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6 15:55:20 作者:《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陈薇
很早以前,土陶与维吾尔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生活的一切器皿都是土陶制品。到吾麦尔,已经是第六代,他这一做就是30年。至今,吾麦尔沿袭着古老原始的制作方式,自从2015年7月20日,喀什老城景区被正式授予国家5A级旅游景区称号,在景点中居住的吾麦尔一家,开始了向游客讨生活的日子。
2012年3月17日,吾买尔·艾力在窑中雕刻土陶花纹时与女儿娜孜依拉·吾买尔交谈。图|中新
进入10月,喀什土陶艺人吾麦尔·艾力迎来了游客盈门的黄金期。他家的庭院中,有半边墙陈列着他的土陶作品,罐、壶、桶、盘、碗,还有烛台、油灯、花瓶。有的是素陶,只有米色泥土和褐色花纹的交杂;大部分是釉陶,上了绿色、黄色的釉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吾麦尔个子不高,鼻梁高挺,黑短胡茬,眼角已有了细纹。他戴着小花帽,衬衣胸前全是泥土,以汉语招呼客人。吾麦尔家传六代都是土陶艺人,他在高台民居上的家和土陶作坊,是喀什传统手工艺的代表旅游景点之一。
2013年6月,他被授予喀什地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维吾尔族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别人告诉他,土陶是传承维吾尔民族文化的载体和生动符号;而对他来说,这项手工技艺没有那么伟大,辛苦而疲累,不过是世代家传的谋生之道罢了。
家传
老旧的土窑分上下两层,底层踩土和泥,上层拉胚制作。土是一种胶泥土,维吾尔语称“色格孜”土,相传是在约800年前一个烧制土陶的匠人首先发现的。这种土质细腻,黏性强牢,是制作土陶器的绝好材料。
这一天,吾麦尔换上了蓝色工作服,赤着脚,从边缘到中心,一下下地踩着土。胶泥土已经被水浸泡成了泥浆,用铁锹铲出,堆成块,踩、揉、和,让胶泥有黏性和强度。这项准备工作要花上一天。
因为土窑太矮,他不得不略微低着头。只有在冬天踩土时,他才会穿一双皮袜子。脚上、裤子上全是干了的泥土,窑里的所有物件——塑料膜、铁刀、录音机被泥土覆盖成灰白色,似乎也是泥土做成的一样。
做土陶是个力气活,父亲艾力去世时全身伤痛,尤其是双脚和肩膀。吾麦尔一家七口人,全靠父亲做土陶养活。父亲擅长做碗,只有简单的线条,一两角钱一个。据吾麦尔回忆,他们居住的阔孜其亚贝希巷,维语意为“高崖上的土陶”,鼎盛时有二三十家土陶作坊。
很早以前,土陶与维吾尔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他们吃饭用“塔瓦克”(陶碗);洗手用“吾肉克”(陶壶),盛水是“库甫(陶缸),洗衣用“台西台克”(陶洗衣盆)、挑水则用“库扎”(土陶水桶)。还有油灯、净身壶、婴儿摇床、捕鸟器具,都用土陶制成。
爷爷日依姆也是土陶艺人,还是当地的一名阿訇。吾麦尔曾见过一张爷爷在民国时拍的照片,个子不高、比较壮实,和一个英国人站在一起。不过,父亲不到十岁时,爷爷便去世了。
嫌太脏太辛苦,吾麦尔初中毕业后,本不愿意学做土陶。那是1985年,一些塑料制品、瓷器开始出现在市场上,土陶花盆渐渐卖不出去了。起初的五六年,他只帮父亲干点零碎活,挑水、搬东西、和泥巴。
“直到1991年,我做了两个装辣椒小碗的盖子,一个卖了两毛钱,父亲把这四毛钱都给了我。”没想到自己做的土陶能赚到钱,吾麦尔开始有了学习的兴趣。接下来,他每个星期都学习做上几十个简单的东西。
这一做就是30年。吾麦尔至今沿袭着古老原始的制作方式,踩土和泥后,上辘轳转坯成型,再以削、刮、刻修整完善,手工捏塑,然后晾干,继而彩绘上釉,草木烧窑,900度高温7小时后散热出窑。半个月至二十天后,一堆黄土才成为一件件精美的彩釉陶器。
