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7 08:54:11 作者:张昆 张明新
调查的缘起:中国人看待世界的心态有了重大变化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国力快速上升,GDP增速一直保持约8%甚至接近两位数的水平,是全球唯一保持30多年高速发展的国家。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综合国力方面,中国与全球最强大、最发达的国家美国之间的相对差距迅速缩小。胡鞍钢等人的实证研究揭示,近20年来中国和美国综合国力的相对差距发生了巨大变化,从1990年的4.32倍缩小到2013年的0.98倍,表明中国已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综合国力国。①中国实力的急遽上升引起了西方社会的警觉和恐慌,诸如《当中国统治世界时:西方世界的终结和一个新全球秩序的诞生》一类著作的出版和流行,则是此种心态的表征。
与此同时,随着全球化趋势的逐步加深,中国也越来越深刻且全方位地融入世界。2014年,我国对外投资遍布全球184个国家或地区,涵盖了绝大多数产业领域,中国投资存量居世界前列。在文化交流方面,截至2013年底,全球已建立440所孔子学院和646个孔子课堂,分布于120个国家或地区,遍布世界五大洲。在民间交流方面,2014年,中国出境游人数突破1亿人次,国外民众来华旅游人数接近1.3亿。由此可见,中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之中国”,构成世界体系的重要部分。
在中华民族复兴和大国崛起的背景下,构建国家形象的实践成为中国融入世界的一种有力而且必要的举措。在这一进程中,自1990年代末以来,在权威政治话语主导之下,关乎国家形象的研究迅速成为新闻传播学和国际关系等相关领域的热点话题。这些研究试图回答的关键问题是“世界如何看待中国”,以及“中国应该怎么办”。大量研究采用定性或定量的方法,描述西方社会的政治家、精英阶层、普通民众、媒体人士等群体眼中的中国形象,分析这些形象背后的文化、历史、政治、社会和心理等方面的根源;另一些文献,则基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和实践策略的考量,从研究者的个人经验出发,为中国国家形象的提升或改善提供操作层面的谋划、建议。
在全球文化交融如此便捷和深入的当前,与外部世界如何看待中国、如何看待中华文化的思路不同,一个同样重要但却一直受到忽视的视角是:中国人如何看待世界?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世界怎么看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怎么看世界——既然中国是世界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那么中国人对世界的看法,理所当然地是世界认知中国的重要参照系。1976年,《纽约客》杂志封面曾以“纽约人眼中的世界”作为主题;2009年,《经济学人》杂志封面则以“中国如何看待世界”(How China sees the world)作为主题——在杂志封面的插画上,长安街的尽头就是太平洋,然后是美国。这期封面文章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中国人怎么看世界,是非常关键的问题。
跨文化传播中的中国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话语互构与形象互现的双向互动进程,在其中,国家命运的升沉起伏则是最关键的影响因素。近些年来,中国国力的迅疾上升,既改变了世界看待中国的心态,也改变了国人看待世界的观念,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伊始至今,时间虽然短暂,“不足以沉淀出具有历史影响力的大型思想体系和脉络”,但世界格局中东西方的实力架构和心理平衡同时被打破,历史坐标体系和观念话语体系同时被重整。②由此而来,世界观察中国,以及中国想象世界的方式也必然在经历着同样的剧变。
本文所谓中国人的“世界观”,是指国人对于当前的世界格局和各个主要国家的总体性认知、评判和态度,而非哲学意义上的世界观。对于此概念的如此运用,已有大量先例可循。此前一些研究者已专文或专书探讨过中国人的“日本观”“美国观”“欧洲观”,以及西方社会的“中国观”等话题,并曾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③
研究设计与数据:大国观、美国观、邻国观和欧洲观是构成公众世界观念的关键
