是我把风沙给治住了吧!”殷玉珍笑着说。
殷玉珍将羊群赶到树林里觅食(2013年8月13日摄)。
“我想让治沙成为一件快乐的事”
从地图上看,甘肃民勤,像一根楔子插进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中间,阻挡着两大沙漠“握手”。
马俊河在他和志愿者种植的梭梭林前(2014年2月27日摄)。
今年35岁的马俊河是民勤民间治沙的“举旗者”。“我想让治沙成为一件快乐的事,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治沙,关注民勤。”
2004年,在昆明的马俊河看到一则新闻,称按照目前的沙化速度,民勤将会在若干年以后消失……“难道民勤人要无家可归了?”2007年,马俊河毅然辞职回到省城兰州。当年4月,在马俊河和其他几个志愿者倡导下,一场通过网络募捐和网上召集志愿者到民勤种梭梭的活动拉开序幕。
马俊河是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但刚开始的两年,协会每年只能募集到3000多元。2009年情况更不好,开春梭梭要下种了,连3000元都没募集到,报名的志愿者也寥寥无几。眼看就要错过节令,马俊河一次次跑进沙漠,对着漫天黄沙大哭。
这年秋,马俊河从兰州回到了老家——紧挨腾格里沙漠的国栋村。在土房里,他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办起“拯救民勤网”、开办个人博客,真实记录民勤环境变化和沙漠化治理进程,并在多家大型平面媒体及门户网站上发表民勤生态现实图片。
拼版照片:上图为马俊河在育苗基地查看苗木(2014年2月27日摄);左下图为马俊河在甘肃省民勤县的家中维护“拯救民勤网”网站(2014年2月27日摄);右下图为马俊河自己动手扛来一棵枯树,刻上字纪念志愿者种树活动(2014年2月27日摄)。
马俊河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社会关注。多个公益组织参与到“拯救民勤”行动中来。越来越多的人把带孩子来民勤种梭梭当成对孩子的环保教育方式。
2015年,1万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带着家人和孩子在民勤种下4000亩梭梭。每次志愿者种完梭梭,马俊河和拯救民勤协会的会员们都带领大家开篝火晚会、给小朋友讲治沙故事;临走时,把精心制作的明信片、徽标发给大家。
“苦累都是暂时的,转眼就忘了,但欢乐永存。这就是人们参与治沙的力量。”马俊河用10年的时间总结出了自己的治沙之道。
每年梭梭成活率在90%以上,沙漠有了新绿。但有一个现象让马俊河困惑,乡亲们在受雇种梭梭时有热情,种完后仍在梭梭林里放羊。
马俊河问过很多人:难道大家不想改变环境?但乡亲们的回答像刀子一样尖锐:“不放羊吃什么?哪来的钱供娃上学?”乡亲们的答案“扎”醒了马俊河:想要动员所有的人参与治沙,就要让大家从保护环境中获益,让乡亲们看到治沙的“钱途”。
从2012年开始,马俊河和几个协会发起人成立“国栋生态沙产业专业合作社”,开始在梭梭林里尝试种植肉苁蓉,在沙漠边动员农民栽种沙漠甜瓜,放养沙漠鸡。借助社交平台和网络电商,合作社的品牌逐年壮大,效益也一年比一年好。
看到了治沙的效益,附近的村民纷纷加入,当初的破坏者变成了自觉的维护者。
说起未来,马俊河讲了自己的两个梦想,一个是找个贤惠的媳妇,另一个是把家乡的沙漠重新变成绿洲。
“实现第一个梦想用了两年,但为了第二个梦想,我不惜穷尽一生。”马俊河说。(执笔记者:王博;参与记者:任会斌、姜伟超、张亮、王衡、赵倩、于嘉、达日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