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4 13:02:59 作者:李铁锤
我小时候的活动范围基本没越出村庄周围那一片丘陵,它的四周又是一圈高山,天就像锅盖一样倒扣在四面的高山上,这让我从小所有的见识除了那个锅盖一样的天,就是锅盖下面的土地。这片土地经常让我处在饥饿的忧伤中,但我发现没有它,我会饿死,它是村庄生存的唯一来源,包括村里喂的猪养的鸡,没有土地,它们也活不了,大人们一年到头在土地上沉闷艰辛地劳动,我们所有的生灵只能与土地相依为命。
在我到了城里后,知道了有一种心理疾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觉得这个症状很像我与土地的感情,土地这玩意把我饿苦了,把我累苦了,也让我对农村绝望了,但它又养育了我以及与我一样的苦难孩子,苦难的农村人,这种情感让我离开它二十年了,却还固执认为土地珍贵,不能糟蹋土地。
十岁那年,村庄东头一到夏天就荷叶茂盛的荷塘被填平了,在大人们填的时候,我很气愤,觉得他们在糟蹋土地,不就是要盖两间房子,哪里不是地方,完全没有必要填了这个荷叶茂盛时能引来无数神秘水鸟的荷塘,它在每年的冬天能挖出大量的藕,顺便还能捞出好几筐鱼。
第一次到镇上读书,小镇东边那一片田野它的肥沃壮阔让我很是震撼,是不是沃野看一眼庄稼的长势就一目了然,我当时目测了一下这片壮阔的田野至少有八百亩,这在我那山岭纵横的家乡很少见,我是用一亩996平方米的乡下大亩来目测的,不是教科书上的666.67平方米。
我当时很贪婪地想,要是这片肥沃的田野是我家的就好了,夏天种稻子,晚秋撒上麦种,来年春天就是绿油油的麦苗,偶尔想创新,就种油菜,让它们在春天里遍地金黄,偷情的人可以在我的油菜地里浪漫偷情刺激交配,现在这片田野被填平了,成为新街。
我把见到土地就想据为己有的毛病还带到了城市,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我喜欢周末一个人到城郊的田野里乱窜,城郊的田地土质疏松灰黑,那是人类千年来反复辛劳侍弄出的沃土,每每看得我心生贪婪,感叹自己要是这里土地的主人就好了。
一望无际的沃野还会激得我在忧思满腹与雄心万丈两种情感之间摇摆,主题无非是祖国河山如此富饶辽阔,一定要保护好它,不再让外敌入侵;一定要让黎民苍生至少不能再受冻馁之苦,否则,真对不起这沃野千里,也着实证明自己无能到了极点。
这个习惯还让我知道了良田主要在哪的规律:离村庄最近的田地最肥沃又旱涝保收,乡镇旁会有大片平整又最肥沃的田野;城市附近的沃野已经面积大到可以叫平原了,它们同样是种庄稼最好的地方。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就特别珍惜这三种最好的土地,闲逛时看到城郊乱七八糟的房子,我就想把他们像搬砖一样挪整齐,让城市腾出更多的土地种上庄稼,看到在良田上修路盖房建厂时,就幻想自己马上变成藏獒,扑上去咬断他们一个个的狗腿。小镇上与马路边填埋农田盖起的房子,我也会很生气地冒出挪动它们的冲动,它们建哪儿都可以,我就是见不得它们建的地方侵占了良田水塘湖泊菜地。
城市里开始对旧城与城郊大拆大建时,我开始还以为找到了与自己想法一致的人,还感叹过世界上总是不缺与自己想法一致的人,他们应该与我一样爱惜土地,我们的老城与羊拉屎一样没有规划的城中村太需要重新规划了,等一个布局合理结构紧凑的新城出现后,肯定能节约出大片最肥沃的土地,城市也美丽整齐。
我没有去外国看过,只看过人家城市的照片,觉得人家的民居与绿化有一种自然的相得益彰,没有侵占浪费良田的感觉,不拆也可以。
我很快发现他们挪动老百姓的房子不是为了腾出土地,他们主要盯在钱眼上,盯在政绩上,沉浸在好大喜功上,他们一方面热衷于扒老百姓的房子,一方面热衷于在良田沃野上摊大饼,把城市周边的湖泊洼地摧枯拉朽地填起来了,把辽阔的沃野用宽阔的马路分割得如同棋盘一样,马路宽得可以并排跑飞机。
他们这种搞法对土地一点不心疼,这让我大失所望又对土地心疼无比,在这种失望与心疼下,我想到了几十年来他们对待土地用变来变去的态度忽悠农民,体会到了他们对待土地农民其实没有真心过。
开始我还用“崽卖爷田不心疼”来感叹他们,很快发现这说法不对,孙子卖爷爷留给他的田,肯定心疼,因为那些田已经继承给他了,只是他的窘境让他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对一个东西没有一点感情,那东西又是别人的,糟蹋起来才能做到一点不心疼。
看到城郊的沃野遭罪,我就经常很心疼地去看,望着被纵横马路隔开荒置的沃野,我有时会想到那些提出18亿土地红线的蠢货们,这些蠢货真是蠢货,良田就是良田,不容随意糟蹋,设什么红线?他们给出这个红线其实就是鼓励毁田造城。或许是蠢货们想不到这一点,或许是蠢货们其实很精明:反正土地不是他们自己的,上面要看到的只是他们爱护土地的表决态度。
我有一天还突然悟到:天下的土地如果是皇帝的也好,那是他的私有财产,他不管昏庸还是英明,对自己的土地,他不会不珍惜;天下的土地要是属于公民的也好办,每个公民知道土地切切实实是他们的,也是他们子孙的,他们也会爱惜土地;可怜现在的土地就没有真正的主人,它不属于人民个人,也不属于官吏政要个人,官吏政要一个位置上不能干到老死也不能权移儿子,官吏政要自然也认为土地甚至国家不是他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东西,谁也没那个心思真正对它负责,没有主的土地,也就没人真正爱惜它。
望着被糟蹋蹂躏的土地,我有时会想起河南那个要求农民移走田地里坟茔的官员,虽然很多人骂他,我觉得他对土地有感情,是个可爱的人,中原的沃野往往一马平川,水泥坟墓修在田地里确实糟蹋土地,看了可恨,只是他没能用一种妥善的方式来解决这个传统的习俗。
小镇人也不珍惜土地,附近最肥沃的田野扑啦啦地盖起了招摇的房子,用来显示主人发财了,乡下人也跟着狐狸学妖精,偏一点的土地抛荒了,还把房子建在村里最好的田地上,我能猜测他们把房子建在这里的心理:平坦、招摇,有面子,顺着相对而言的大路。
我纳闷:世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咋对土地就没有感情,这样糟蹋土地?他们说:不值钱了还有球的感情,做一天小工能买一百斤米,吃两月,土地还值球的钱。
我说:都把最好的田地建了房子,哪里出产粮食?哪里去买粮食?
他们说:球!现在不是能买到粮食吗?真到买不到粮食的那一天,要死一起死,也不是我一个人,想那远干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