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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应碧同志口述:我所亲历的农村变革(二)

2015-09-13 09:54:05       来源: 农村工作通讯    作者:段应碧

 这次就说一下农业合作化运动。我1953 年就到县城上中学了,每年只是寒暑假回村。老实讲,村里很多事了解得就不是很清楚了。有很多事没有亲历,但大致的情况还是知道的。

 

 一、趁热打铁组建互助组

农村土地改革完成以后,就要搞农业的合作化。这是毛泽东同志在七届二中全会讲话中就定下来的。为什么要搞合作化?主要的说法是: 小农经济是一种处在“十字路口的经济”,发展过程中必然会产生分化, 农民就会变成穷的穷,富的富,农村土地就会“兼并”,重新集中到少数人手上。这样,土改中消灭了的地主又会“卷土重来”。防止这种现象的发生,必须要发展合作化。

我们国家是1951 年底全面完成土改的。我上次也讲了,我们村是偏僻的山区,直到1952 年年初才真正完成土改。1951 年的12 月份中央就出台了一个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社的决议(指1951 年9月,中共中央召开了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 讨论通过了《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开始以草案的形式发给各地试行,后来才成为正式决议。

《决议》的核心要求是要在农村发展互助合作。要在土地改革完成以后,趁热打铁把农民组织起来, 具体办法就是发展互助合作。“趁热打铁”这个词,在后来总结我国农业合作化经验时,成为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经验。之所以我国农业合作化发展得这么好,推进得这么快, 就是因为我们是趁热打铁了,没有等到土改后农村产生了分化后再进行,推进的阻力就很小。我读过一本国外学者写的书,也是这么讲的。1986 年中央作出的历史决议,认为农业合作化推进得过快过急,“趁热打铁”这条经验才不讲了。

农业合作化运动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 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

我们村子的合作化发展大体上也是这个步子,但也有些许差异。我们村是大山区,村民居住分散; 位处两个乡交界处,离县城和乡政府驻地都很远。很少有上级领导来村子过问,所以无论是互助组还是合作化,我们村总是“落”在后头, 从来没有走到前头。我们村因此也从来没有当过先进村,村里的干部也没有人被提拔,村里更没有出过劳动模范、先进人物。

一般讲互助组分两种:常年互助组和季节互助组(也有叫临时互助组)。我们村1952年土改后,一些村民就自发地组建了互助组。在我印象中,没有哪个干部来组织这件事。因为原来就有基础,一直以来,大家就有互助的传统。

我们村有七、八个互助组,包括了所有小组农户。我家所在的组大概12、13户人家,有5户住得很远,其余七八户分成两个院子,相对靠近一些。我三哥是组长。

互助合作主要在三个环节:插秧,薅秧和收谷。从传统来看,这三个环节是必须合作互助的,一家是完成不了的。

第一个环节是插秧。我记得,解放前一到插秧季节,大家就招呼开了。插秧的人家,我们叫事主。家里要插秧了,事主就把附近的亲旧和周围的邻居喊来帮忙。插秧是很累人的。犁地、耙田、拔秧和插秧等各道工序必须在一天之内干完。首先,天不亮就要去拔秧。拔起来的秧头,被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然后就回事主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就把捆好的秧头挑到田上去,均匀地扔进水田里,大家再开始插秧。其中关键是要保证浑水插秧。浑水时,随着水里的泥慢慢沉淀,新插下的秧就长得好。所以,犁地、耙田等工序,时间控制和火候掌握都很重要,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

农户很有劳动智慧。插秧时,为防止大家偷懒,事主就会请来一位插秧能手,作为速度标准。这位能手会让其他人先下田,他最后一个下。一般是一个人插五竖行,往后退。插秧能手插得快,他要超过了你,他就会向你负责那部分弯一下,“替”你插几横行,故意挡一下。土话叫“牛滚凼”。被“牛滚凼”的人脸上就无光了。所以大伙干活都很勤快。我三哥插得快,他经常都是最后下去的人。事主家一天要管五顿饭。

老家妇女不插秧,插秧都是男人的活。插秧不是重体力活,但其需要机械重复几千次同样动作,对男人们的腰是巨大的考验。一天下来,都喊腰疼。为加快恢复,晚上睡觉时,就拿一根扁担横担在腰下。这样,第二天才能接着去另一家插秧。

