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7 09:01:57 来源:地理 作者:何万敏
“那下面就是金沙江。”
一辆越野车连续不断地回旋着从山顶下行,落差上千米。大山之间,车小得像某种爬行动物。朗阔的视野中,群山重叠,层次分明;俯瞰众山,间有一片缓坡被垦为土地种上庄稼,在广袤大地上显得微不足道。最远处的山峰祼露崖壁,参差不齐勾勒出天际线。
人们喜欢把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会东县称为“金边银角”之地,因为地处四川省最南端,渡过金沙江就是云南省地界了。金沙江成了界河,在会东县流经163公里。我决意要去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地——金沙江老君滩。
俯瞰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会东县的金沙江老君滩段,老君滩向来以滩险浪急著称,被称为“滩王”。(黄剑/图)
干热河谷有人家
金沙江在凉山这一段的险峻之处在于,河段均为连续的V型峡谷,两岸山地海拔1500至3000多米,而峡谷宽约150至250米,水面最窄处仅百米左右,气势十分雄伟。
俯瞰金沙江奔腾千万年切割出的河床与两边雄峙的大山形成的峡谷,两侧群山叠嶂亦构成另一些逼窄的小峡谷,山与山之间流淌着无数河流,最后汇入江中与砂砾巨石一起,日复一日地改变着金沙江乃至长江的模样。
越野车缓慢移动在狭窄的土路上,以老牛拉破车的速度踽踽而行,终于走到路尽头。好在金沙江就在脚下!我们站立在峡谷的小山头,只见浑黄的江水如飘带舞出迷人的曲线。它仿佛从天边而来,从远处的山间成S形来到我们所处的山谷底,甩头又往下游而去。
俯瞰金沙江老君滩段。拍摄点在会东县黄草坪村,对面为云南省境内。(何万敏/图)
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傍晚时分,高山的巨大投影早已遮挡了金沙江峡谷,江涛声仿佛正融入长夜,暂时歇息了整个白天的汹涌咆哮。听不到轰鸣的声响,也 许还有村落中厚实土墙房蔽护的作用。夜宿野牛坪第二天离开村庄时我才看清楚,村中横竖紧邻的房屋,处在一大块台地的角落,房屋背后是渐次隆起的山坡,山坡 连着高山,随时会压倒下来似的。
为什么非得靠近山坡而不到更为开阔的地块筑建房屋?当知道峡谷中山高坡陡平地难得,为生存计把更好的土地用来栽种粮食以养家糊口,简单的答案依然让 人对生存的不易和坚持肃然起敬。土地不可多得,这即是野牛坪至今贫瘠的原因。这个封闭的村庄,藏匿于金沙江峡谷接近谷底一块干热台地上。
“反正我们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了。” 村民潘友明说的是,下游乌东德水电站筑坝蓄水会将此淹没。水电公司看好金沙江积蓄的巨大能量,溪洛渡、白鹤滩、乌东德呈梯级开发,截断江水造平湖。
32岁的潘友明家共有7人。他的父母亲、妻子、两个儿女,还有兄长潘友才。野牛坪在册登记共有33户138人,但常住人口只有4户6人。
在野牛坪这个村落,许多人离开了家园,房屋几乎废弃。(何万敏/图)
潘友明全家种地3.5亩,大春种水稻、玉米、高粱,小春种大麦、红苕,蔬菜主要种四季豆、小白菜、莲花白,家里也养猪、养鸡。一年四季,忙里忙外, 还得靠两兄弟在外打工赚钱。进主屋的房门右边堆放着几大袋毛大麦,主屋上方搭了个阁楼,由左边斜着的木梯上去,楼上置铺,也囤放粮食;木梯下排列5把躺 椅,木架框已有些年头,上下两端的绷布用化肥口袋替代,没有弹性,我初坐去还以为屁股掉到地上,深陷其中。后颈背处突有一软绵绵的虫子,用手拈来看是蛆 虫,潘友明忙说:“不怕,是粮食长蛆。”他让我换个地方坐。
妻子李明香是由云南嫁过来的,那个叫韭菜地的平坝子,其实也是台地,与四川这边就隔着一条金沙江。据说,四川这边的生活条件比那边还好,这边几个村落海拔更低,干热河谷会带来更丰富的产物。
