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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不厚道在哪里

2015-10-18 10:31:53       作者:王路

  武松来阳谷县前,潘金莲和武大是和睦的。家里潘金莲说了算,她是主。武松来了之后,二人变成三人。

  几何学上,三角形有稳定性。但人的相处中,三人最不稳定。三人里,往往有两人更近些。这样,被疏远的第三人,就容易渐渐脱离出来。就算一家三口,也是这样。如果孩子和父母的一方太近,近过了夫妇间的距离,家庭就危险了。

  健康的家庭应是,夫妇最近,孩子稍远。孩子会渐有自己的小秘密,日渐成长,摆脱父母羽翼,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也是三人关系的分裂,但这种分裂是健康的。因为独立出的孩子和父母仍有血缘联系在。若夫妇间,将本该留给对方的信任与亲密留给了孩子,则会促成家庭之分裂。

  孩子不应夺走夫妻间的亲密,父母也不应。即便是儒家,也会认为,男人如果对母亲比对妻子还近,是不智的。对父母的爱与对妻子的爱是不同的爱。对父母的爱是孝之爱,是基于血缘的,不是基于理解。一个人爱戴父母,应和颜悦色地侍奉父母,却不能奢求父母理解你。而夫妻相处,则应努力追求彼此间更多的理解。

  人要想对世界有着相似的理解,最好生在同样的时代,长在同样的环境下,有着相近的阅历。代际差异让这种理解变得困难。故而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对待父母,强求他们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就是不仁,因为他们未尝经历和你一样的生命遭遇。对待配偶,若不求对方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就是不义,因为这构成二人共同生活互相扶持的基础。配偶关系是后天选择的。当一个人做出选择,就意味着,应有意愿在此后的生活中相伴终老,但父母、子女对自己的陪伴都是有限的。

  故而,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都不应比配偶更近。同样是爱,但形式和内涵不同。对子女,是慈爱,对父母,是敬爱,对配偶,是亲爱。这三种爱,在分量上没法比较,但在距离上,亲爱要比敬爱、慈爱更近。即便单从身体的物理接触上,也很容易明白。亲爱的人,身体可以有密切的物理接触,慈爱和敬爱就不同。

  父母、子女犹是如此,更不用说兄弟姐妹。如果有人和兄弟姐妹的亲近程度超过了配偶,必然会葬送婚姻。故而,在武松、武大、潘金莲的关系中,犯下最严重错误的,不是潘金莲,也不是武松,而是武大。

  武大看起来是最无辜的。但正是这个看上去最无辜的人,做了最糊涂的事,亲手埋葬了婚姻,葬送了性命。

  《水浒》的故事,表面上看,是金莲对武松的追求破坏了三人关系。实际上,这种追求恰恰减缓了三人关系的破坏。家庭分裂的真正原因,是武大和武松走得太近,将本是家庭主心骨的金莲瞬间边缘化了。如果有人对兄弟比对老婆还好,兄弟和老婆又同时在身边,这样的家庭不分裂才是怪事。

  金莲有个疑问一直在,但直到彻底和武松撕破脸皮才说:

  【“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

  武大和金莲结婚一年,却从没告诉金莲自己有个亲兄弟。也就是说,武大向金莲隐瞒了身世。

  任何有意的隐瞒,都会造成亲近关系的疏离。人之相与,虽不可能第一次见面就把所有经历告诉对方,不过,但凡亲密关系业已建立,若还有意隐瞒故事,一旦发露,便难长久。

  亲密关系是和隐私互斥的。要互留隐私和空间,就不能绝无隔膜地亲密。和一个人亲,正因为他的隐私你知道,你的隐私他知道。他没跟别人说的话,跟你说了。这些共同珍藏的记忆,慢慢衍生成情分。

  对潘金莲来讲,清河县所有熟悉武大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弟弟叫武松,金莲却不知。二人听闻有人打死景阳冈上的老虎,武大已想到八成是武松,却不把猜测告诉金莲。则金莲之心冷可知。

  这只是其一。其二,金莲挑逗武松不成,对武大说武松调戏她,武大问都没问,直接说:“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乞邻舍家笑话。”