第二个环节是薅秧。一季要薅三次。薅秧比较轻松,每个人拿一个棍子,先用脚掌松土,随后再踏平。这起到松土锄草作用的同时,还可以把田里的水搅浑。薅秧的活看似不重,一天实际上要不停地干上十几个钟头。薅秧时,一天也要吃事主五顿饭,其中有两顿饭得在田头吃。

第三个环节是打谷子,就是收谷子。收谷一般是在8月下旬9月初,一般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前就全部收完。那时天气就很热了。凌晨三、四点来钟,天还不亮,大家就下地割谷子。割成的谷子捆成小捆,直接摊在地里晒。一般情况下,上午11点钟,就能割完。中午就回事主家吃饭。吃完午饭,大伙睡觉。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再去地里挑谷子。这时谷子在地里也晒了好几个小时,基本干透了。挑谷子,我们叫“牵担”。挑的时候,谷穗朝下,因此无论路多远,要爬多高的山,都不可以停下,必须一下挑到场坝去打场(打谷子)。然后解开稻捆,将其均匀地平铺在场坝上。再牵着耕牛拉碾子在上面碾。期间还要翻几次,碾几遍。这样谷子才能脱得干净。

劳动也有快乐的。比如,薅秧和打谷时,大伙就会边干活边唱歌(劳动号子)。歌有很多,领唱的想到什么唱什么,临场发挥。期间要是有外村的妇女经过,那就更不得了,就会有一些肉麻的词。用现在的话讲,是“荤”的。经过的妇女就会骂。但往往是,她越骂,大伙越唱得欢。

插秧,薅秧和收谷这三个环节必须是统一做。解放前是事主家喊人。有了互助组后,就是互助组统一安排。总之,土改完成后,村里的互助组很容易地就组建成了,而且大家固定搭配,是固定的常年互助组。

互助时工钱怎么算?开始,你到我家做了一个工,我到你家做了一个工,都用本子记着。可记账的纸总是丢。后来,大伙想出了用竹片记工的办法。将山上竹子做成竹片,竹片写上各家各户的名字。我到你家干了一天活了,除吃五顿饭以外,你得再给我一支竹片,记一个工。你到我家干活了,我就给你一支写有我名字的竹片。当时规定,一工是三升谷子,所以一支竹片就能值三升谷子。大家都到八月十五后对总账。比如说,你家有我家的竹片三支,我家有你家的竹片五支,你家就是欠我家两个工。记工时,一般情况下,大人才算,小孩不行。我当时还行,十几岁,能干一些活,尤其是插秧,算是一把刷子。

用耕牛也要记工。我们村十几户,只有一半有牛。解放前都是自己请。有了互助组后,耕牛也是统一安排。谁家的耕牛负责哪一家,早早就会说好。牛工比人工贵不少,使牛一天得付5升谷子,外加两篓青草和一捆稻草。青草和稻草是用来喂牛的,这是规矩。不过,第二年就又变了。互助组后来规定,无牛户固定使某一家的牛;给报酬时,只给稻草就行。通常情况下,事主除留一点稻草自用,大部分稻草就给牛的主人。你觉得哪个更好呢?牛一年四季,都要吃草。春天、夏天还好说,到处都有青草。可到了冬天,牛就只能吃稻草。当年牛可是大牲口,宝贝得不得了。所以,牛主人宁肯不要谷子,也要多备些牛草。

对于家庭里缺少男劳力的人家,互助组的作用更是至关重要。我记得,村里有一个叫秦本正的,解放初病死了,留下老婆带着六、七个娃。按理说,她家应该过得很困难。实际上,并非如此。土改时,她家按人口分到了足够多的地。有了互助组,地里生产能正常进行。不同的是,她可能要多付别人一些工。她自己也可以去帮别人做饭,也能算一个工。她家里主要是娃,吃饭不多。所以,她家日子过得也还可以。

所以说,当时的互助组,是得到了老百姓真心拥护。拥护在哪呢?劳动力多的家庭,可以多赚一些谷子。在哪一家干活,还能吃上肉,改善伙食。吃不完的肉,几个帮忙干活的人还能分一下,带回家。