潘友明一家三口,身后一垄高粱,约有一人高,穗子饱满,有的已经泛出红褐色,有的还是米绿色,几乎都压低了头。(何万敏/图)
潘友明家原先住土掌房,“天一下雨屋就漏雨”。现在的房屋,是2003年花1.5万元从别人手中买得。正房3间,厨房1间,厢房3间,这样的住户在 野牛坪“算中等”。改建时花钱不多,因为木料是金沙江水送来的。“那时兴漂木,漂木被冲到岸边,两个人去抬上来,拿去改成长3.3米长的寸板。”潘友明和 他哥都去抬过漂木,他指给我看上方,“房子的梁子就是漂木”。
家中的电灯2011年才正式接通。以前点煤油灯。1997年时大致花1000元买胶管、电机,自己发小水电,1千瓦,总算让夜晚明亮了许多。
在潘友明家夜宿一晚,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我们匆匆吃过早饭上路。
汗如雨滴走滩王
老君滩位于会东县鹿鹤、普咩与云南禄劝县炭山乡两岸之间,是万里长江第一险滩,有人称之为“滩王”。当地人说,过去“滩王”的吼声远在十里之外就可听见。待我们走近,果然名不虚传,如雷的轰隆声淹没人语,犹如千军万马正奔腾在前。
惟见,上端江面,从黄草坪村边流淌下来的江水,虽然水流加急并看得见多了漂移的漩涡,仍稍显平缓而温顺。到此却是在一刹那,江水急剧跌落,流速剧增,遇乱石阻挡,水流猛然翻滚腾挪,浪涛卷涌,水花飞溅,汹涌澎湃。巨大的轰鸣亦由此发出,震耳欲聋,惊心动魄!
书载,老君滩的形成不足百年,是因地震、山体滑崩,大量泥石推入江中堆积,逐渐淤高河床而形成。老君滩全长4.63公里,可见7个梯级险滩,总落差 41.3米,平均坡降9.4‰,最大流速达9.7米/秒,属常年出现的特等险滩。遇此难以逾越的障碍,阻挡了攀枝花市以下金沙江航道的通行,也才有斗士激 流勇进的英雄气概。
看到图片右下方的人了吗?在金沙江边显得多么渺小。(黄剑/图)
在金沙江峡谷,单调的景色一直充满我们的视线,耸峙的山峰将天空的线条撕碎,艳阳高照,晴空中大部分时间漂浮着灰白色云朵,投下无数阴影,光线反差 十分强烈,使得山体的颜色深浅不一。这些间杂着草绿色、黄褐色的山体,因干燥的谷风和飞动的泥石,生命在此变得岌岌可危,像是一片禁地。
以老君滩头为新起点,我们掉头向山坡上爬去,因为太过陡峭,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很快,众人都气喘吁吁,呯呯的心跳催促着迟滞的脚步。“不 急,路在上头,到那儿就好走了。”向导周加权帮我挎着沉重的摄影包,头也不回自顾在前领路,但我们脚下其实根本无路可走——细碎的砂石,间或有荒草,只是 顺着一个陡坡吃力向上窜动。稀疏的野草,试图去遮掩这荒凉得令人心悸的山体,差不多是从那时起,它成为那天七八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所能看见的景观。县里派 来陪我的刘茂文略为体胖,行走起来汗如雨下,还帮我背着脚架,他说如果不是陪我,是不会来老君滩的。
“哎呀!走错路了! ”向导这句话如一颗滚石给我们猛烈一击,他跨步站稳,右手叉在腰间,用疲惫的姿势告诉我们“噩耗”。登山40分钟,原先熟悉的山路迟迟寻找不着,他见情势 不妙,遂掏出手机问路,方知山体滑坡早已摧毁了山道,现在只得重新下山,走江边另一条小道。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这上山已经很不容易。下山几乎就 只有坐着砂石往山坡下“梭”这一招管用,向导再三提醒我们,不到万不得已别伸手去当刹车杆用,那样容易磨破手掌并造成翻滚;还需要注意适度调整方向,尽量 绕开陡峭的岩石避免摔伤。
事实上,老君滩既然有七道滩,意味着其左岸或右岸小峡谷的泥石流日积月累冲刷下巨石于江中所致。当天一路七八个小时,我们经过了七八处大型山体滑坡 区,也即是每小时都遭遇着体力与意志的双重折磨。临行前渴望欣赏到“原始风景”心花怒放的冲动,此刻被严峻的河谷消解得偃息旗鼓。
