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2 17:46:07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姚维峰
在我尘封的记忆里,有一件我最不愿意,也最不敢触及的记忆。提起它我就忍不住要自责,想起它我就隐隐地心疼。这就是那半个菜片片的故事。
一九六零年,年轻的共和国遭遇到了建国以来最严重的大饥荒,饥饿的浪潮席卷华夏大地,举国上下一个字“饿”。
由于粮食不够吃,我们家也和其他的家庭一样早就用野菜和其他干菜来作为主食来充饥了。妈妈托人到农村买来一些过去喂牲口、喂猪用的干地瓜蔓来吃,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不错了。
要把干地瓜蔓做成饭团,有一套挺麻烦的工序:首先要把干地瓜蔓用水泡透,再放到锅里去煮,煮软了以后,再用清水泡几遍,然后再用刀把它细细地剁碎,掺上少许的玉米面或者是地瓜面等,用力地把它握成圆型的菜团子,上锅里蒸熟。然后吃饭时候每人分一个,尽管非常难以下咽,但是,就是这样的饭还不能吃饱了。我问妈妈为什么不把菜团子做成菜片片,妈妈说,把地瓜蔓做成菜片片要多用玉米面,放的粮食少了做不成菜片片了,只能捏成菜团子来吃了。
记得那是夏秋之交的一个星期六,我到烟台市南面大海洋那一带山上去挖野菜。差不多用了一天的时间,在山沟地堰等地方,挖了一小面袋学名叫“马齿苋”的“马齿菜”。因为这个季节树叶都太老了,“马齿菜”虽然老点,但是和其他的野菜比起来还是属于高档次的。当我把这小面袋野菜交给妈妈的时候,妈妈高兴地说:“马齿菜这个东西好啊,软和滑溜,明天就用它来做菜片片”。得到妈妈的夸奖,我的疲劳和饥饿顿时减轻了不少,就等着明天妈妈蒸菜片片吃了。
第二天我帮妈妈烧火,中午时分用“马齿菜”做的菜片片蒸熟了。透过锅盖冒出来蒸汽中的阵阵香味,使我有些急不可耐。妈妈看出我嘴馋的样子,对我说:“好孩子,菜片片留给爸爸上班拿饭吃吧,咱们还是吃菜团子”。尽管我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在这家里我是老大,弟弟才四岁,小妹妹仅有八个月大,看着爸爸妈妈辛苦为我们一家子操劳的样子,我也只能点点头,心里不愿意,嘴上是同意了。
再说,爸爸昨天去了莱阳老家,下午才能赶回来,且来不及回家,就要直接去上二班。妈妈把一个菜片片用小手巾包好放在我的小褂的口袋里,嘱咐我去汽车站等爸爸,把这个菜片片交给爸爸用来作为晚上二班的晚餐。
菜片片刚从锅里面取出来,透过口袋还直烫我的肚皮呢。一路上我用手捂着这个热乎乎的菜片片,虽然不能吃,但是心里挺得意。见了爸爸的面,我一定先要抢着告诉他,这是我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到山上去拔的“马齿菜”做的菜片片,可香了。爸爸肯定会为儿子能帮家里干活也感到高兴和自豪。
到了汽车站,我站在门外那个知了叫个不停的大杨树下面,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听着知了那有节奏般的一阵阵的叫声,注意着爸爸到底在哪一趟进站的车上。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爸爸的身影。
大约等了两个多小时,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大杨树上面的那令人讨厌的知了还在不停叫着,是不是那知了也饿了,好像一阵阵在喊着“饿啊,饿啊……”想到这里,我的肚皮里面也早就开始咕噜起来,中午吃的那个菜团子也早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菜片片上面,软软的,一定很好吃。可是,妈妈再三嘱咐过我,这是给爸爸送的干活吃的饭,千万不能动的。
我继续注视着来往汽车的动向,翘首盼望着爸爸赶快出现。又来了一辆汽车,旅客中还是没有爸爸的身影。我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肚子也顿时觉得咕噜的更厉害了,我左顾右盼想找点儿什么东西吃,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就是有,我也没有钱去买啊。
饥饿使我的手又放在了菜片片的口袋上面,我仿佛闻到了它的香味。我想,这是我去拔的“马齿菜”做的菜片片,从昨天晚上就等着要吃,到现在我还没有尝一口呢,我就尝一点点儿爸爸也不会说什么吧?看看四下无人注意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有菜片片的小手巾,在菜片片的角上掐了一小块迅速放进嘴里,就在我重新把手巾包好的时候,放进嘴里的那块菜片片仿佛已经化掉了,早就咽下去了。我还没有品尝出味道呢怎么就没有了呢?我急忙抬头看看有没有汽车进站,结果还没有爸爸的影子。我就和自己说,我就再尝一小块吧,就再也不吃了。于是,我就又打开手巾又掐了一小块 放进嘴里仔细地品尝,这叫一个香啊,这叫一个甜啊。简直赛过点心啊。这一吃不要紧,肚子里面馋虫上来了,无论如何也想再吃一小点儿,我就又和自己说,我就吃第三口就再也不吃了,于是我又有掐了一小点儿放进嘴里……
等见到爸爸下车迎着我走来的时候,那一个菜片片就只剩下一半了!
看着爸爸那憔悴沧桑的面孔,我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当我握着那仅仅剩下半个的菜片片,告诉爸爸,这是妈妈让我送来的晚饭,并怯生生放在了爸爸那布满老茧的宽大的手心里的时候,偷眼看了看爸爸,只见他对于手心里的小手巾包稍微一愣神,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边流露出一丝不容易觉察到的苦笑,旋即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拍拍我的肩头,爷俩就一起往回走了。
一路上我再也没有心情和勇气向爸爸炫耀,这是我去拔来的“马齿菜”做的菜片片了。而是满肚子在盘算如何向爸爸解释这件事。
在工厂大门口,爸爸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温和地说:“你回家去吧,路上小心车辆,我去上班了”,转身走进了工厂的大门。望着爸爸那渐渐远去肖瘦和略现踉跄的背影,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内疚和害怕陡然从心中升起:内疚的是,爸爸今晚在漂染车间上二班,要消耗那么大的体力,就吃剩下那么半块菜片片能行吗?能顶得住吗?就是整个菜片片连我吃了也不够,何况爸爸!我不该那么嘴馋,悔之不及啊。害怕的是,妈妈再三叮嘱过我,这是给爸爸准备的二班的晚饭,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对我来说,肯定会是一场“暴风骤雨”。
好在第二天爸爸没有提及此事,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知道,这是我那有着如大山一般情怀的父亲,原谅和宽恕了自己那不懂事的,正在长身体的,他一直深爱着的儿子的行为。可是,作为儿子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让爸爸饿着肚子干活,使我终生追悔自责。尤其是在父亲过世之后,想起偷吃那半个菜片片的这件事,心里就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