要说互助组真有什么不好,唯一的,还是排队难。农忙季节就那么几天,哪家都想往前面赶。安排谁先谁后,是个很大的问题。弄不好,就会吵架。所以,组长决不能有偏心。为了排好队,组长会召集大家开会。大家来商量,哪家先,哪家后。插秧、薅秧,早一天晚一天,影响不大,排队吵得并不厉害。有时候,遇上田少的几户,一天可以安排几家活。最容易引起争吵的是割谷子。谷子成熟,我们叫黄了。你家谷子黄了的时候,我家谷子也黄了,都想先收完。收谷时,大家都非常担心天气会变。我们山区经常下冰雹,排到后面的万一遇上天气突变,受损失了,那就倒霉了。争议不下时,就得靠抓阄定了。

在那个大型生产工具奇缺的年代,互助组发挥了大作用。1953年2月15日,中央正式通过了《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并向全党公布,将“农村出现的各种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组织,作为走向农业社会主义化的过渡形式”而加以肯定。

 

二、不情愿地建了初级合作社

之后就是合作社。合作社分初级合作社和高级合作社。1953年的12月份,中央做出《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提出要发展合作社。发展合作社是这么一个过程,先是初级阶段,把常年互助组转变为初级合作社,然后再转变为高级合作社。

大伙觉得互助组很管用,对其也很满意,觉得没有必要改。直到1953年底,我们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时候我已经到县城上中学,平常都不在家。

我记得这么一件事。1954年暑假回家,大概是7月底8月初的一个傍晚,大伙都在村里场坝的大树底下乘凉。乡里的一位干部找到三哥。三哥当时是村民小组组长。这位乡干部说:“你们这个常年互助组搞得好,是不是可以先搞转社,转成合作社?”大家就问,怎么做?他讲:“把土地和农户合起来,就不分你们家、我们家的了。”“第二个,活路大家一起做。”(活路就是干农活)。“打了谷子大家分。”“做得多的多分,做得少的少分。”这几句翻译成文件的标准语言就是:“土地入股,集体劳动,按劳分配”。听完,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议论开了。年轻人喜欢在一块,就有说好的,“原来光插秧、割谷子在一块儿干,现在可以天天在一块儿干。”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都反对。此外,家里劳动力强的,土地多的,庄稼做得好的都不赞成。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秦本正老婆也反对。她说:“按你们的方法,是多劳动者会多得,少劳动者会少得,我们家没有劳动力,不合算。现在我请人帮忙插秧就够了。”她的话,我印象非常深刻。

不过,这件事就这么谈了一次后,就很长时间无音讯了。平常大伙还时不时地议论它。一个总的感觉是:当时好像没有几个人真正赞成,包括我爸和三哥。所以直到1954年寒假我回家时,村里还是没有动静,仍然原来的互助组。

1955年暑假我回去时,情况就变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场坝乘凉。一位在乡里当文书的人告诉大伙,上边要马上把合作社搞起来,大家都要入社。他说:“毛主席对不搞合作社不满意,都生气了。”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现在想,他们应该听了相关中央文件精神的传达,“要掀起农业合作化高潮”。

几天后,乡里又来人了。我是碰巧在路上听了他们一耳朵。他们讲,谷子快成熟了,这次就别一家一户自己割了,要赶紧合起来。当时,村民们都很紧张。

有天晚上,村干部在场坝商量这事。这里多讲一句,当年村干部从来都是开门开会。开会时,从不背着老百姓,谁愿意来听都可以,而且普通老百姓也可以发表意见。“别的村都开始搞了,我们村也要搞。”“看来合作社是非搞不可了。”“这一季谷子都快熟了,还是各家各户吧。”村民商量的办法是:把这季谷子收了后再搞。村干部认可了这个办法。我感觉到,当时包括干部在内的所有村民的基本看法是:第一必须搞;第二想办法再拖一拖。所以,那一年直到我下半学期开学时,我们村的合作社还没成立。

具体怎么成立合作社,我没在家,就不知道了。但我那年(1955年)寒假回家时,就有合作社了。其实,还是原来那十几户,只是将互助组名头改为初级合作社。

合作社是怎么组建的呢?我了解了一下,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农户将自家的土地、耕牛和犁、耙等大农具入股。开始时,上边政策是要根据田的好坏来配股的多少。后来大家就不按这个了,就只按面积了,一担田算一股。当时是以量定亩,产一担米的田就算一亩面积。那时单产不高,要按现在一亩地667平方米标准,实际亩数可要大多了。一条成年耕牛算3股。牛入股后,还由原户主负责饲养,但使用就归合作社统一调配了。犁和耙算零点几股。

