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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共产党员和一个山村的70年

2019-10-12 10:46:46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匡乐成

  爷爷葬礼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的去世,成了老家方圆百里的大事。村里一些年龄较大的人评价,“咱们这儿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爷爷叫匡永顺,他生前是老家湖北建始三里煤炭沟村年龄最大的党员。爷爷的90周岁生日就在今年国庆节之后几天。可惜他在端午节前离开了我们,没能亲眼目睹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盛况。

  按照爷爷留给村党支部和我们几个孙辈的遗嘱,丧事从简,只以党支部名义开一个简短的追悼会就可以了。但是,远近的乡亲们还是自发赶来为他送行。

  大家说爷爷去世是“喜丧”,乡里的土家锣鼓队闻讯赶来了。在爷爷的灵前,村里的人们伴着鼓乐,彻夜跳起了传统的土家族丧舞——“撒叶荷”,为爷爷守灵,希望爷爷走得热闹、风光。开追悼会时,许多人和我们一样,泣不成声。送爷爷上山安葬的凌晨,为他送行的人绵延好几里地。下葬的那一刻,竟然下起了小雨,大家都说“神了”。

  爷爷是在睡梦中安详离去的。那天早晨,他还像往常一样上后山捡柴,在火塘烧水泡茶。但午饭后睡了午觉就再没有醒来。村里人说,爷爷这是修来的福分,因为他生前做了很多好事,也因为他幼时吃过太多的苦。

  爷爷去世后,我参加完葬礼没过“头七”就返京了,老家风俗中很重要的“五七”也没有赶回去。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国庆长假前我赶回老家。9月30日,我和姐姐专门去坟前祭奠了他。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拉着我说:“你爷爷是个好人啊。”大家都十分感念他,因为这座村庄70年的巨大变迁,和爷爷的一生密不可分。

  爷爷在80岁时,把自己的人生概括为五个字:苦、甜、愁、乐、福。而在晚辈们看来,还有一个字贯穿了老人的一生,那就是忠。

  

  爷爷是我们匡家这一支从重庆巫山迁徙到湖北建始的第五代人。他由自己的祖父和姑姑抚养大。当他五六岁时,父母亲和弟弟相继去世,后来祖母又去世,他与祖父、姑姑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爷爷的祖父是个很能干又很有远见的乡贤,他盖房子、修梯田,尽管家里并不富裕,但坚持让爷爷接受教育,读了6年私塾,后又送到乡国民政府中心小学读到毕业。爷爷很刻苦,虽然才小学毕业,但已算得上村里的秀才。

  抗战时期,武汉沦陷,湖北省府迁到恩施,一大批工厂和学校也随迁到恩施。爷爷的祖父竟然想办法把他送进纺织厂当了一年学徒工。这一难得的经历,对爷爷的一生产生了深远影响。抗战胜利,纺织厂回迁,爷爷回到家乡,继续读了一年私塾后,自己也开设了私塾学堂,当了两年私塾先生,直到1949年家乡解放。

  20岁以前的青春岁月,爷爷用一“苦”字以蔽之。其实5岁就没有了父母,哪是一般的苦能够形容的。

  

  新中国的成立使20岁的爷爷革命热情高涨。他意气风发,积极投身解放后的各种活动,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干。他参与组织迎接解放军和工作队、筹办扫盲夜校、成立文艺宣传队,通过扭秧歌、玩花灯等文艺活动宣传党的政策。

  爷爷很快就成为乡村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成为村新农民协会的领导,配合工作队推行土地改革。

  爷爷的努力工作得到认可,在组建乡人民政府时,被委任为管财粮的专职委员,成为一名基层干部。家里有一张爷爷那时候的照片,看上去朝气蓬勃,脸部轮廓分明,他留着中分发型,双眼明亮有神,洋溢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气质。

  爷爷在乡政府工作了15年,每年都是全区的优秀干部、先进工作者。爷爷回忆说,这是一段很甜美的岁月,很辛苦,但充满了朝气和激情。那时兴修的水库、大桥、公路和梯田,到今天还发挥着作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爷爷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极左的思潮逐步波及老家,正直无私的爷爷被撤销干部身份,我的父亲也受到牵连,被迫辍学。

  爷爷服从组织安排,回到家里老老实实当农民。因为他的祖父年龄大了,爷爷就和我父亲一道,把农活全部接了过来,肩挑手提、插秧薅草、犁田割麦,任劳任怨,样样都是能手,挣的工分在公社名列前茅。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戴高帽子批斗、游行,不仅爷爷自己被反复折磨,连带家人也受到各种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爷爷的祖父去世后,家里连办丧事都受影响。奶奶生病得不到有效治疗,长期卧床。我大哥上学和参加考试都被排挤在外。

