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9 14:08:11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作者:章念生 张梦旭
新奥尔良下九区被飓风破坏的多数房屋至今仍未得到修葺。
格林威尔历史博物馆馆长本雅明·尼尔肯在介绍密西西比三角洲的历史。
本报记者 张梦旭摄
密西西比州首府杰克逊州议会大厦几百米开外的废弃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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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威尔一家华人杂货铺,顾客主要是当地非洲裔居民。
本报记者 张梦旭摄
美国哪个州最穷?答案是密西西比州。“贫穷似乎是密西西比州抹不掉的标签。”美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密西西比州分会会长科里·维金斯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2017年全美贫困率为13.7%,密西西比州贫困率高达20.8%,居全美第一。位居第二的是路易斯安那州,贫困率为20.6%。
本报记者日前在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西西比州腹地采访,只见这里原野翠绿,气候宜人,土质肥美。自然条件如此优越,贫困率为何却居高不下?
“这就是我们美国特色的‘南方问题’。”美国杜兰大学历史学教授罗伯特·吉尔平对记者说。
何为“南方问题”?带着疑问,我们走进当地政府、非政府组织、大学院校、普通社区、贫困家庭……
“随着时光流逝,人们对这一地区关注越来越少,筹款愈发困难”
路易斯安那州第一大城市新奥尔良的下九区,曾是全美非洲裔居民房产拥有率最高的社区,超过98.1%的房屋为非洲裔居民所有。2005年8月,飓风“卡特里娜”重创新奥尔良,下九区几乎所有房屋被毁。
时至今日,记者来到该社区,仍见一片荒凉,了无生机。偶见几幢修缮好的房屋,但更多的是断壁残垣。
“失去家园的居民有的住在政府提供的廉价公寓,有的寄居在亲戚家,总之大家自寻出路。”当地一家慈善机构负责人劳拉·保罗对本报记者说。劳拉经营着一家慈善机构,旨在帮助因飓风“卡特里娜”而失去房屋的下九区居民重建。
劳拉·保罗开车带本报记者来到一处房屋修缮工地,这是目前该区域唯一的重建项目。“房主在通过资格审查后,等待了近3年才终于看到项目开工。”劳拉·保罗说,她们机构的资金主要来源于捐款,自2007年成立至今完成了87 幢房屋的整体重建和300多间房屋的局部修葺。“随着时光流逝,人们对这一地区关注越来越少,筹款愈发困难。”
“这是新奥尔良重建的普遍问题吗?”记者问。
“飓风过后,新奥尔良80%的区域被洪水淹没,但下九区情况极为特殊,主要原因就是这是一个以非洲裔为主的社区。”劳拉·保罗回答说。
“灾后重建中,美国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的援助并非在社区间公平分配。重建房屋的补偿额度是以房屋被毁前的市价为主要参考的。” 劳拉·保罗说,比如新奥尔良以白人为主的社区,由于房价市值高,补偿款也多,政府对周边道路的修复也颇为重视,没几年工夫就重建完毕。但是下九区房产市价仅为全市均价的1/4,所以居民得到的补偿款根本不足以修复房屋。
“这个小地方提不起政客们的任何兴趣”
60多岁的雷蒙德·黄是第二代美籍华人,家住密西西比州西部的格林威尔。他父母上世纪30年代从广东迁来,在非洲裔社区经营杂货铺起家。雷蒙德·黄子承父业,凭着华人的坚韧和勤奋站稳脚跟,撑起一份家业,后因一场大病与经营不善失去房产,借房独居。
雷蒙德·黄在当地朋友甚多。61岁的非洲裔塔布维尔就是他的朋友。塔布维尔的家位于当地一个非常普通的非洲裔社区。这是一座不到80平方米的平房,与街上其他房屋一样,外墙白漆剥落,电线密密麻麻。门前小草坪上摆着几把椅子,几位邻居闲坐聊天。塔布维尔10多年前与妻子离婚,3个孩子随妻子生活。他和哥哥比尔一起合租了这间小房,平摊每月300美元房租。
塔布维尔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17年,辗转得克萨斯、韩国、德国等地。退役后,回家乡格林威尔一家工厂当了车工。“车间里温度非常高,对我的身体造成极大伤害。”塔布维尔50岁时因身体原因离职,此后打过几份零工。“我们需要更多的就业机会。但这么多年来,我看到的只有失望。”
现在,他每月从政府领取750美元的失业救济金,交完房租只能勉强度日。
走进小屋,比尔躺在床上,勉强起身迎客,但两眼发直、表情僵硬,话也说不利索。一股酒气袭来,原来他已在半醉状态。
穷困潦倒的塔布维尔和比尔,当年也曾意气风发。格林威尔历史博物馆的墙上,挂满此地学校毕业生的照片,其中或许就有塔布维尔和比尔。
“我最担心这个城市会就此沉沦,因为这个小地方提不起政客们的任何兴趣。”博物馆馆长本雅明·尼尔肯望着地图忧心忡忡。“我总听人们兴奋地说,又有哪家大企业要来这里投资了。最终只不过是又一个谣言。年复一年,一直没变。”
“这里没有机会,没有前景,留不住年轻人的心”
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区涵盖19个县,人口约44万,其中60%为非洲裔。1990年,格林威尔有4.5万居民,如今只有3.1万。由于缺乏发展机会,年轻人不得不远走他乡。
格林威尔华人社区的兴废,也是该地区沉沦的一个缩影。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第一批华人来到密西西比三角洲的种植园做劳工。据雷蒙德·黄回忆,格林威尔这座小城曾有超过50家华人杂货铺,如今只剩个位数。“这里没有机会,没有前景,留不住年轻人的心。”他自己有3个孩子,一个在洛杉矶,两个在休斯敦。