我家总共是13股。虽然之前我家地田总产达17担。但产量高不算,加入合作社时,只给折算成十担。家里耕牛、农具共算成三股。

第二件事是计算劳力。劳力分为整劳力和半劳力。劳力干活,合作社记工分。成年男劳力一个工就是十分;成年女劳力一个工就是八分;十五六岁的孩子是四分;再小的娃儿只要干活,就给记一分。

那年暑假在家,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过去,天刚亮大伙就会出来干活。这次却发现天大亮了,各家各户都还没什么动静。一问,他们说:“队长还没打招呼呢”。我感觉这是一个大问题,所有的人都变懒了。怎么会这样?因为要统一出工,头天村干部就作出安排。三哥是社长。头天晚上安排活时,三哥就会拿着话筒喊,“XX家明天在XX地方干XX”,“要带上XX农具”。真正要出工时,大家都在等,扒门缝看别人出来了没有,你出来,我才出来。这种变化非常明显。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母亲仍然还是老的作息规律,从不睡懒觉,天一亮就起床,然后下地。但她打理的是家里的自留地。当时,所有人都有一块自留地,用来种点菜什么的。我爸就种点烟叶。其他村民家也是类似情况。总之,各家都对自留地照管得非常细心,仍然到处捡狗屎、牛粪,给地增肥。

那时大伙就有“挣工分”的概念了。我有一个侄女。当时她也就十一、二岁,读小学,也要去出工。因为小,她的工分是两分。她不想去,大人就骂:“没有工分,吃啥?去给我挣点工分回来。”记得有一次锄地,她实在锄不动,累得直哭。别人说,干不动,回去嘛。但她就是不走,说:“计工的还没来。”当时,每天到快收工之前,村里的记工员就会到各处看一下,今天谁出工了,就记上名字。如果记工员没来,你走了就等于白干。等记工员一走,大家就立刻收工走人。这个情况,大伙都心知肚明,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也懒得说什么。

谷子打出来后,分别堆在村里的五、六个场坝上。为了防止谷子被偷,村里配了一名专职保管员。保管谷堆是用“盖石灰章”的土办法。用一个小木头箱,下面做出很多小孔,整体会呈现出一个形状。用时,装上一些碎石灰,到谷堆上摁一下,谷堆就会印上某种形状的石灰图案。谷堆一般是松垮垮的,一碰就会塌掉。所以,只要看到印子图案变了或没了,就可以推测有人动谷子了。这时,就会发动大伙去查。

分配很简单。公粮卖了之后,按占到的股份和记上的工分来分。股份占到总量的20%,工分占到80%。由于工分占到了大头,劳力多的农户家就能多得。像我家这样的劳动力多,人又勤快,出工多的,分到的粮食自然就多。可劳动力少的农户,就不行了。比如说秦正本家,就不够吃了,当年就到我家借粮了。可之前还是互助组的时候,她家可从来没有借过粮。

老实讲,从总产量上看,初级合作社时期并看不出大变化来。打完谷后,场坝上一座座大谷堆,还是那样壮观。可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下降很多。出工,天天要喊,喊了也是慢腾腾地出门。大伙都在比,比你先出还是我先出,只有看到有人出了我才出。干活时,记工的人一走,自己就跟着走人,回家搞自家的自留地去了。
 

三、被强迫转为高级合作社

1956年,我在县城上了高中。暑假回到家时,听到村干部开会说,要转高级社。我记得,有位工作同志到村里来参加了,会上念了一个文件。后来我才知道,念的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生产示范章程》。

高级合作社,跟初级社比有什么不同呢?第一个是变大了。把一个行政村变成一个高级合作社。原来我们村十几户人的互助组,变成了高级合作社的一个生产队。而且所有人必须加入高级合作社。当时的政策是:初级合作社一律要转,全村都转;每家每户必须入社。互助组和初级社时,农户是可以不入的。

第二个是取消了土地、耕牛和农具分红。

第三个是开始搞统购统销。就是交完公粮后,还有交余粮任务。必须把公粮和余粮卖了才可以分粮。取消土地分红,反正占到的股份不多,大家意见倒还不多。就是余粮这个事儿,可炸开了锅:“我们本来就不够吃,还要卖余粮?”村民们当场嘀咕抱怨起来。村里干部讨论具体哪个队交多少粮,大家觉得无所谓,反正全村统一分配嘛。

我不知道我们村具体什么时候入的高级社,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大家仍然还是采取拖延的办法。当时大伙的想法仍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季是一季。