本文主要探讨中国人“世界观”的四个方面:“大国观”、“美国观”、“邻国观”和“欧洲观”。具体而言,“大国观”考察人们对当今世界大国的认知状况,“美国观”关注国人对美国的认知和评价,“邻国观”聚焦于国人对周边国家的看法,“欧洲观”则勾勒人们心目中欧洲几个主要国家的面貌。我们认为,以上问题构成当今国人世界观的关键所在。
本文的研究数据来源于华中科技大学国家传播战略协同创新中心2014~2015年度“中国人的世界观”全国性民意调查。该调查于2014年11月24日~2015年1月17日实施。调查对象为居住在武汉、上海、西安、深圳和北京五城市的成年居民(年满18周岁)。课题组首先全面搜集了五城市三大手机运营商的前7位号段,然后在各城市以约2%的抽样比例,以等距离取样方法抽取一定数目的号段(武汉42个、上海60个、西安42个、深圳60个、北京60个)。在每个被抽中的号段,以3%~5%的比例,由电脑辅助电话调查系统(CATI)以简单随机抽样方法抽取一定数目的手机号码,即从10000个号码中抽取300~500个。最终,在每个城市抽取21000个手机号码,合计105000个手机号码,构成了这次调查的样本池。
通过采用CATI系统,90名经培训后的学生兼职访员完成了调查工作。在上述五城市分别完成590、503、491、475和453份有效访问,合计为2512份。根据美国舆论研究协会(AAPOR)计算调查成功率的第6公式:RR6=(I+P)/(I + P + E),在武汉、上海、西安、深圳和北京五城市,成功率分别为17.6%、13.4%、19.7%、19.2%、19.6%。为了增强样本的代表性,根据五城市男女居民实际比例,对样本进行加权。经加权后,五城市女性被访者比例分别为48.6%、48.5%、48.7%、45.9%、48.3%。年龄方面,18~25岁的被访者占31.7%,26~35岁占31.5%,36~45岁13.1%,46~55岁6.4%,55岁以上6.1%(其余为不愿意回答或系统缺失);教育程度方面,初中及以下被访者占14.6%,高中或中专18.6%,大专15.2%,大学30.1%,研究生及以上7.8%(其余同上)。
调查结果:中国公众普遍认同美国的世界头号大国地位
大国观:谁是当今的世界大国?在“大国观”中,我们希望回答的问题是,中国人眼中的世界大国有哪些?体现在政治、经济、科技方面,各个大国的相对地位如何?中国的地位如何?为此,我们向被访者询问如下三个开放式的问题:(1)在您看来,哪些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重要影响力?(2)当前,世界上哪些国家的经济实力非常强大?(3)您觉得哪些国家的科学技术非常发达?以上任一问题,如被访者列举了某国,如美国,表明至少在他/她的心目中,美国是该领域的世界大国。
结果表明,9个国家为被访者提及的平均比例超过或接近1%。如图1所示,就政治大国而言,按照被提及比例排序,依次是美、中、俄、英、日、德、法、韩、印。就经济大国看,美、中顺序不变,日本则位于第三,随后是德、英、俄,法、韩、印仍处于最末三位。在科技指标上,美国仍稳坐头把交椅,日、德分列第二和第三,中国第四,随后是俄、英,法、韩、印三国顺序不变。从绝对数量看,不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科技指标上,美国作为头号世界大国,其被提及的比例几乎是第二大国的两倍,甚至更多。无论以哪种指标衡量,接近七成的中国人都认为美国是头号大国。如图1,中国作为第二号大国,其优势主要在于政治方面(37%),其次是经济方面(32.9%);作为世界大国的中国,在科技方面留给国人的印象并不深(12.0%),尚不足日本的一半(27.1%),也不如德国(18.3%)。
将政治、经济和科技三项指标综合,如图2所示,当今国人心目中的9个世界大国,依次是美(67.9%)、中(27.4%)、日(16.5%)、俄(12.4%)、德(11.9%)、英(6.2%)、法(3.9%)、韩(1.7%)、印(0.5%)。这些国家分布在亚洲(4个)、欧洲(4个)和北美洲(1个)。
美国观:美国什么样?在当今世界格局中,美国的地位自不待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判断不可能绕开美国,在某些情形下,对美国的认知甚至会影响对世界格局的理解。在“美国观”部分,我们关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中国人是否了解美国;第二,人们如何看待今后美国的发展;第三,人们眼中的美国是敌还是友。
对美国的了解,我们询问被访者“您认为自己了解美国吗?”选项包括“非常了解”、“比较了解”、“不怎么了解”、“完全不了解”,以及“不知道”和“不愿意回答”。除231位被访者(9.3%)选择“不知道”或“不愿意回答”,以及系统缺失(没有作答)外,余下2281名被访者,仅0.7%表示非常了解美国,7.8%比较了解,42.3%不怎么了解,49.2%认为完全不了解。合计来看,认为比较或非常了解美国的中国人,比例不足10%。如图3所示,在被调查的五个城市,结果都比较相似。可见,对于美国这个头号世界大国,绝大多数(至少九成)国人并不认为自己了解它。