在格林威尔市政厅,记者见到了年轻的市长埃里克·西蒙斯。在他看来,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区没有妥善应对好两次冲击,一是农业机械化导致的种植园大裁员,二是制造业空心化。数十年来,这里成了被美国政客遗忘的角落,仅有的就业岗位局限于宾馆、饭店、超市等服务业,工资低、稳定性差,2017年当地家庭年收入不及全美平均水平一半。
“我想让格林威尔看到希望,但这太难了。”西蒙斯向记者坦承,他面临的首要难题是教育。
格林威尔80%的居民是非洲裔。家庭经济状况好一点的孩子都去了私立学校,公立学校里非洲裔学生占到了99%,而且几乎都来自贫困线以下家庭。西蒙斯说,他想方设法为公立学校带来积极变化,比如在学校开设电脑编程、管道维修、焊接技术等课程,却苦于找不到对口实习机构。
另一大难题是破旧的基础设施。因为高失业率、高贫困率,政府每年财政收入极为有限,没钱改善基础设施,也就无法吸引外来投资。西蒙斯说,前两年有家公司想在此设厂,可以创造1000个就业机会,但得知当地污水处理能力很弱,便改投到了亚特兰大。“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没有良好的基础设施,没有资金改善,经济发展就会受限。”
格林威尔如此,密西西比州首府杰克逊的状况也相差无几。只有州议会大厦、政府办公楼、银行等少数几幢建筑,还能让人联想到这是座首府。距议会大厦几个街区之外,便是破败不堪的成片民居,道路坑坑洼洼,不时有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边游逛。
50多年前,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贫困问题就曾引发全美关注。1967年,美国会参议院派出一个调查小组到该地区考察。在地板上爬的婴儿捡起沾满灰尘的食物塞进嘴里。这一场景让时任联邦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惊诧不已。他誓言要让这个全美最贫困地区的民众生活得更好。
50多年过去了,这里贫困依旧。据科里·维金斯介绍,密西西比州半数以上地区是长期贫困县,几代人生活赤贫现象司空见惯。“审视美国南方历史,这里最早的种植园经济建立在剥削非洲裔基础之上。直至今天,这里依然是低工资经济体系,学校没有足够资源,系统和制度上的因素都在限制着我们摆脱贫困。”言语间,维金斯的眼神一片茫然。
“尽管奴隶制早已废除,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就开始平等对待彼此。偏见和歧视依然存在于人们心里,并导致这一地区贫困问题的代际循环。”教授美国奴隶制历史和南北战争史课程多年的罗伯特·吉尔平,经常在课堂上向学生们播放一段视频:在一所白人孩子为主的学校,有一天新来了一个非洲裔小女孩,一位白人家长看到后立即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学校……
“美国依然是一个高度分裂的国家”
在格林威尔历史博物馆,一望无垠的种植园、成千上万的棉田农民、精美绝伦的庄园别墅……一幅幅图片记录着密西西比三角洲曾经的繁荣。
年届七旬的本雅明·尼尔肯告诉本报记者,在南北战争爆发之前,由于繁荣兴盛的种植园经济,密西西比州是美国最富有的5个州之一。20世纪40年代开始,农业机械化运动让这一地区陷入了困境。以前一个种植园有200人在工作,现在只需要两三个人,许多农民一夜之间失去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看到其他替代产业建立起来。
正如科里·维金斯所说,治理贫困是一项系统工程,教育、投资、观念更新、蓝图规划等不可或缺。但在现实中,密西西比这样非洲裔人口占比较大的地区很难具备这些要素。
种族不平等,是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道鸿沟。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曾说过:“争取非洲裔美国人的经济平等,就必须让全体美国人共享经济机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50多年过去了,美国依然是一个高度分裂的国家,对非洲裔来说经济机会似乎还在减少。”按照2016年统计数据,密西西比州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白人人口比例为11%,而非洲裔则为36%。
罗伯特·吉尔平说:“前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曾认为,非洲裔奴隶和白人的关系需要几代人才能走出扭曲,但我想他低估了问题的严重程度。”
政治架构设计不公平,进一步强化了经济不平等现象。非洲裔传统上支持民主党,但密西西比州总体上共和党势力占优。科里·维金斯说,两党纷争导致的结果是,非洲裔民众改善自己社区、提高教育医疗水平、缩小贫富差距的愿望始终难以体现在政策上。
政策的不平衡,导致贫困问题“代代相传”。“企业决定在哪里投资,不仅要研究当地税收制度,还要衡量劳动力状况、教育水平、健康状况等。我们不具备这些优势,就很难吸引投资。”科里·维金斯说,当地在基础设施上长期投入不足,带来灾难性影响,教育、劳动力健康水平、技能水平都赶不上其他地区。“如果在当地男性劳动力中做筛选,去掉有犯罪记录和药物成瘾者,合格人选就非常少了。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来投资呢?”
本雅明·尼尔肯认为,美国联邦政府始终没有统一的行动来应对贫困问题。在罗伯特·吉尔平看来,当前美国政治分裂日益极化,两党为了反对而反对。改变南方州贫困的很多政策建议在讨论阶段即被扼杀。持续多年的“南方问题”,依然未见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