硕大的滑坡体迎面扑来,满眼眶满脑袋里堆积着砾石。我只想怎样才能尽快翻越而过。山脚下依然是湍急的江水伴随,我向下瞪了一眼,约有百米高,滑坡体 笔直伸入水中,倘若稍不谨慎失足滑跌,人当会直落江中,没有滩涂没有岸,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无可捞。要命的是我不会游泳,即使游泳健将不幸坠江,本能使然 可能挣扎几下,也必死无疑吧。抬头向上望,高逾千米的大山压顶,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惊悚,即使乒乓球大小的飞石,都能致人于死地,还得警惕地监视随时可能 出现的松动。保护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如此被高高地悬在心里。
没有路,小心踩在往下滑动的沙砾上,脚却像灌注了铅般沉重;一犹豫,前脚滑得更凶,双手十指抓向陡坡,以减轻脚力,多数时候摩挲着缓慢移步。像一只弱小的趴壁虎,我匍匐在悬崖峭壁上;死亡的恐惧袭来,我悄悄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有路,小心踩在往下滑动的沙砾上,脚像灌注了铅般沉重。(何万敏/图)
当天一直走着这样的“路”:硕大的滑坡体,堆积着砾石,山脚下是湍急的江水。(何万敏/图)
可谓步步惊心!有好几次,我已经挪动不了脚步,刘茂文扭过身来要伸手接我,两手够不着,他探出一只脚蹬了几下,掏出一脚坑,踩稳当后让我的脚踩踏在 他的脚上——我的好兄弟!我几乎绝望了!求生的欲望迫使自己不断调整呼吸,镇定心情,还是不忍踩过兄弟身体,只好摸索着缓慢挪过。
多么漫长的路,多么漫长的一天。后来用谷歌地图测算,行程约7公里,但当时我把它想象成二战中诺曼底登陆那“最漫长的一天”,没有血雨腥风的惨烈, 却得到烈日炎炎冷汗如水滴的洗礼。精神层面的煎熬与其说是不期而至,还不如说是当头棒喝——没有人还愿意走第二次,至少我如此!当地人如若不是生活必需, 也不会主动去找罪来受。所以,我相当理解为什么这一带“一家一家地走了好些人”,并对他们无可奈何地背井离乡,深表同情!
卫星地图上的金沙江老君滩截图,粗线标识为作者行进线路。(何万敏供图/梁淑怡制图/图)
传说中的传奇
有关老君滩,不乏种种传说。一个故事是:国民政府时期,有一支洋人组织的漂流队,把大木船从黄草坪放下来,到滩口,找老百姓抬至老君滩。大概是第三 道滩时,船刚放出去,还没到江中心,就遭打烂了。船上的人全部落水,几个洋人葬身于江中,最远的一个漂到磨炉(地处云南东川),尸体才被打捞上来。当时给 洋人开船的船工是黄草坪的殷顺支老人,他没事,后来还跑到会理,帮助红军渡过金沙江。另一个故事是:1980年代,从攀枝花要放6艘铁船到宜宾,先放了其 中的两艘,到老君滩前就担心水流湍急,用钢绳把两艘铁船挷在一起。船上的队长姓邓,他站在甲板上,双手紧紧抓住船头的栏杆,指挥船上掌舵的。结果船开到第 四道滩,仍抵不过水急浪高,钢绳被挣断,两艘30米长的船也被撞开,船翻了,所幸人全被救出,船长死死抱着船烟囱捡回一命。
2016年,四川媒体发文纪念长漂30年。1986年,长江漂流成了万众焦点。血气方刚的西南交大教师尧茂书,壮士未捷身先死。然而,在那个国门刚开之时敢于冒险、勇于拼搏的精神,却唤醒了更多的热血青年,这里面,就有两名来自凉山的女子。
当年长漂有两支队伍,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是官方组织的;另一支叫“洛阳队”,则由民间自发组成。许多人并不知道,在这支民间探险队伍中有一位凉山女队员,她叫谢军,现在是会东县某单位一名会计,那年她才刚满20岁。
花样年华,谢军原先叫谢心,其姐叫谢冰,皆因在糖厂工作的父亲特喜欢冰心作品为此取名。在读四川邮电学校时从收音机听到“洛阳队”组队的消息,她向校方递交了一纸退学申请书。