对于美国今后发展趋势的判断,我们向被访者询问“您如何看待美国今后的发展?”共有500名被访者未做出有效回答,即选择“不知道”或“不愿意回答”,或系统缺失。余下2012位被访者,40.7%选择“越来越好”,18.4%选择“越来越差”,40.9%选择“说不清”。在五个被调查城市,结果也非常相似(图4)。可见,对美国未来发展态势的判断,国人看法不一。
在美国与中国的关系上,我们询问被访者两个开放式的问题:(1)您认为当今世界上哪些国家是中国的朋友?(2)您认为哪些国家与中国的关系很糟糕?如果被访者在回答中提及美国,则表明在他/她心目中,美国是中国的朋友/敌人。作为对比,我们也将被访者的回答中提及日本和俄罗斯这两个大国涵盖进来一起分析。
如图5所示,5.5%在回答中国的朋友这个问题时提及美国,18.2%在回答中国的敌人时提及美国。可见,美国更多地被认为是中国的敌人而非朋友。将日本和俄罗斯作为对比,72.2%在列举中国的敌人时提及了日本,25.5%在回答中国的朋友时列出了俄罗斯;同时,日本被列为朋友,以及俄罗斯被列为敌人的比例,都不足1%。可见,日本主要被视为中国的敌人,俄罗斯则被视为中国的友邦。
邻国观:我们的邻居怎么样?国家利益往往透过邻国关系得到集中体现。我国的邻国众多,近年来,积极发展与周边邻国的睦邻友好关系是外交战略的重心。我们希望在“邻国观”中,分析国人如何看待周边国家,以及国人对这些国家的态度。本文关注的邻国有如下10个:巴基斯坦、朝鲜、俄罗斯、菲律宾、韩国、马来西亚、日本、印度、印尼和越南。
我们采用上文述及的三个开放式“大国”问项表达国人心目中的邻国形象。如图6所示,日、俄、韩、印是周边国家中的大国。其余国家,如巴基斯坦、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尼和越南,被视为大国的概率几乎是零。唯一的例外是朝鲜,0.6%的被访者将其视为政治大国,这或许与朝鲜半岛局势,以及朝鲜在世界政治舞台上常常制造一些话题或“看点”有关。
我们使用两个开放式问题了解国人对邻国的态度:(1)在当今世界上,您最喜欢哪些国家?(2)您最不喜欢的国家有哪些?分析发现(见图7),就最喜欢的国家而言,韩(4.7%)、日(3.9%)、俄(1.7%)被提及的比例稍高(超过1%);也就是说,在本文关注的10个邻国中,被访者对这三国的喜欢程度最高。就最不喜欢的国家看,日(47.8 %)、朝(3.5%)、韩(3.1%)、印(2.6%)、菲律宾(2.1%)、越南(2.0%)被提及的比例较高(超过1%)。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日本,几乎一半被访者将其视为最不喜欢的邻国。另两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其一,除了韩国与俄罗斯,国人对几个主要邻国的讨厌多于喜欢;其二,在10个邻国中,人们最讨厌的是日本,但也将其列为第二“最喜欢国家”;韩国虽位居“最喜欢国家”之首,但也被列为第三“最不喜欢国家”。
欧洲观:全球化时代的遥远想象。本文中,我们还希望描述中国人的“欧洲观”,力图回答的是,国人对欧洲的兴趣、关于欧洲的文化体验,以及对欧洲的亲近程度。采用四个开放式问题来体现:(1)看到媒体常报道哪些国家?(2)对哪些国家发生的事情感兴趣?(3)曾去过哪些国家?(4)愿意推荐亲友去哪些国家旅游?虽然欧洲国家很多,我们只统计被访者关于德、法、英三国的答案。
分析表明(见图8),国人对三国感兴趣的程度并不高,约为2%。体现在对媒体报道的观察方面,他们感觉到三国被媒体关注的概率仅3%左右。就亲身文化体验而言,仅有略超2%的被访者表示他们去过这三个国家。不过,更多的人愿意去这三国旅游,16.7%愿意前往法国旅游,9.3%愿意去英国,5.7%愿去德国。可见,对于国人而言,欧洲是一个他们缺少兴趣和体验、但向往的遥远世界。
讨论与启示
基于中国国力快速上升的现实,以及中国与世界话语互构和形象互现的逻辑,我们考察了当前中国人的“世界观”,即对世界大格局和各主要国家的基本认知和态度。有如下启示:
