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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行:那拉提草原随想

2015-10-21 06:33:04       作者:彭志翔

  一

  人骑在马上,马走在草原上。

  数万年前的欧亚大草原上,人和马第一次相遇了,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对彼此的恐惧。七千年前,第一个斯基泰人骑上了一匹野马背,从此,人和马的命运都被改变了。文明在摇晃中开始加速。

  我站在伊犁河谷的那拉提空中草原上,阳光正透过云缝,将一束束光锥打在这里那里,向你展示草原青青,牛羊遍野,溪流淙淙。哈萨克人的白色毡包星星点点,沿着溪流畔的青草坡向雪山脚下漫延,如一群白衣白帽的朝圣者,在朝着冰雪冠顶的巍峨山峰一路爬去。

  这里,高山牧场的夏季放牧已近尾声,大群的牛羊和天山伊犁马,还在已开始有了凉意的微风中低头啃草,为度过严酷的冬天而努力长膘。牧民们正三五个一群,与屠宰商贩谈价,那些孱弱伤残的牲畜,要在秋冬季转场前卖掉后屠宰,以防在漫长艰苦的转场迁徙途中掉队延阻。生命之轮在冥冥之中滚动前行,那嘎吱声里有着粗砺与决绝。

  哈萨克人和天山马各自的血液里,一定都流着对方祖先的血。游牧先民埋骨草原,化为离离原上草,变成牝马的奶汁,牡马的血肉,最后化为骑手和骏马头颈上飘飞的长发与鬃毛。

  太阳,水和风,推动着这个亘古的循环转动不止。风吹来雪,太阳融化雪山,雪水滋润草原,生养万物。天空云朵来去,原上青草枯荣,一声长长的木笛,正在洞穿苍莽时空,悠悠响彻天地间,那是一个古老的游牧者灵魂在吟唱。

  你站在这个循环之侧,注目着一个与马相依为命的古老民族,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息。这是一个与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它所有的元素都单纯到了极致,比如太阳,水,风。生活元素的单纯,造就了游牧人群生活哲学与信仰的纯粹。他们敬畏自然母亲,尊重自己牧养的牲畜。不像现代肉类工业对待动物的冰冷机械化方式,哈萨克人宰杀牛羊马之前,会用布条蒙上它们的双眼,请族中长者为它们祈祷。接待我们的哈萨克族朋友古丽女士,在给我们讲述时,她的一双美丽眸子竟然湿润了:那些牛和马,在被牵出牧群时,是知道要发生什么的,它们会两眼流泪,人们会给它们的眼睛蒙上布,因为不忍心。

  一部叫永生羊的哈萨克族电影中,在哈萨克男孩的成年礼上,男孩的叔叔在按照习俗杀死一只羔羊之前,站在待宰的羔羊旁边祈祷:你死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请原谅。哈萨克人就是这样,以一种尊贵的方式祈求即将被自己宰杀的动物的原谅。这个民族对生命之神圣的敬畏与感恩,让来自另一种生活的我们听到后震撼不已。

  想起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几句话:

  社会生活的起源,在于我们能认同他人的感受。

  我们的价值体系,和其他价值体系一样都有权受到尊重。

  文化在本质上是无法比较的。

  二

  游牧人群与农耕人群在人类历史上的分手,始于采摘为生者的开始定居与农业种植,和狩猎为生者的开始放牧。从此,农业人群开始创造更为复杂庞大的文明,我们向下挖以冶炼,向上堆以建筑,最终发展出现代人类都市文明。而我们筑起长城将其挡在外面的,是始终未改变生活方式的游牧人群。几千年的分手与对抗,让我们习惯了以游牧文明为观照自身文明的他者。可是,游牧民族真的是绝对意义上的他者吗?倘若果真如此,为什么一想起远方,你就会悠然神往?为什么旅程的车窗外,当风景一开始流动起来,你就有了一种释然感?为什么一站在这旷远辽阔的草原上,你的心跳就会随急驰而过的马蹄声突然加快?

