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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铃薯的名堂

2016-06-07 10:52:07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赵武平

  汪曾祺会画,却不以画名,跟他不太熟的,更可谓知者无多;即使是一些故友,比如说黄裳,认识他近四十年,也只是在1981年后,才对他的画风,偶然有所领教。多数外人,仅听说其父擅画,却不知道汪曾祺也能画,并绘过两部图谱,一画马铃薯,一画口蘑。只不过,画成未久,就全毁了。

  没办法,反正图谱没了。但一提旧事,他必然痛心。也不难理解,因为图谱之得,于他来说,实在并非易事。1958年补划右派,下放张家口,吃尽苦头,也吃遍马铃薯:两年不到,改造见效,竟至脱帽,却无处可去。不能吃闲饭,只得打杂;碰上单位要一套马铃薯图谱,他就衔命转至沽源,进马铃薯研究站,下田观察植株,画过花,再画叶,最后画薯块,都画完了,就手儿用牛粪火烤熟,吃掉,——品种不同,口感和味道也两样。也不知算不算夸海口,反正说到吃马铃薯,他总禁不住要说一句:“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那里集中了各地百来种马铃薯,不少甚至是“从青藏高原、大小凉山移来的”。所以,马铃薯的许多名字,他都能脱口而出:“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古、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

  那一时期,同吃同住的人,有一些是马铃薯研究人员。我估摸,马铃薯七七八八的名字,他们应该有所觉察,甚至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可惜汪曾祺见怪不怪,并无刨根问底之兴:马铃薯叫了山药、山药蛋,那地道的、一名薯蓣的山药,在内蒙古,张家口,还有山西,土名该叫什么?

  我出生的小镇清化一带,就是以前的怀庆府所在,位于豫西北和晋东南的交界处,素以“怀山药”闻名。山药和山药蛋,无论形貌,还是功用,都与马铃薯迥然相异,是家乡三岁的幼童,都不会混为一谈的。

  山药近乎四时可见,乡人并不金贵。就药效言,切片晒干,作一味中药,无可替代。家常烹饪,蒸煮烧烤,无所不宜。下锅熬粥,一如红薯和蔓菁,尤得妇孺欢心。“拔丝山药”是常见甜食,更是红白喜事,席面必备。山药蛋又小又黑,硕大者尤少,且大不过大拇指的指甲盖,除去作零嘴,似别无用场。梁实秋晚年忆旧,说北平冰糖葫芦,“材料种类甚多,诸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葡萄、橘子、荸荠、核桃”。不消说,他笔下的“山药豆”,是山药蛋在古都的叫法。不过,我小时在老家,吃过的糖葫芦,都是用山楂做的,没听谁用过山药蛋,——那么一丁点儿的小玩意,串成糖葫芦,也太滑稽了吧。二十余年前,我在北京编报纸,报社在虎坊桥往南一个丁字路口,从那里往北直走,穿过珠市口西大街,不远处就是梁氏买糖葫芦的琉璃厂,慢步蹓跶过去,顶多也就刻把钟,可我打那儿的胡同口路过,却从没见过山药豆糖葫芦,也不晓得现在过年时候,地坛的新庙会上,还能不能见到。印象之中,山药蛋的来历,老北京都不会糊涂:山药蛋长在山药藤蔓上,是叶腋间生出的珠芽,——而马铃薯,或者土豆,或者我祖母惯常说的“地豆”,和山药相同,是地下块茎。有了这个常识,听到马铃薯给叫做山药,乃至山药蛋,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感觉上总是有点异样。

  也许只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罢。

  汪曾祺画马铃薯前后,他西南联大的老同学何炳棣,也在美国钻研马铃薯:“遍检北美各馆所藏方志”,然后“部分地按照年代,部分地按照地区,将种植马铃薯的各省、府、州、县全都排列一过”,从65种志书中,找出马铃薯的所有俗名。我归纳了一下,发现他查出的名称虽多,却不外两类。一类跟“外洋”有关,即外国来的芋或者薯:曰阳芋,曰羊芋,曰扬芋,曰洋芋,或曰洋薯。另一类,就是根据形状,或者生长特性,予以形象化的本土命名,比如土豆、地豆、土芋、土卵,和“形有小大略如铃子”的“马铃薯”。唯一的例外,是光绪年间的《山西通志》,沿用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成说,以“阳芋”称马铃薯,强调“俗呼山药蛋”。而在古代文献里,对马铃薯的植物学描述,吴氏所作最早,也最完善:阳芋,黔、滇有之。绿茎青叶,叶大小、疏密、长圆形状不一,根多白须,下结圆实,压其茎则根实繁如番薯,茎长则柔弱如蔓,盖即黄独也。疗饥救荒,贫民之储,秋时根肥连缀,味似芋而甘,似薯而淡,羹臛煨灼,无不宜之。叶味如豌豆苗,按酒侑食,清滑隽永,开花紫筩五角,间以青纹,中擎红的,绿叶一缕,亦复楚楚。山西种之为田,俗呼山药蛋,尤硕大,花白色。闻终南山岷,种植尤繁,富者岁收数百石云。