第一,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对外传播应展现大国风范与大国气度。结合当前我国对外传播的现实状况,有两方面值得注意。首先是文化产业的体量和规模问题,也即,需要加强中华文化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力和渗透力。中国需要注重从政治、经济、科技大国实现向文化大国的转变。当前,我国文化产业只占GDP约4%,美国的这一比例已超过20%,差距十分明显。其次是文化内容的创意和表现问题,也就是要强化中华文化传播的吸引力和影响力。除了在新闻报道方面的“硬性”传播外,需要在国际传播中加强文化产品如影视、动漫等“软性”内容,将传统文化以富有吸引力的方式呈现给西方,提高国外公众对中国的关注与兴趣,加深他们对中国的认知,尤其要展示新时代中国和谐、开放、富强的国家形象。④在对外传播实践中,面临的常见问题包括:如何讲述一个古老而又现代的东方大国?这个大国是如何崛起的?这个大国与其他大国尤其是美国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第二,媒体需全面立体地讲述他国,构造引导国人客观看待外部世界的传播话语。我们的研究表明,国人关于外部世界的直接经验很少,即使是对于世界的头号大国美国,国人对其的了解也非常匮乏。新闻媒体作为人们认知外部世界的窗口,需要多方位、立体化、全面性地阐释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包括我们的诸多近邻和远在万里之遥的欧洲、非洲诸国。对于新闻传播的实践而言,媒体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则包括:如何客观地讲述美国这个当今的世界头号大国,如何讲述国人不喜欢的强邻日本,如何讲述被国人低估了的大国印度,等等。
第三,对于全球化进程中的“遥远”国度,以跨文化的话语协商寻求“最大公约数”。全球化虽是明显事实,但对于相对遥远的世界(譬如欧洲),人们的文化体验仍然极少。因此,对外传播需要注重跨文化传播的适应或调整(acculturation or adjustment),有目的地在传播过程中进行话语协商,取得跨文化接受和理解的最大意义空间,获得跨文化沟通的“最大公约数”。⑤比如,同为世界大国,我们应该如何向国际社会,甚至包括国内公众讲述“中国梦”和“美国梦”的联系与区别?其背后的历史、文化、社会的意义有何异同?再如,我们的媒体应该如何向欧洲国家讲述中国的故事,表现其真实的样貌?这其中必然涉及到话语协商和转换的问题,否则,沟通效果将会大打折扣。
第四,对于不受国人“待见”的邻国,要通过协商和对话实现“与邻为善、以邻为伴”。在地缘政治越来越重要的当今,信息传播的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活动相互融合,⑥ “一带一路”战略即是如此。因此,建构地缘政治传播秩序中的政治—经济话语,是国家必须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中国有20多个邻国,且和其中不少国家有着长久的历史、文化渊源,然而,国人对许多邻国的感受比较复杂,尤其对于日韩等国来说更是如此——尽管中日、中韩之间的文化、经济、社会往来极为频繁。因此,不论在对内还是对外传播实践中,媒体需要以诚恳的协商和对话,建构良好的地缘政治传播秩序,做到“与邻为善、以邻为伴”,⑦服务于国家的外交战略。
(本文系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跨文化传播中的中国国家形象建构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1&ZD024)
注释
①胡鞍钢、郑云峰、高宇宁:《对中美综合国力的评估(1990-2013)年》,《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26~39页。
②吴旭:《西方“中国观”在新世纪的三次转换》,《对外传播》,2014年第12期,第43~59页。
③杨玉圣:《中国人的美国观:一个历史的考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张春:《冷战后中国人的美国观:两个美国、三种态度与走向理性》,《开放时代》,2004年第3期,第89~100页。
④张艳秋、刘素云主编:《国际传播策划》,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31页。
⑤Vijai NI Giri,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ories", Stephen W. Littlejohn & Karen A. Foss(ed.), Encyclopedia of Communication Theory, Sage, 2009, pp.533-536.
⑥朱振明:《传播世界观的思想者》,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
⑦《习近平:中国坚持与邻为善、与邻为伴》,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4年5月21日,http://cpc.people.com.cn/n/2014/0521/c164113-250461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