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3 16:44:30 来源:中国农村网 作者:
核心提示:2016年2月6号,农历腊月二十八,除夕的前一天,山东省日照市三庄镇的上卜落崮村却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这一天,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幼冒着严寒、呼啦啦地都赶到村里,他们来参加一名活着的老人的葬礼。
凤凰卫视3月22日《冷暖人生》,以下为文字实录:
陈晓楠:2016年2月6号,农历腊月二十八,除夕的前一天,山东省日照市三庄镇的上卜落崮村却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这一天,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幼冒着严寒、呼啦啦地都赶到村里,他们来参加一名老人的葬礼。但是现场吹拉弹唱一应俱全,有人唱歌,还有人跳交谊舞,场面好像没有一丝伤感,倒更像是一场狂欢。正当乡亲们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有一名身才矮小的老人,突然自己换上了一件寿衣,他来到一座坟墓前,先是煞有介事地绕着这个坟墓走了三圈,然后他竟然一头钻了进去。那当然,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一幕太稀奇太荒诞了,都惊呆了,有人当场哄堂大笑,还有人赶快拿手机来拍照。而这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一次葬礼的主角66岁的张德样,这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了一场活人出殡。张德样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
张德样上演活人出殡 光天化日一头钻入坟墓
村民:抱着那个美女两边,抱着她,你这得矮点,抓着她的脖子,抓着这脖子,搂腰呀。好好搂腰,笑点笑点。
解说:2016年3月5日,我们来到了张德样的现居地,距离上卜落崮村20里地的三庄镇敬老院。活人出殡的事情传开后,张德样一下子火了起来,全国各地的记者都赶来采访他,还有电视台专门请他去录节目,就连欧亚大陆另一头的英国媒体也报道了这一桩奇文。而到了镇上,张德样显得更是个“大名人”,在前往村子的大巴上,他的出现瞬间引起了乡亲们的瞩目。
村民:在电视上看你了,你这不是真好啊,你这把这两个钱儿乱花完了。
村民:一个活殡出名了。
解说:在村中,我们见到了张德乔,张家兄弟三人,大哥十年前去世,今年69岁的张德乔是张德样二哥,25岁那年妻子病死之后,他便鳏居一人。对于同样无儿无女的老光棍张德样来说,二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然而时至今日,张德乔仍对弟弟搞的“活人出殡”难以接受。张殿然,张德样的发小,两人平日关系很好,但一提起张德样做的事,老人便连连摇头。
张殿然:都不理解,他不听,他哥哥说他,他都不听,我的看法他这是,这个一个是浪费。第二个事,他这个钱根本不应该那么花,是不是啊?你该吃点,你该喝点,是不是啊?你这样是可以,你那样,哎呀,它有(不好的)影响啊。他穿也不在乎,他吃也不在乎,他就是愿意搞迷信。
解说:张殿然告诉我们,这场葬礼前后花了16000多元,几乎是张德样的全部积蓄,真是花光了棺材本钱。虽然敬老院管吃管住,但张德样还得要比以前更加节省。六块多钱的烟叶要抽上两三个月。对于年均人收入只有五千元的村民来说,张德样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有人说他是心血来潮,有人说他喜欢瞎折腾,甚至有人说他脑子出了问题。村民们的描述令我们愈发好奇,活人出殡的只是一场闹剧吗?而制造这出“闹剧”的主人公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带着疑问,我们随张德样来到了活人出殡的现场,张德样的坟前。
张德样:这就是我的坟。
记者:这里面埋的是什么?
张德样:下葬那不就是我活着烧的纸,金山银山、摇钱树哈,这不烧的股推全在那里头了。
解说:早在2002年,张德样就为自己盖好了这座墓,出殡仪式后,墓的洞口已经用砖封上,墓旁依稀可以看到烧陪葬品时留下的胶痕。在他旁边的另一座墓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张德样:这是我大哥,他是2005年去世。
解说:张德齐,是吧?他有没有后人,这个坟是谁给他弄的?