不过,他的手艺已经比父亲进步不少。父亲在世时,最多只做一二十厘米高的水壶,其他都是小物件。而通过增加土的硬度,吾麦尔学会了做四五十厘米高的米缸、水罐。如今的釉色也变得鲜亮,墨绿、浅绿、中黄、淡黄及褐色、黑色。
用于洗手的“阿不都壶”(水壶)称得上是喀什土陶的代表作。它的奇妙在于,壶的两侧各有五个孔眼,看起来相通的而实际封闭,如果灌满水,水不会从孔眼流出来,只能从壶嘴里倒出来。
除了转坯盘从脚踩变成电动,在吾麦尔的土窑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阳光透过天窗投下,照在他刚拉完胚的花瓶、烛台、碗上。它们静静地排列在两旁的木架上。柴火的黑、泥土的灰,便是窑里时间的颜色。
父亲曾告诉吾麦尔,做土陶一定要有耐心。吾麦尔至今记得,父亲病重时,自己试着做了一窑泡菜坛子。卧床的父亲听说成功了,高兴得挣扎着出来看,流下最后的眼泪:“你终于学会了!我满意了!”一个月后,父亲便去世了。
生意
“亚克西!亚克西!五块钱两个行吗?”这天上午,一位游客看中了土陶小碗,开口跟吾麦尔讨价还价。吾麦尔不同意,“五块钱一个,给我四块九也不卖!”游客悻悻地放下了碗,嘟囔着离开了。
吾麦尔也不高兴,自言自语:“怎么可能,现在进个厕所还要一两块钱呢。”
从2006年起,喀什政府与旅游公司合作开发高台民居的旅游产品,民间手工艺人开始敞开大门迎接各地游客。吾麦尔的家和土窑正式对外界开放,土陶作品陈列在院里,供游客参观购买。
他居住的阔孜其亚贝希巷,位于喀什老城东南端的高台民居上。这是一处高40多米,宽800多米的黄土高崖,维吾尔人世代聚居,房屋也依崖而建,渐渐形成了房连房、楼连楼、层层叠叠的格局。
2009年起,喀什市对老城区进行集中改造。2015年7月20日,喀什老城景区被正式授予国家5A级旅游景区称号。在景点中居住的吾麦尔一家,不得不做出改变,开始了向游客讨生活的日子。
最早的游客是日本、美国的;后来是北上广深。最近这些年,北疆的游客也多起来。汉族游客大多跟着导游,成群结队地来。他们身穿颜色鲜艳的户外装,戴着墨镜,拿单反相机。起初有不讲卫生的,直接在吾麦尔的家里吐痰、扔垃圾。
吾麦尔很生气,“这是我的家!请尊重我们。如果是你家里,你愿意吗?”
还有游客不以为然:“你这是为了让我们来才做的吧?”他气结:“你们不来时,我也做的。”
为了易于游客携带,他做的小件土陶增多了。原来的清油灯,现在被解释成烟灰缸。他还发现,游客们不喜欢黑色土陶,绿色比黄色卖得好,墨绿比浅绿更受欢迎。他还曾见过一本汉族书中的花瓶插图,装饰耳朵是三根长条盘成的滚圆形状,他也学着做到土陶花瓶上,销路果然很好。
他做的传统土陶以葫芦形变体较多,都有喇叭口、小圈足,两侧大多有系耳。线条大多是几何形体的直、斜线、三角纹、齿牙纹等等,是对各类花卉枝叶的抽象提炼。每种纹饰都有一定的意义,如四叶花寓示人的心灵纯洁和生命永存,蝴蝶花颂扬情谊,巴旦木花表示力量和坚贞不二。
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因此,他从不描绘人和动物。
这一天,一位汉族游客买了三四百块钱的土陶后仍意犹未尽,“能给我做个观音、做个佛吗?”吾麦尔只是笑笑,不说话。游客以为他不会,表示可以带个模型过来,照样翻做就可以。吾麦尔还是摇头。这时,翻译出面了:“他们是有信仰的。”
还有游客敬烟,吾麦尔也会拒绝。他是虔诚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从小,父亲就教育他,不能撒谎、骗人、做坏事。他家里的土陶,也有别的手工艺人委托代卖的,他会指着底上的印签告诉对方:“这不是我做的。”
不过,他年迈的老母亲至今不习惯游客盈门的生活。老人家每日坐在窗下做花帽,顺便照管土陶摊子。常有游客拍照,她或是别过身去,或是摆手挡脸。至于吾麦尔,做土陶时常被游客摆弄:“来,看这边!”