  武大问都没问,就断定武松不是这等人。依据是什么?不是对武松的了解,而是爱的盲目。一个差点杀死人在外逃亡的弟弟,在他眼里“从来老实”。更要紧的是,武大虽对考证此事原委一点兴趣都没有,却生怕邻居听到,惹人笑话。武大笃定地认为,他兄弟没错,便有错,也错在金莲身上。则金莲之心冷又知。

  这只是其二。其三,武松再次羞辱潘金莲,是当着武大和土兵的面。金莲已无法忍受,跑下楼梯,武大在干什么呢?他屁股没动,依旧和武松喝酒。一个男人眼见老婆被人欺负,却不站在老婆一边,倒跟欺负老婆的人喝酒。金莲哭着下楼,武大不哭。武松要走,武大哭了。则金莲之心冷更知。

  长成三寸丁谷树皮倒罢了,这等不尊重,不能不令金莲心寒。这三次心寒,一点点蚕食掉金莲对武大的旧情分,让金莲在内心深处,渐渐视武大同路人。

  虽是路人,却还不是仇雠。令金莲视武大如仇雠的,不是武大捉奸,而是武大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时,依然不忘拿武松来恫吓金莲:

  【“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

  这真是火上浇油。不提还好。不要忘记金莲对武松说过:“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

  金莲被武松羞辱两次,明面上的生活依然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不见得是好事。一件事情变坏,人们总以为是眼前的偶然所致。但在佛家看,眼前的事只是缘,是条件,而事情的因、根本,则是一颗业种,在识海里翻滚。

  武松对金莲的两次羞辱,武大令金莲的种种心寒,都让金莲越发感到这个家里的死死寒意与绝望,绝望在金莲心里埋下种子,种子在泥土下将根须越扎越深,外人却看不见。

  武松离开了武大,他的话还算数。金莲每日同武大生活,但武大的生活却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武松吩咐展开。武松叫他卖一半烧饼,他便卖一半烧饼。武松叫武大看住金莲,武大便把金莲像看贼一样看住。

  【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

  “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这还是把武大当自己人的话,意在提醒武大,我才是你老婆,武松是别人,你莫分不清远近。

  【武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什么是金子言语?在武大眼里,兄弟说的话都是金子言语。在金莲眼里,武松留给她印象最深的话是什么?——“武二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 、“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这些话,不知在金莲心里反复轰炸过多少遍。现在,睡在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唯一可依赖的丈夫,却说“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在武大眼里,“金子言语”自然不是骂金莲的话,但武大太蠢,蠢人一开口便让人心里窝火。自己没察觉,却已深深刺痛了旁人的心,让人绝望得彻底。虽然绝望得彻底,金莲却没有行动。她已经心如寒灰了。心如寒灰的表现就是,连同武大闹的力气也没有了。

  【自武松去了数十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武大的糊涂,体现在这里。他看到金莲先前跟他闹,现在不闹了,顺从了,就心里欢喜。却不知这顺从的背后,是再也无计弥缝的伤口,是恩断义绝的斩截。

  金莲的糊涂,也体现在这里。并不是弱者在整个人生当中,没有一个机会改变命运。只是,时机总在不经意间到来,隐微难见,又转瞬即逝。除非有足够的智慧和果决,才可以同往日彻底告别,而金莲,没有这种本事。

  这个时候,闹是没用的。闹,只是情绪的外在发泄。外在要发泄,表明内里出了问题。内里的问题,源于金莲对武大的不满,武大对金莲的辜负。若金莲明白自己是何等人,就定知绝不可能同武大过一辈子,那就应当使出手段让武大写一纸休书。

  金莲不是没闪过这种念头:

  【“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

  但这是一时气话,不是当真。加上武大并没有留住武松,金莲的要求也就被取消了。倘若金莲能审时度势,就会明白,“一纸休书”应该是无条件的。不是“你要留武松时,便还我一纸休书”,而是“无论留不留武松,都要还我一纸休书”。一旦有条件,当条件取消,便迷失了处境,以为日子还可以凑合。金莲愿意凑合还因为,一旦被休,好不好再嫁,再嫁会遇见什么人,都有很大风险。

  倘没有风险,人人都能做出选择。一旦面临风险,绝大多数人会选择暂时安稳。——再忍忍,实在不能忍了再说吧。有这样心态的人,总要受人摆布。唯有勇者,才敢当机立断。武松和金莲都是硬性子,而金莲之所以不如武松,是因为武松是真硬,金莲是假硬。武松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能一拨便转,一触即发,故而武松虽遭险境,却能绝处逢生,而金莲不能。