张德样:就我给他弄的,我给他做的这个坟,他在的时候我就给做了。生身母不如养身母嘛,我哥哥没有功劳,他不还有苦劳啊,没有我哥哥操心费力,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解说:小时候,张德样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过66岁。1951年出生的他说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废人”,直到7岁走路还不利索。12岁时,张德样的父母相继过世,兄弟三人成了孤儿。
张德样:最穷苦的时候,就是小时候不能干活挣钱,父母不在了,跟着兄弟们过点日子,有的说吃他们挣的,有说吃他们喝的,吃饭得看脸色,家里没有东西,人要吃要喝的这不难为人。
解说:成年后,张德样不愿意成为两个哥哥的累赘,在生产大队他努力干活,却由于身体原因,只能挣到别人一半的工分。1973年,23岁的张德样帮邻居盖房子时不小心摔倒,一根棍子正好戳中右眼,就此落下了残疾。当时他正值娶媳妇的年龄,也有媒人给他介绍过姑娘,可对方一看他的条件,就都被吓跑了。屡次三番,张德样从此绝了娶媳妇的念头,“包产到户”后,身体残疾的张德样和别人的差距更大了,为了混口饭吃。1986年,35岁的他外出打工,谁曾想这一走就是20多年。
张德样20年之后返乡 盖房修路“荣归故里”
2008年,上卜落崮村村民发现,消失了20多年的张德样回来了,已经57岁的他虽然看上去已是个老头,但却很有精气神。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万块钱,和哥哥一起盖房子,正当乡亲们猜测他在外面发了财时,张德样做出了更为出人意料的举动,修路。
记者:看看老人修的这条路,好不好?
村民:好。
记者:现在种点庄稼能运上去,拿车运上去。
村民:对,不是起码方便嘛,能开手扶车来,大车走不开,山路哈,这就挺好啊。
解说:有村民告诉我们,张德样平时不喜欢求人,可自从揽上修路这件事后,他不得不拉下脸面。据张德样说,这条路他前后修了七次,陆陆续续花了两万多元。不光乡亲们为之震动,就连张德样自己也做梦都没有想到,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他,做成了这件很多人都做不了的事情。1986年,张德样来到烟台的一家养牛场给人放牛,一个月50元的工资,这是他打工生涯的第一站。这份工作令他差点丢了性命。
张德样:在那个牛棚里,推闸用水,用水以后没有电了,我在那里接线,正好老板老婆没有看见我趴在那里。她一推闸,把我过(电)着了,老板呢他会(人工)呼吸,量了我心脏还动,就用那个汤匙,汤匙不是有那个硬把嘛,把我口撬开,他的舌头就伸我口里,所以呢把我救过来了。
解说:1998年,大难不死的张德样离开了养牛场,年纪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不好找,他的生活一度陷入绝境。最终,张德样为自己找到了唯一一件能做的营生,拾荒。
张德样:看着我住墙根儿,也有会说,你住我们家棚子吧。收的好,吃的好点;收的糙,吃的糙点,反正天黑了有个屋,也不管糙屋好屋,反正有个屋住着。什么时候死算什么时候,活一天算一天。
解说:拾荒十年,2008年,带着一瓶一罐、一钉一纸攒下的积蓄,张德样回村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盖起了一间房子。
张德样:人活着不想在外面,起早睡晚及一口咽下换口粮吃了,它不是黑了天,小鸡也得有地方趴着。你不盖房子的话房子要塌,就是过去窗子就这么高,一下子塌了,砸死还好,砸不死那不是活受罪呢。
解说:房子盖好了,张德样向村里人证明了一个残废也能自食其力。然而这不够,经过一番思考,他决定把房子留给哥哥,自己则开始酝酿更大的动静。他决定自掏腰包,给村里修一条路。
张德样:就在2008年的春天,就这个地方,用工具修进去,也是用钻头、用镐带兄弟爷们这不是,没有蘑菇(土推)地平下去,然后平平平乎的。这个地方那会还没打水泥,也是坑坑洼洼的,用人工钻子敲啊,锤得平平平乎的。人一生光腚后,死了空手走,有那个琢磨,有那个打算上敬老院了,把钱放在一个光堂地面多好,放在一个大众之下多好,老老少少的这辈走了那辈走。
解说:在路上,张德样一边为我们讲解,一边叮嘱我们多拍些镜头,因为这条路,张德样当年还头一回被当地媒体采了访。这让他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然而对于这件“大善事”,村民们却褒贬不一,有人觉得修路的确带来了方便,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觉得这条通向张德样家祖坟的路是他为自己修的。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一致颂扬”,张德样干脆又花了2000元,立了一块功德碑。
张德样:这就是我去年7月3日修的。
记者:上面你认识你自己的名字吗?