他配合着做了,接着便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未来
这一天,一位游客花了40块钱买了一个小盆子。可能是嫌贵,付钱时说了一句:“就当是扶贫吧!”吾麦尔听在耳里,没有作声。
他不是没有知觉。曾有导游在他家院中,指着对面的一幢金泰大厦,开玩笑似地讲解:“这边是中东,那边是浦东。”金泰大厦与高台民居相隔一个东湖,从吾麦尔家的院中,能清晰可见对岸这幢30层、每平方米均价5000元的喀什高端楼盘。
吾麦尔的家,则保持着传统而古老的样子。地面铺了条砖,墙面是麦草和土。院中有一个大木板炕,盖着地毯。柴草、火炉杂乱地堆放在旁边。煤气灶台也在院子里,台上放着当天的早饭:清水和馕。
从他记事起,家里的生活就不富裕。父亲在世时,只舍得买过一台收音机。父亲去世后,养活一家人的重担便压在他和哥哥身上。如今,他有老母亲、妻子和三个儿女,全靠他一人挣钱养家。
他们家有低保,一个月六百块。卖土陶的收入则非常不固定,最好时一天上千,差的时候几天没有生意。最近几年,因为南疆旅游者减少,收入亦大减。前些年过古尔邦节,他花三千多块钱买一头羊;今年只买了两千多的。
物价偏偏涨得厉害。以前一公斤羊肉二三十块钱,现在翻了倍。一袋面粉六七十,现在也要一百多。喀什的房价从三千到五千不等,吾麦尔买不起。不过,即使搬进楼房,在哪里做土陶也是一个大问题。
于是,他继续住在这祖代相传的老房子里。好在家里该有的都有了,电视、冰箱、洗衣机。最值钱的是一台电动车,三千块买的。吾麦尔自己最贵的一套西装,一千多块钱。生活没那么富裕、不至于困窘,朴素而实在。
“好多东西都是安拉给的。有时候给得多,有时候给得少;有一些人给得多,有一些人给得少。对于我,现在已经给得很多了。”吾麦尔不以为意。他的性格中有着维吾尔人的乐天知命,从容而豁达。
不论多忙,每周五的礼拜日是他雷打不动的休息时间。每到中午,他洗脸换衣,先去理发店刮胡须,回家后再净身更衣去清真寺。随后,和一帮朋友们去茶馆、餐馆,度过半天的休闲时光。
“这个东西我不做,它自己做不了自己吗?不是靠我才做的。”手上拿着一把刮刀,吾麦尔正在为一只花瓶的底部塑形。他的汉语还算标准,又继续解释,土陶是长久以来一直就有的,不是因为自己而存在的。
在新疆,维吾尔族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主要位于南部喀什地区和东部吐鲁番地区,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以手口方式传承,没有详细的文字记录。这是自然的馈赠——在戈壁和沙漠交接的地方,由河水浇灌出绿洲,便是维吾尔人自古生活的地方。这些地方有大片的古河流冲击扇平原,积淀了大量陶土。
吾麦尔唯一担心的是没有传人。他曾收过一个徒弟。对方15岁,爸爸是卖土陶的,嘱咐儿子来学手艺。这徒弟只学会了和泥巴,待了六个月走掉了。至于吾麦尔的儿子们,大儿子上初一,成绩不错,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当医生或警察。
“如果真的失传了,我也没什么办法”,吾麦尔有些无奈。不过,他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他今年43岁了,最多再做上30年。眼下,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将来儿子上大学的学费,都要靠着他从泥土中挣出。
他希望土陶将来能变成真正的艺术品。土陶的实用价值已然消失——他自己家里,只有一个用来放羊油的土陶罐和一些土陶花盆了。也许未来,“融入现代的思想和创意,做成一件艺术品,就可以卖到一个一千块钱,一千五百块钱,或者更多。谁知道呢?”
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