后来我去县城上学了,高级社具体什么时间成立的,我不清楚了。只是我们村变动过程是:原来互助组,变成了初级社;初级社又变成了生产队。我们村的叫双岭生产合作社。

高级社的农活由社长统一安排。干部每天晚上都要开会部署第二天的劳动任务。每天生产队的记工员将队里的记工情况报到村里会计那里登记。我们是山区,集中劳动有难度。这样社里决定,还是各个生产队负责,但会抽调一些劳动力去建设水利工程之类的活。我记得,老家有一条山间水沟,要修一下,这样下边的田浇水就方便了。社里要求各个生产队的都派人参加。讨论时,其他生产队就嚷嚷,不愿派人。有人还讲:“我们到你们这个队干了,你们又不到我们队干。”后来,乡领导就说:“你们吵什么吵,反正都是统一分配的,他们那儿的也不是他们分。”大伙一想也是,反正在哪儿干也是一样的,就不吵了。

初级社到高级社同样也看不出大变化,只是群众的意见更多了。

1956年,我暑假回家,就经常听到有村民在歇凉时大发牢骚。有一天晚上,就有村民说:“这个办法不怎么样。”这时,有人警告说:“中央都撤人(邓子恢)了。你们说嘛,到时候走不脱(脱不了关系)。”那个年代,村里没有收音机,也见不到报纸。这些消息究竟怎么来,我是不知道。后来,乡里派人来,“警告”大家不能再发牢骚。村民们仍免不了不时地讲几句。当时村里的氛围还好,群众与村干部关系很融洽,村民不“怕”村里的干部,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如果有上面(乡里)的工作同志在,大家就不再说了。可工作同志一走,大家就又七嘴八舌说不好。这就是大伙对高级合作社的真实态度。所以要问我看到的高级合作社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老百姓明显有抵触情绪。

 

四、两条道路大辩论

1957年学校放寒假,我回去了。当时全国农村都在开展两条道路大辩论。1957年8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城里是反右,农村就搞两条道路大辩论,这也是农民自己的说法。

大辩论就是批斗说怪话的人。我们村批斗谁呢?好像是姓秦的富裕中农。可能是我们生产队没有地主,富农,只好批斗他了。在村里开批斗大会,干部就上台讲诸如“我们不能忘本,我们要跟共产党走”,“合作化是好”,“我们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等类的话。批斗时,有人要求扣他的工分。但后来也没有真扣。搞了一两次后,就天天晚上开大会,还批判别的地方的事,像我们还批判湖南、湖北的一些事。这批评得有点远,但也转移了矛盾焦点,使得乡邻们少了批斗之苦。

两条道路大辩论时,也跟反右斗争一样搞引蛇出洞。我听我妈讲,两条道路大辩论时,开始会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儿开会,要大家给合作社提建议,说合作社有什么不好。有些人不明就里,就真说不好。大伙就从“说坏话”的人挑出成分高的作为批判典型。

我家里没有人挨过批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家里人都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性。母亲就说,我们家人开会的时候都只说合作社好,所以就都没事。她一个文盲,却把大形势看得清楚。

经过两条道路大辩论,就再也听不到说合作社不好的声音了,再也没有听到谁发牢骚,包括乘凉的时候。这就算把高级社巩固住了。

分配上,高级社作了一项大改进。我不知道别处是不是这样,我们村是这样的。按政策谷子收割后,应完全按工分分。后来因为交粮多,粮食不够了,就作了变通,先拿出一部分按人头分,其余的按工分分。这样劳动力多的家庭就吃亏了,而劳动力少(家里小娃多)就占便宜了。像我家,可恼火了。我们家孩子少,自然就分得少,甚至不够吃了。反而秦本正家又不找我家借粮了。谷子不够,家里就又像解放前那样吃红薯。母亲更加精打细算起每顿饭来。每季粮食分下来,母亲都会用事先做好的竹筒分装好。每次做饭,不管多少人,就煮一竹筒,绝不多拿,不够,就用红薯、南瓜、野菜等,把肚子填饱。

为了能多分点粮,三哥还动了一次手脚。三哥是村里的会计,就将我偷偷算成一个人头。我当时在外读书,每学期都有助学金,国家供应口粮。“在外面读书的也算人头?”很快就被村民发现了。三哥为此检讨了一番。结果是,我又被剔除了。