  金莲的“假硬”体现在她并不能干预事情。在王婆处做衣服,王婆让西门庆出银子买些酒食犒劳金莲,金莲嘴上说“不消生受得”,却不起身。王婆说,“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金莲嘴上说“干娘免了”,却依然不起身。等买了酒,王婆喊金莲吃酒——

  【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

  莫把金莲嘴上拒绝身子不动当成假意,这只说明金莲刚硬外表下的怯懦。她的拒绝毫无力量。她嘴上可以硬,实际行动上,却软得很。这和武松不能比。后来武松逼供金莲,金莲本欲不招,武松拔出匕首往金莲脸上一抹,金莲便招了。

  金莲曾说武松,“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也曾说金莲,“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武松有本事做到心口如一,金莲却不能。所以金莲碰见武松,不能不被碾压。

  同样是狠,武松是真狠,金莲是假狠。金莲杀武大,步步听从王婆安排,毒药也是西门庆拿来的。而武松杀人,一切都是自家筹备。金莲杀了武大,手脚都软了,干不了别的。武松杀人时,都不会忘记少付一文钱。

  武松这种气质,构成了对金莲的极大吸引。金莲有慕于武松,非但在武松的长相和气力,还在武松的气概。金莲被捉奸,西门庆第一反应是躲到床下,金莲起身顶住门,骂西门庆:“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这种唾弃,同时也解释了金莲倾慕的会是何等人物。

  金莲与武松略有相似,只是武松走得比金莲远得多,金莲是虾兵蟹将,武松是巨鲨猛鲸。武松对金莲,有一种内在的致命吸引,让金莲天生臣服。从清河县大户到西门庆身上,金莲从没在谁面前臣服过,但在武松面前,金莲臣服了。这种臣服,不是屈于武力,而是人格魅力上的倾慕。这倾慕,也是金莲丧身失命之由。

  9、

  从我家到公司的途中,有一条双柳遮道的青泥路,每到下雨,便有蚯蚓从泥里钻出,自在地爬到路上。过往行人很多,于是被踩碎碾死,横尸遍野。但下次雨后,依然会有无数蚯蚓爬上路面,迎接被碾死的宿命。

  奥林匹克公园的下沉广场里,常有人卖一尾不知什么名目的鱼,卖家往盆里放只红气球,鱼就一刻不停歇地去顶,直到精疲力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不像这些蚯蚓和鱼一样。佛家把这叫做先天无明。因为无明,不能觑破虚妄,心逐它流转,堕入轮回,永无了期。

  人可以清醒看出,顶气球并没有多少意思。但鱼的基因里有一股冲动,让它不能抑止地去这么做。一旦明白这点,再看潘金莲对武松的渴慕,就会对她的不能自已生起些许悲悯与可怜。

  金莲是对未来抱有期待的人,是不能容忍生活一眼望到尽头而无任何变化的人。武松的到来,平添了一座雷池横亘在金莲面前。金莲的生命,要求她纵身跃向雷池,就像扑火是飞蛾生命的内在要求。

  金莲对武松之关照,正是在向雷池靠近。她并非不知道,雷池不可跃,一跃便粉身碎骨,却按捺不住对禁忌的渴望。对武松的殷勤,正是金莲对禁忌渴望之外在体现。

  武松带了土兵将铺盖行李搬回家里,金莲“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这种内心抑制不住的狂喜,就是危险的预兆。当一个人无法抑制内心狂喜时,遥远未来的悲剧帘幕可能正在揭开。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易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食。……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扶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

  金莲对武松的侍奉,不可谓不殷勤。此刻殷勤地侍奉武松,和后来对武松恨入骨髓,二者都是金莲狂心难歇的必然。要么,拼死地爱他,要么,拼死地恨他。总之,狂心需要个安顿处。武松,便是安顿金莲狂心的指南针。

  金莲对武松的好,不是清水无瑕的好,不是纯粹作为亲人的好,而是夹杂了爱欲的好。但两种迥异的动机,却完全不能体现在行迹上。因爱欲而起的照料,与因亲情而起的照料,落在行迹上,看不出差别。这便给金莲的放纵一个极大的遮掩。她可以借亲情之名,行渴慕之私。但难填的欲海,很快就让火烧到亲情的界限。