  其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基因里,都隐藏着在远古大地上游荡过的先人的记忆密码,大草原上的历历风物不过是激活了这记忆而已。游牧生活的最高回报是:自由。在维舟谈游牧生活对历史的影响一文中,提到作家张承志曾回忆文革时下放的内蒙地区,说那儿每个老牧民的活动范围都是以二百公里为半径。社会学者曹锦清研究浙北农村时发现,一般农民的生活与婚配范围不超过方圆五公里。因此,传统的农民与牧民的生活空间,竟然相差了一千六百倍。一个驰骋草原的牧民,你很难想象他愿意去当面朝黄土的农民,或者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或者朝九晚五伏案的白领,因为,他不愿意失去自由。而我们,只有在旅行的短暂时刻,才可以领略到游牧人群的生活感受。

  定居文明的一个重要特性,就是便于管理。主流人类对定居文明的迷恋与努力发展,符合马克斯·韦伯所言之工具理性,即消减了人类生活中的偶然性,流动性,无序性,但同时也就消减了人类个体的自由度。我们逐渐变成了高度秩序化社会中的一个个零部件,这就是身为所谓现代文明人类的悲哀之处。从这个意义上出发,古老的游牧民族始终如一的为我们保存了自由的梦想,他们是象征自由的活化石。

  我们的城市街道与广场公园,还多少保存着游牧空间的特点,它具有对所有人类个体的开放性,人们可以在其间自由往来,翩翩群舞,几类于自组织的游牧行为。而这个公共的游牧空间边界,是街道两旁坚硬的建筑表面,它界定了其内部空间的私密性或专属性。在古今历史上的所有高度专制时刻,宵禁对城市街道这一仅有的游牧空间也进行了封杀,一更暮鼓响,夜间出行禁,所有街道上的人民必须回家,城门关闭,街道的公共空间因此消失。这时,随着千百名在街上的武装巡夜者出现,灯笼火把,或是警灯闪烁的街道,也变成特定属性的空间。城市如同监狱,建筑变成牢笼,人民成为犯人,巡警就是狱卒,整座城市转变为一个独夫的极度私有空间。天子牧民,人民,就成为了实至名归的畜群,与草原牧民的牲畜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是放养的,我们是圈养的。

  三

  圈养的后果之一,就是种质退化。

  农耕文明及其衍生而来的文明人类的种质退化,包括体质与精神。想一想,历史上那些善于骑射的游牧人群,往往用比农耕社会军事力量规模少得多的马上控弦战士,打得后者丢盔弃甲。游牧的北方少数民族,还两度入主中原,成为华夏帝国的统治者。因此,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冲突与交融,其中一个非常重要,也往往被有意无意忽视的结果,是基因交换。前者为后者带来了更强悍,更有原始生命力的基因,这种过程却伴随了惨烈的战乱,痛苦与屈辱。

  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篇页之一,五胡乱华,就是西晋时期,塞外的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游牧民族的部落联盟,趁中原的八王之乱,国力衰弱之际,入侵中原,沦陷北方,与南方汉族王朝形成长期对峙的年代,这些野蛮的游牧民族对华夏文明造成了几近毁灭的巨大破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中国,百余年后却迎来了历史之巅上的一个伟大王朝,巍巍大唐。

  千古一帝的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各民族大冲突与交融后的混血后代,游牧与农耕民族基因融合的杰出产物,他有相当一部分鲜卑血统。从传世的唐太宗李世民最早画像《步辇图》显示,他身姿丰伟,两颊和下巴胡须卷曲,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特征。唐太宗以源于其母系家族的强悍生命力与博大胸怀,定义了唐王朝的恢弘气质。

  想到另一位钟灵毓秀的人物,清初满族大诗人纳兰性德,以其清新灵秀的纳兰词,领傲诗坛数百年。在他身后众多大V的推送里,我最认同大学者王国维的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请注意那一句: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

  历史上不断从欧亚大草原南下,攻掠农耕民族的各个游牧民族,从人类学的角度看,他们扮演了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的角色,我想。

  在思想的游牧空间里自由遐想的我,被一声呼唤叫回了现实的游牧空间。一位骑马走近的哈萨克牧民,问我想不想骑马兜风。我记起哈萨克朋友古丽告诉的一件事:那些在旅游季节里供游人骑玩的伊犁马,因过于频繁劳苦,取下马鞍后背上常见到血肉模糊,猝不忍看。伊犁河谷的夏季日落较晚,这些马儿常常被要求工作到黄昏八九点,但聪明的它们,往往到六七点,就自己提前跑回家了。一想到这里,我朝那位牧民微笑着,摆手谢绝了。

  牧民有些失望的转身骑马离开,我突然想起刚刚学来的哈萨克问候语,就对着骑手的背影喊道:贾克斯对。他扭转身子,饱经风霜的面容显出诧异之色,随即却绽开了一个真诚欢乐的笑容:贾克斯。他做了一个回礼的手势,然后,骑手和马,以优美的身姿渐渐远去,融进了那拉提高山草原如史诗一般的画卷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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