  在我记忆中,每当爷爷提起这段困难的日子,总是对我家施以援手的乡亲充满感激之情。他不止一次教导我们要记住那些出手相助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忘恩负义。爷爷说,自己相信组织、相信党,但“文革”造成的破坏让他内心愁苦。回首往事,他用一个“愁”字概括这段日子。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彻底拨乱反正,爷爷也由此重获新生。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消息传到老家,爷爷高兴坏了,认为农村的发展终于有希望了。

  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土地承包到了家家户户,但由于我们老家属于“不通电、少公路”的高山大队,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非常贫瘠,农民全部挣扎在温饱线边缘。

  我印象中,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平时以吃玉米和土豆为主,能吃上一顿米饭很不容易。村民只能靠卖粮食换得一点油盐钱,副业和经济作物很少。那时村里没有通电,照明依靠延续了几百年的松油亮、桐油盏、煤油灯。我上小学时,每次在煤油灯下写完作业,都会被熏成花脸,而很多人家穷到连煤油都买不起。

  这样贫穷落后的面貌,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认为这不是共产党闹革命求解放的本意,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正道,因此,爷爷坚决拥护改革开放政策。

  改革开放初期,新成立的大队党支部请爷爷出任大队会计并负责村办集体经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至于如何落实政策、恢复他的干部身份以及如何补偿他在“文革”期间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爷爷只字未提。

  爷爷和村党支部决定先解决电的问题。在纺织厂工作过的爷爷深知,通电不仅能方便百姓生活,还能开办工厂,进行粮食的加工。为此,爷爷多次跑到县里,把他多年以前的那些老同事老上级都找遍了,向他们讲述村里的贫困现状,希望能立项把电拉到村里。他反复登门,县里有关部门被感动了,派人到村里了解情况,看完却头疼了——村子座落在深山老林,山高路远,很多地方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装电线杆、拉高压线都是十分困难的事。那时全县都在恢复生产,电力施工的任务很重。

  爷爷一听,马上表态,由他来动员村民出工出力,县里只要进行技术指导就可以了。看爷爷态度如此坚决诚恳,县水电部门终于答应了。

  通电那天,家家户户迫不及待地把电灯点亮,几代人居住的黑屋子被照亮的那一刻,乡亲们无比激动:“感谢共产党啊!”我那时在读小学,时隔多年,对于乡亲们在接电入村时的团结辛劳和家中通电时激动的场面,我仍记忆犹新。

  通电的大事完成了,爷爷又和大队党支部商量发展副业,提高乡亲们的收入。老家的地理气候非常适合茶叶和烟叶生长,田埂上的老茶树很多,是地道的高山云雾茶,但原来家家户户只是自采自用,产量不高。烟叶也是一样,乡亲们只是自己种烟晒干自己抽。

  爷爷听说恩施地区鹤峰县的茶叶产业发展很好,他自费去学习了几天,回到村里,就动手规划茶叶产业的发展。在他的组织动员下,大队的密植免耕茶园和茶叶加工厂都迅速发展起来。茶叶之外,大队还发展起白肋烟产业。茶叶、烟叶成为很多家庭增收的重要来源。我们上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爷爷和父母含辛茹苦加工茶叶、烟叶换来的。

  那时的老家,加工粮食基本还要靠手工。水稻去壳要用古老的舂米设备,玉米磨面、小麦磨粉,都得靠手推大石磨。粮食加工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经常需要熬夜推磨、舂米。

  爷爷决定引进一套粮食加工机器,开办粮食加工厂。但村上资金不足,无法投入。爷爷就想到了股份合作的模式。他说服村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几家人一起投入,自己也入了股。加工厂就开在我家院子旁边,磨面机、压面机、脱粒机、粉碎机一应俱全,爷爷也向技术人员学会了使用方法。机器轰鸣,震耳欲聋,古老偏僻的山村有了现代化工厂,真是一件大事,闻讯来看稀奇的乡亲很多。

  爷爷为村里工作了十多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恢复干部身份,爷爷都没有去争取,他觉得能为乡亲们做事就很高兴,认为这是组织对他最大的信任。1985年,他又重新加入党组织。从第二年起,爷爷就年年被评为优秀党员,有几次还到县里受过表彰。爷爷对组织给予的荣誉很珍惜,他卧室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奖状。

  这期间,我大哥从师范毕业到县城小学当老师,我二哥也被招工到乡里工作,我到北京读大学,家里的经济情况开始发生好转。

  这是爷爷用“乐”字总结的日子。

  