我家还有一个粮食来源。因为三哥是村干部,乡里来人通常到我家来吃饭。他们吃饭不给钱,就给一个四两米的饭票。饭票是乡里用油印机印的,相当简单,四四方方一小片纸,上面印着“大米四两”四个字。凭这就可以到乡里领回四两大米。那段时期,大家都希望工作同志到自家吃饭。其实,在互助组时期就是这样。但当时不缺粮,所以没有人在乎。我记得,之前都给小娃当纸片玩。自从进了合作社之后,母亲每次收到饭票后,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保存得好好。攒到三五张之后,赶紧就去乡政府领回大米。
 

五、“大跃进”人民公社

两条道路大辩论一完就大跃进了。大跃进中,农村是兴修水利,城里是大炼钢铁。1958年上半年,场面是热火朝天。

我们那边有一个地方叫水井沟,要修一个小水库。全村的男女老幼齐上阵,都带上工具,天天在那儿干。我记得,1957年寒假回家就已在修这个水库。为表示我们村很积极,当年大年初一,大伙都要干半天活儿。

当时我读的中学也建了几座炉子炼钢铁。1958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我白天挑煤炭,在学校参加炼钢铁;晚上去夜校教搬运工人识字。

炼钢铁的方法非常粗糙:把碎铁放炉里,下面烧炭。我们村没有炭,就到山上把树砍来当柴。不难想象,这能炼出什么玩意,根本就不是什么钢铁。

暑假虽然没有回家,但开学后不久,我回去了一趟。因为夏天干活太累,我身体垮了,回家歇了几天。我就看见村民们天天在炼钢铁、修水利,反而不怎么去干农活。

当时全国正在大力搞人民公社化运动。1958年8月底,中央做出了《关于建立农村人民公社的决定》。这个决定出来后的两个月内,全国一下就全面实行了人民公社制度。

我们村的公社怎么建起的?我不清楚。但1958年下半年,我先后三次到过一个叫“一碗水”的公社。用现在的话讲,我是去搜集创作素材。当年写诗是一种社会时尚。我是位爱好者,常给学校写写诗、歌词和歌曲。那三次,我是和两位同学一起去体验生活。正是有了这三次下乡的经历,我能近距离地观察人民公社。

当时,基本上是一个乡建成一个人民公社。一个乡的劳动力则组成若干个兵团,男女分别编排。兵团都有自己响亮的名字,有些很革命的,比如叫东方红兵团、战斗兵团;有些比较实在,叫畜牧兵团、水利兵团。公社来统一调动“兵团”,修路的修路,挖沟的挖沟。乡里的供销社则转为了人民公社的供销部,信用社转为了信用部。

第一次去时,“一碗水”人民公社刚建成不久。那时,到处都标语。人民公社统一干活。你是哪个兵团,你天天去就是了。没有工分,可大家劳动积极性还是蛮高的,排着队上工地,还要喊口号、唱歌。大伙吃公共食堂,而且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吃。由于吃公家饭,每个人每餐都会敞开来吃。这次去,我记得吃的是干米饭,还有炒菜。当时感觉人民公社真不错。

两、三个月后,我第二次去。那次我主要去看他们的养猪场。因为当地报纸报道他们建了一座“万头猪场”。在那个年代,万头的规模足够震撼人心了。到现场一看,我发现不到200头猪。我就问陪同的公社同志,“这没有万头啊?”他就讲,其他地方还有呢。等这位同志一走,猪场养猪人就讲,“哪还有什么别处,就是这么多。”他告诉我,公社不准各家各户养猪了,就都合到一块儿了,这就是“万头猪场”。这次吃中午饭,吃得明显就比上次差很多。没有米饭,只有蒸熟的红薯。红薯装在用竹子编成小篓里,一篓一篓的。吃完了一篓,可以再去提一篓。

第三次去的时候,具体日期也记不清楚了,但还是在1958年。也说吃饭的事,这次同样没有米,还是红薯。就只给一篓,吃完就不让再拿。那次我是根本没吃饱。
 

六、50年代的供销社与信用社

上世纪50年代的合作化运动,大体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但上面说的都是生产合作,其实还有供销合作和信用合作。

我还要讲讲这两项合作。早在组建互助组时,我们国家就以乡为单位组建信用合作社和供销合作社了。我们乡开始只有供销合作社,没有建信用社。供销社设了一个信用部,后来才独立成为信用合作社。这两种合作社对当时生产恢复发展时期起很大的作用,老百姓是真心拥护的。