张德样:对。
记者:在哪儿?其他的字你不认识?
张德样:其他的字咱也不识字,反正那就是人家《齐鲁晚报》怎么报道的怎么照着刻这个碑。
解说:在村里修了路,也建的碑,可谓荣归故里。但张德样却感觉自己的魂好像离村子越来越远了,2011年,60岁的张德样住进了三庄镇敬老院,从此很少回村。敬老院目前共有27名老人,年龄最大的90岁,都是像张德样一样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在敬老院的高墙之下,他们似乎习惯了寂静,只有偶尔亲人前来探望时,老人们才会重新活跃起来。更多的时候,他们靠着打牌、看电视来打发时间。当问起张德样办出殡的看法时,出乎我们的意料,敬老院的老人们都十分理解张德样的做法。因为即便这里吃穿不愁,这些孤寡老人也有着相同的担忧。
王华平(敬老院老人):人死了得麻烦人啊,是吧?你自己不能就像豆虫,死了自拱地吧,怎么你得麻烦人。反正一个姓刘的,我想着是,去世头一天就打电话,(亲人)找不着啊,他一个劲开车,这不开客车,还是什么车的,也没找着,(遗体)放这里过了一宿,第二天又来的人,大队弄回去了的,火化了埋的。
解说:老人们觉得,与其死后放臭了随便一埋给别人添麻烦,还不如趁着还有口气的时候,风风光光地提前预演一个人生终点。反正,这样的辉煌再也不会有了。
张德样目睹世间百态 决定66岁大寿时出活殡
距离三庄镇敬老院不远的大王家寨村有一片“老年房”,这是近几年除敬老院外,张德样活动最频繁的地方,每个月他都会抽出一周的时间住到这里。这片老面房共有十几间屋子,最多的时候房间都住满了,如今随着老人相继离世,只剩下三四位还住在这里。到了老年房后,张德样径直走进一间屋子,床上躺着的老人是张德样朋友的母亲,自从瘫痪在床后,家人便将她送到了老年房。由于张德样的朋友常年外出打工,无暇伺候母亲,于是张德样便每个月定期到这里住上一周,代为照顾。
记者:你这一天喂几遍?
张德样:喂三遍。
记者:多大岁数了?
张德样:84了,张口,张口。
记者:这你伺候了多长时间?
张德样:我今年头一回过来,过了年来头一回,上年伺候了一个多月了,伺候一回就七天。
陈晓楠:所谓农村的老年房就是指那种儿女婚嫁之后,农村的老年人单独居住的地方。在日照农村,一般这种老年房是由村子里出资,然后在村子里某个角落单独划规出来,单独建造一批老年房,老人们只需要支付比较少的一笔钱就可以住进去。这种房子的好处就是说,父母虽然不再跟已婚的子女住一起了,但是呢他们双方都同时住在一个村子里面,也方便子女对老人的赡养。可以说保证老年人自己生活上的独立,同时也不会切断他们和子女之间很密切的关系。一般而言,住在老年房的有这么几种,比如说分家之后,不太适合和子女一起居住的老人,还有那种儿女不在身边,而且本人达不到敬老院准入门槛的所谓“空巢老人”。当然,也有那种不习惯敬老院很严格的管理,就喜欢自己自由自在的孤寡老人。老人们集中生活在一起之后,平常他们也可以一起聊聊天、解解闷,彼此还有个照应,在相互陪伴当中度过他们的人生末年。
解说:王均玲,大王家寨村的村民,平日里他时不时会来老年房转转,陪老人们聊聊天。虽然自己儿孙都在身边,但这些老哥哥、老姐姐们的处境也似乎让他隐隐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个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地方,已逐渐成了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记者:其实老人的晚年生活实际上与吃多吃少、吃好吃坏关系不大了,主要是看有没有人关心。
王均玲:有没有人上前聊聊天、拉拉呱的,再反过来(子女)都是庄户人,再说都是下边的人,谁不忙,哪有那么些时间。再说(子女)七零八散的,他在这里,他在那里,大老远远的,怎么会往家跑啊。星期天还得弄孩子,领着孩子出去逛逛玩玩来,不是那么个事。
解说:今年74岁的王世顺身体硬朗,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年轻时,王世顺四处打工,上了年纪后,一直单身自由惯了的他不愿意受敬老院的约束,选择了这里。