  60多岁,爷爷从村里退休了。

  说退休,其实没有退休工资,因为他还是农民。忙碌了几十年的爷爷,对村里的发展继续保持着热情,只要有事,爷爷就去帮忙,从不讲条件。连续五六任村党支部书记、村长有事就请教爷爷,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帮助党支部做好村里工作。

  他处事公正,乐于助人,乡里乡亲家里有红白大事,都会习惯请爷爷去担任主事,负责统筹协调,我们老家管这个岗位叫“都管”,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好“都管”。

  爷爷是个爱学习、善学习的人,年轻时养成的读书看报习惯伴随他一生。奶奶去世后,我小学三年级以前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在睡前都会看会儿书,或者把一天的工作梳理一下,记在本子上。家里有了电视后,爷爷每天必看三档新闻:新闻联播、省和自治州的新闻,看完再给周围的老乡宣讲。大哥在县城工作后,回家时给他带书报成了常态任务。后来我只要回老家,都会给爷爷带书。爷爷还会和我们讨论看过的书。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后,党中央在全党开展的主题教育活动,爷爷都会认真阅读学习书目,积极参加村党支部组织的学习讨论。

  这些年,村里出去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春节大家回来,都会到我家看看爷爷,爷爷会问这问那,了解外面的世界。

  因为自己祖父的教导,爷爷对我们几个孙子的教育非常重视,经常过问学习情况。小学三年级,我从乡村跟着大哥转到县城上学,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县城离老家30公里路程,那时没有公交车,全靠走路。很多时候,父母亲忙于田里的活,都是爷爷一大早送我到县城,傍晚他又自己走回村里,一直到我上初中。

  爷爷把早起和勤劳、整洁的习惯保持到了一生的最后一天。每天清晨,他都会起来很早,打扫庭院,收拾好火塘,点火烧水泡茶。他会自己去后山捡拾柴火,使火塘始终保持有柴火储备。一直到80多岁,他走路才用上拐杖。而他的房间,始终保持着整洁有序,从不零乱。

  爷爷用“福”总结自己的晚年生活。他是村里少有的见到了玄孙的老人,实现了五代同堂。但他的晚年也遭遇了很多打击。我的父亲、母亲和二哥都先后去世,特别是我的父亲是独子,突然离世,使得爷爷很久都没缓过来。

  我们在悲痛的同时,也很担心他的身体,但爷爷都坚强地挺了过来。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爷爷是自己的祖父养育大的,他的晚年,是他的孙女——我的姐姐给他养老送终,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使他安度晚年。我和大哥坚持放长假就尽量回老家看望他,春节都携全家回乡过年,他很高兴。每年除夕之夜,他会主持祭拜先人,全家一起吃团圆饭时,他会发表精心准备的新年祝词,这成了我们家除夕的重要节目。

  

  去年国庆长假我回老家,有一天爷爷很有兴致,要带我到村里转转。

  他挨家挨户地走,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大多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孩子。他挨家挨户问问情况,关心在外务工的后辈们。对还坚持种地并且有较好粮食收成的乡亲,爷爷赞不绝口。他认为,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能荒废了田地。党的十九大后,脱贫攻坚战打响,县上的干部组成脱贫攻坚尖刀班来到村里,对贫困户挨家挨户进行帮扶,爷爷对此极其赞赏,他说,这是党的好作风又回来了。

  走在村里最近几年修通的公路上,爷爷指着一座座乡亲们新修的房子,给我历数1949年刚解放时村里有多少户人家,今天增加了多少家——他对村里的变化如数家珍。我想,爷爷从那时起就在为这个村服务,将近70年间,他熟悉村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真是这个村庄的守护者、建设者。随着人口流动的加快,今后可能再难有爷爷这样的村庄守护人了。

  最近,来自恩施的老英雄张富清获得了国家最高荣誉——共和国勋章。习总书记用忠诚、执着、朴实三个词精炼总结了国家英雄们的崇高精神。爷爷没有那些英雄们的动人事迹和卓越贡献,但他也用忠诚、执着、朴实的精神,一生守护着这座村庄。

  爷爷从1949年参加工作那一天起,就忠于党,将一生献给村庄的解放和发展,忠诚于这块土地;爷爷用他的智慧和劳动执着地改变着这个村子贫穷落后的面貌,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使得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爷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始终保持着朴实的农民党员本色,清正廉洁、勤劳一生、与人为善,乡亲们用“好人”这一高度浓缩的朴实评价深切地缅怀他。

  如今,爷爷已长眠在村里,继续守护和关注着村庄的发展变化。他的一切,都会化为我们继续前进的动力,支撑我们向忠诚、执着、朴实的方向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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