  金莲对武松悉心备至的照料,在动机上是禁忌的,在行迹上又是允当的。步雷池而不毁,履行云而不堕,给金莲带来难以言喻的刺激。对追求命运新鲜感的人来讲,触碰禁忌是十分令人着迷而欲罢不能的事。而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在于它可能让自己粉身碎骨,这也正是它最令人着迷的地方。

  金莲完全不能控制和武松的叔嫂关系。正因无法控制,反而极大地刺激了她的热情,在她与武大之间,太容易控制,从而丧失了新鲜。她需要服侍一个人,听他颐指气使,得到“为奴”的快感,由此重燃自身的火光,祛除生命的尘霾。

  “为奴”还是“为主”,并不在表面上。不是说,你听我的话,我就是主,你就是奴。不是说,我好生服侍你,你就是主,我就是奴。而是说,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影响乃至决定二人关系的走向。如若不能,我就是这重关系的奴隶;如若可能,我就有化奴为主的可能。在恋爱关系中,有人低三下四地讨好追求,并不代表甘愿为奴,恰恰相反,是不甘为奴,是想对这段关系取得掌控的手段和资格。

  但是,若究其实,为主为奴,却全然不在对关系的掌控,因为在究竟的层面上,凡人没有力量掌控任何关系。一旦缘法变化,关系必然跟着变。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爱一个人,也不能控制自己不爱一个人,更遑论控制别人的爱与否。那么,自己的一切举动,对欲望的攀缘与追逐,为之付出的一切心力,都不啻痴心妄想。

  但这样的妄想有时候会以虚幻的影像呈现出来,让人以为真的接近了,以为长久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以为再向前一步就可以掌控,就真能主宰自身命运。而金莲,就是一步步看到这样的泡影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

  【过了数日,武松取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种甜蜜,更百倍于武松搬来家住的欢喜。正因金莲有了对禁忌的渴望,一丁点儿的甜头,就会被她放大许多倍。在她眼里,这是武松对自己真心的回报,没有任何悬念和疑虑。

  武松不经意的举动,被金莲解读出诸多隐晦和双关。于是,金莲就在一念心喜当中被风吹飘,眼见泡影越变越大。殊不知,在它变得最大最真实的一刻,正是破灭前的一瞬。

  而所有这一切,都只呈现在金莲的心地上。生活的水面,不曾生起任何的变化,日子流水一般,日出日落地过。而金莲之心,却在业风吹打中,不断地飘荡,悄然地改换。她已然在与武松的相处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强烈的欲心熏染,同时,又囿于礼法,有一种克制的力量和禁忌的渴望相抗衡,旷日持久的缠斗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水浒》的笔法就像中国的山水画,所谓“深山藏古寺”,纸面上见不到一座寺,却有老僧在井边汲水。金莲内心的汹涌风暴见不得,却见得十一月的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彤云密布。而这朔风、这彤云,终于酝酿出纷纷扬扬一天瑞雪。当瑞雪落下的时候,郁积的地火不能不喷涌而出,带着岩浆将自己烧作灰烬。

  这一日,武松清早便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还没回来。房间里的炭火,已被金莲簇好,酒肉也已备齐。人却没有影子。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

  漫天漫地的大雪,是最教人绝望的。孤白一片绝无边际,像灰暗的生活一样望不到尽头。倘一个人有所求,又求不得,这无边的飞雪就会激起她冲破禁锢的心。哪怕堕入深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因为她不能休歇的狂心,业已挣扎到极限。故不能对目下的生活再有任何留恋。只期冀哪怕一丁点儿改换也好。于是金莲——

  【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

  心是绵绵密密的,无时不在流转。流转至此,亦是不得已之结果。若说金莲的一错再错,归根是错在这里,却是鲁莽的断见了。因此番之撩斗,不知已在多少残漏声中辗转反复,在多少中宵梦魂里不断上演。若不了解此番挣扎,已然在金莲心里重演过千百回,便决计不能看懂如下场面:

  簌簌的飞雪正铺天卷地,阁楼上,火盆已经生了,酒已经暖了,有个女子,冷冷清清站在帘下,等一个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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