王世顺:我侄给我点,我就要,不给我点,我买着吃,有面条,有大饼地有馒头,有煎饼,有大米,有小米的。自己随便做着吃就是。
王奶奶:给你。
记者:锅里是啥,我看。
王奶奶:有,还有两个包子,有。说起我这个人来,唉呀,俺儿瘫了,不能动弹,这里一下子断了,你没看就和那猪似的。
解说:王奶奶今年86岁,是老年房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她原本可以和孩子住到一起,但由于子女们的身体状况不好,自己过日子都困难。老人不愿成为拖累,干脆自己搬了过来。不仅如此,她还从每月一百多元的补贴里省下一部分贴补孩子。白天老人们习惯搬个小马扎坐到一块,一坐就是一整天,只有到了晚上,他们才会独自钻进空荡荡的屋子。幽暗的灯光、发黄的墙面、破旧的家具以及有些难闻的气味。尽管老年房的条件十分简陋,却是这些老人唯一可以抱团取暖的地方。五年间,往返于敬老院和老年房,张德样看到了不少老人的晚景,也目睹了一幕幕世间百态。苦了一辈子,在他那里死亡早已不是忌讳,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2016年2月,张德样决定在自己66岁大寿的那一天出活殡。2016年2月6日,张德样的出殡仪式在上卜落崮村举行,与正常的出殡仪式相比,张德样这样的“活人出殡”阵容更加豪华。歌舞表演一应俱全,就连吹鼓手都是专门从青岛请来的,张德样还特地花钱请人穿着长衫扮成晚辈,对他行叩拜大礼。这一天除了办葬礼,张德样还实现了另一个心愿,两个纸扎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被他捧在怀里,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张德样终于娶到了“老婆”。
张德样:你在里头等着啊,好好等着啊,我随后就到啊,你们先享个福啊。
解说:纸扎的“老婆”和“金山银山”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活人出殡仪式结束了,紧接着在村口的一家饭店,张德样安排了十桌寿筵,庆祝自己的66岁大寿。关于这场葬礼,张德样也有不顺意的地方,他给50多位亲友下了“出殡”通知,但是只有20多人到场。在正常出殡中,本该由孝子贤孙做的事情,只能由他自己来做。原本计划能收七八千礼金,最后只收了三千多,但总体上,老人十分满意。
张德样:这个事了不得啊,很隆重啊,我觉得很隆重啊。我活着出殡,活着烧纸,活着(有人)磕头,想那么办,没有那个能耐,你还办得了吗?哪还有机会来青岛的鼓手,一二十个小姐陪着跳舞,扭秧歌,有多少钱也没有那种场合。我要不走那一步的话,六辈子也不会和这些老年人聊,和我这些哥们聊,你也不能跟我这么谈话啊,万辈子也请不了你们来啊。你跟我聊聊天,我不就比有儿有女的还高兴了吗?有儿有女来不了,他父母不也自己在家里坐着嘛,对不对?他不也不会一天三时陪伴着,我觉着很幸福啊。一分钱没有了我也觉得很幸福。
陈晓楠:采访过程当中,其实有很多的细节,回想起来让我们感触很深。比如面对我们这些完全陌生人的到访,张德乔还特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而且他说自己很多年都没这么高兴过了。虽然语言不通,可是敬老院的老人们还特别希望能留我们下来,哪怕多聊一会儿。老年房的王奶奶还不知从哪儿扒出一个苹果,硬要塞在我们手里。谈到养老的现状的时候,其实一些老年人无一例外,表示他们特别知足,可能也是在经历过战争、动乱、饥荒,种种劫难的这些农村老人们眼里,其实能吃饱饭就已经足够了。对张德样而言,他过了66岁大寿了,娶了妻子了,而且还出了殡,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地聚了一把,起码那一天他是非常满足的。不过到了除夕,他马上又变成了孤身一人,整个春节他都待在敬老院,没有人来看望他。出殡以后,张德样不再关心身后的事儿,假如那天真的到来,他说他好像也不那么在乎了,反正眼一闭,就啥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