  但关于马铃薯的名实之辨,何氏研究亦别无新解。只是从他所引劳费尔《美洲作物的迁移:马铃薯》中,倒是不难看出,马铃薯的日本名称流变。此书作者,——何译洛佛,是大名鼎鼎的人类学家和汉学家;他的名著《中国伊朗编》,商务印书馆1960年代出过译本,讲的就是在栽培植物以及产物的历史方面,中国给予古伊朗文明史的特别贡献。

  劳费尔的专著,是一部马铃薯的世界传播史,在其自戕之后四年,由汉学家韦慕庭整理付梓,其中有两章专讲马铃薯在中国,以及在日本和朝鲜的移植过程。他相信,原产南美洲的马铃薯,差不多同时传入中国和日本,即在中国是万历年间(1573至1620年),在日本是庆长时期(1596至1615年),而且都跟从雅加达转道台湾的荷兰商人有关系。所以,日本人最初对马铃薯,有“咬吧薯”和“和蘭薯”两个称呼,——“咬吧”与“和蘭”,是雅加达(Jacatra)与荷兰(Holland)在中日两国的古称,后来衍化为“爪哇薯”或“爪哇芋”。时下通行的日语辞典中,与土豆对应的名词,一为“馬鈴薯”(ばれいしょ),一为“ジャガイモ”,或じゃが芋(じゃがいも);后者中的ジャガ(じゃが),正是ジャガタラ(Jacatra)的缩写。但中国的“马铃薯”,何时进入日语,且和“爪哇芋”(じゃが芋)并行不悖,于今无人能解。

  照劳费尔之说,马铃薯初至日本,类似刚到中国,很少有人将之视作粮食,种植地域并不广泛。反倒是马铃薯白色、黄色和淡紫色的花,更受东瀛民众赞赏,是不少文人骚客吟咏的对象。歌人岛木赤彦和中村宪吉合著的《马铃薯花》,即为近代一部有名的和歌集。

  或许是趣味不同,马铃薯花在中国并不知名,也似从不入诗。汪曾祺定为右派那一年,郭沫若趁着“大跃进”,只用十天工夫,就赶出一部诗集《百花齐放》,唱遍百种花草,——连黄瓜花和菜子花都榜上有名,马铃薯花却不在其列。至于咏及马铃薯之长短句,更为难得一见。我依稀尚记,上小学前那个早春,在家里初学识字,随了做老师的母亲,在灯下拿着报上新刊的毛主席《念奴娇·鸟儿问答》,一字一句念过:“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话说回来,绘图谱,辨草木,汪曾祺都下过真功夫,但他说只是“近似学匪派的考古”。可看他著文谈马铃薯,考证之功何在,却一点也瞧不出来。而且,他对马铃薯何时进入中国,所下结论也嫌过于马虎:“我总觉得大概是明代,和郑和下西洋有点缘分。”

  此言若实,马铃薯入中土之时,就要提前近一百五十年,只不知他有什么依据。

  我有时感觉,汪曾祺写散文,也近于他的画画,仿八大山人笔意,心态随便,“遣兴而已”。偶有作品出来,不管是画,是文,他都不高看,甚至戏言,“只能自己玩玩”。

  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谦虚,通脱,——记得有一年,广东人请客,不知怎么的,我恰巧和他比邻而坐。吃到最后,一大桌人东拉西扯,闲话兴致正好,忽闻有人发问:“鱼头还有人吃吗?”

  循声望去,只见打鱼头主意的,竟是汪曾祺。席间,他只吃菜,饮酒,听人聊天,几乎无话。

  原来,对于吃食,“美食家”并不讲究。

  由此推想,汪曾祺的不拘小节,实也常见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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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