我记得,解放后我们乡供销社在集镇上建了一个货栈。各家各户有什么东西要卖,就拿过去,什么米、鸡蛋、小菜、柴火,都可以。要是以前,就只能卖给镇上那些人。如果不好卖,价格就降得太低;万一到晚上还卖不掉,就得背回来,有些人为了省麻烦,干脆白送人了。有了这个货栈,村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货栈会敞开收农副产品,价格还给得比较好,比原来价格高很多。货栈收货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四点钟。这时就将收到的各种货装船,运到万县县城。当时县城有30来万人,需求很大。农产品价格就被抬起来了,而且还不愁卖。

我印象最深的是,把鸡蛋价格抬起来了。农村过去都是拿鸡蛋换盐巴。之前20个鸡蛋换一斤盐,还差一分钱。盐是一斤一毛七,鸡蛋是八厘钱一个。但自从有了那个货站供销社后,只用10个鸡蛋就可以换一斤盐巴了。

供销社还推广新的农业技术。推广好的猪种。原来我们那儿猪种不好,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的老母猪。经过多少代了,退化得严重。供销社就从别的县养猪场弄些好猪种来。当时家家户户都养猪,需求大,供应不来,供销社规定,一家就分两个小猪仔。如果有农户没有钱买小猪仔,怎么办?供销社有信用部,可以贷款给农户。后来,信用部从供销社独立出来,单独成立信用合作社,但分开也在一块干活。

推广新式秧田。我们那儿过去是很大的一片秧田,不容易弄平,一块地是有的地方旱,有的地方涝。新式秧田,将大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小就容易弄平。供销社不具体帮你干活,只是示范、技术指导。大伙儿跟着学就是。

推广过一个新品种红薯。过去,我们种的红薯是白芯的,蒸出来硬邦邦的。新品种红薯产量高,而且好吃。

推广鱼塘养鱼。我们那儿有很多塘,大家都觉得这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为推广养鱼,供销社免费提供鱼苗。供销社根据各户的鱼塘大小,提供相应的鱼苗数量。说起这件事,我还有个“发明”。原先去取鱼苗,都是用瓦罐。那时候正值盛夏,从家到乡政府驻地要走两个多小时。这过程中,因鱼苗太小,路上又不好换水,随着水温上升,很多鱼苗就死了。我想了一个办法,拿一个南瓜,削一个小盖,将里面掏空,再用绳子兜起来,做成一个南瓜罐。南瓜皮厚,里面比较凉快。这样运送鱼苗,成活率挺高。大家都说,这个娃儿有招。后来,乡里面还推广了这个办法。这是我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说起信用社,我的人生转折还与之相关。有这么一件事。

1953年我考上县城初中。我们的学校两个班毕业70来个人,考上初中就两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姓崔的同学。崔同学眼睛不行,体检没过关,就只剩下我一个。录取通知来了,要八块钱,六块钱的伙食费,两块钱的书本费(或是其他杂费)。

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拿不出又借不到。通知也讲,如果家里面有困难的,可以请乡里开具证明,申请助学金。但这八块钱,一定得先交,才能报到,之后才能申请助学金。去哪儿找八块钱?老父亲思来想去,决定卖掉一头架子猪。通常情况下,卖架子猪是困难户才会干的事。架子猪秋后就可以催肥,催到冬天就能养成大肥猪,到时就能卖很多钱。我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报到之前的一天,那天正是乡里的一个场口(大集),父亲带上我去卖猪。刚走到场口,一个老伙计就走过来了,问起老父亲来。

“怎么卖这个猪呢!”

“娃娃要读书啊。”

“说多少钱?”

“八块钱。”他马上从兜里掏出八块钱给父亲,又拿出一个字条(应该是贷款合同书),顶在一块墙面上用笔填上我老父亲的名字、钱数、日期等。他又从下裤兜里掏出一个装有印泥红盒子,让我老父亲摁上个手印。完事后,他说,先回去吧,等以后把猪卖了还我。后来父亲告诉我,他是乡信用社的一位干部。

到北京工作后,我在不同场合给很多人讲过这件事。至今我仍会感慨,“如果当时没有这八块钱,我今天会是怎么样,真是不可设想。”当时信用社真是为农户解决实际问题,是真正的“合作社”。1958年之后,信用社慢慢变懒了,那就是后话了。
本网记者 魏登峰 王翔 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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