成为洛阳队中两名女性之一,她漂流了两段,“一是从新市镇漂到宜宾,又从宜宾下头一地漂到重庆”。或许是出于对女队员身体素质的考虑,两段水路并无 多少刺激,谢军也就没有感受到多少惊险。但这一路,不是没有吃到苦。还在金沙江上游段,洛阳队翻山,人随驮物资的马后,晚上下起大雪,视线很差,马走失蹄 了,压住了谢军。1.6米的身高,50公斤的体重,哪里经得起偌大压力,致使其腰部受伤,只得一边在小镇上疗伤六七天,一边筹备物资。
那天坐在谢军的办公室,听她讲述长漂,仿佛她是在讲一个身边熟悉朋友的故事,不慌不慢,不急不躁。“年轻时气盛”,谢军感慨长漂对自己个性的改变,“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现在好像(对事)显得淡然;活着已经不容易,没什么值得去争。”
参加洛阳队长漂的队员合影,前排右一为谢军。(谢军供图/图)
今天的谢军,更加懂得珍惜生命享受生活。(谢军供图/图)
相对于谢军在长漂后的迅速回归安定,吉胡阿莎可是在结束长漂后,继续行走,绕了地球一圈才重返故乡。
“我要做我想做的一切。”也是20岁的阿莎以凉山彝人骨子里秉持的果敢与坚韧,在1986年自愿加入到官方组织的长江漂流探险队,作为唯一的女性, 首次全程漂流长江,完成了人类探险史上的一次壮举。而长漂亦淘洗与磨砺了吉胡阿莎的生命意志。她后来进入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习,并于1989年 留学法国。1993年前往英国剑桥求学、定居。自称为旅行家的阿莎在国外18年间游历了上百个国家和地区。因与丈夫感情破裂, 2006年回国选择在凉山西昌邛海湖畔,开始田园般的生活至今。
环游世界时,吉胡阿莎在英国街头留影,还是那个自在自如的奇女子。(吉胡阿莎供图/图)
“长江全长6300公里,总落差6500米,金沙江段的落差高达600米,特大甲等、乙等险滩700多个,只有将这些险滩一个个漂过,才能打破日本 著名探险家植春木直在亚马逊河创造的世界纪录。”吉胡阿莎在书中道出她彼时的心情,“对我来说,危险是肯定的,但没有危险与刺激怎么会有激情呢?……我只 觉得就好像舞台的幕布刚刚拉起,轮到我表演的时候到了,这样反而还有了激情。”落选“敢死队”,错过了漂流虎跳峡的阿莎,依然勇敢无比。
吉胡阿莎告诉我,整个漂流过程中,最难忘的正是漂“滩王”老君滩。她第一个进入一团漆黑的“中华勇士号”密封舱,里面是浓烈而刺鼻的橡胶和胶水气 味。“好像要被活埋了一样。巨大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幸运的是,在跌水和岩石的猛烈碰撞中,在胃里的翻江倒海和耳边天崩地裂、雷鸣般的吼声中,一行三 人的小分队漂过了巨大的旋涡,也躲开了锋利的岩石。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整个长漂过程中最可怕的“滩王”被征服了!
《人民画报》1987年第1期报道长漂,封面女子即是吉胡阿莎。(吉胡阿莎供图/图)
当年中国科漂队在长江上游通天河巴雾滩。(杨欣/图)
后来,那种密封舱中的幽闭恐怖症像梦魇一样缠住了阿莎,她不敢乘坐电梯、地铁,就连在高楼里也有种下坠的感觉,被活埋在黑暗中的噩梦时常让她半夜惊醒。直到在法国出版了法语版纪实体小说《扬子江的女儿》后才得到改善。
她坦言:“如果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会去漂了,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加宝贵的呢?但是可以说,给我人生带来最大变化的事,莫过于长漂。”坐在邛海边的阿 莎,身着黑色上衣、花色长裙,一切看似风轻云淡,不知道她故事的人只以为是个过着田园般优渥生活的幸福女子,只是我听得到,她的语气中依然有一种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