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9 10:32:17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周凤婷
2016年3月,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带着话剧《白鹿原》在北京、天津连演8场。
厚重的祠堂、瓦房,阴暗的窑洞,冷峻的灯光和转场,关中平原上白、鹿两家在历史裹挟中的兴衰史,在3个小时里被冷静、克制地讲述。
见多了主旋律戏剧的模式化,京津的话剧观众对这一部来自地方剧团的高质量作品颇感意外。每场演出结束,持久的掌声在谢幕四五次之后才渐渐平息。
有剧评人称这出戏是“久违的戏剧良心”,因为创作者在舞台上放下了讨好,不为形式而形式,自始至终踩在“命运”二字上。
陕西人来演绎陕西的经典
观众对《白鹿原》的认可和褒奖,让陕西人艺院长李宣“感到幸福,甚至有点骄傲”。李宣说,“《白鹿原》是陕西的经典,作为陕西院团,我们有这个责任做。最重要的是去做。”
作为这出戏的制作人,从2014年准备立项到首演,两年时间里,李宣推动着整个进程往前走。
其实陕西人艺还是比人艺晚了10年。2006年,北京人艺就曾经排演过《白鹿原》。当时,编剧孟冰接受林兆华的邀请创作了剧本。
2006年《白鹿原》在首都剧场首演,导演林兆华和濮存昕、宋丹丹、郭达的明星阵容,戏中穿插高亢、野性的华阴老腔,实景搭建的黄土高坡,真实的牛羊来来去去,形式上的新颖成了大家的兴奋点。“这是大导一贯的风格。他不喜欢很刻意的,太像戏。他追求那种很生活化的、自然的(表达)。”孟冰分析说。
北京人艺版的《白鹿原》,此后又在2013年和2014年重演,也曾回到西安演出,成为改编范例。
孟冰也是这次陕西版的编剧。
“很多人看完陕西人艺版本的《白鹿原》,向我表示祝贺,他们说我,你这个本子写得比北京人艺的版本好。”现在,孟冰经常把这个情节当做段子告诉别人。
在北京人艺版《白鹿原》中,所有演员也都被要求使用陕西方言,这是林兆华的想法,但孟冰并不同意,他还和林兆华发生过争执。“他们的方言用得不地道,我坚决不同意用方言,但他们坚持用。而且还没有字幕。人艺除了引进的外国戏,中国的剧从来没用过(字幕)。”这是原则问题。
因为没有字幕,“那个戏就看了个印象。台词、人物关系、情节发展、性格心理,一切都无从谈起。”孟冰认为大部分观众基本没看明白戏写的是什么。故事、情节都被淹没在了荒原上。
这是北京人艺版《白鹿原》留给孟冰的遗憾。当李宣找到孟冰谈重排《白鹿原》,孟冰很快就同意了。在找孟冰之前,李宣手里已有八个剧作家改编的剧本,包括电影剧本,并请来陕西人艺的艺术委员会和省内专家讨论,“北京人艺排过的孟冰老师的剧本得票最高。”李宣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孟冰和导演胡宗琪合作过七八部戏,彼此熟悉、信任。把原剧本交给胡宗琪之后,孟冰根据导演的整体构想,对文本做过两处大的调整:从总体篇幅上进行了精减,减掉了一个次要人物徐秀才;强化村民的功能,让村民担任类似古希腊悲剧中“歌队”的功能,在“叙述” 时代背景和主体事件中不断转变身份。“村民不能是一盘散沙、生活化的呈现,让他们讲述、间离、参与评说,这很重要的。”胡宗琪说。
改完剧本之后,孟冰就不再参与剧本排演,一直到他坐在西安的剧场,看到这个版本时,他“很兴奋”。
职业性的接力
同样是方言,本地人说起来就是说自己的母语,现场设有字幕,地道的俚语也让外地人听懂了。而导演对戏的节奏强调,把戏的枝枝节节分条捋顺,矛盾层层递进、强化,细腻的人物心理被解剖,“就怕你看不见,他拼命拽着你、指挥着,调动你的注意力,所有的观众就像在导演统一手势下,‘刷’地奔向舞台的一个点,又‘刷’地奔向舞台另一个点,你不可能看不清楚,不可能不理解。”孟冰说。
在戏的最后,白嘉轩情感流露,对鹿子霖忏悔,“我一辈子就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换了你家的地。” 报应立马就来,刚说完,儿子白孝文告诉他,“灵灵死了。”忏悔没有任何意义。胡宗琪说,这是陈忠实和孟冰的厉害之处,他要做的,就职业性地接受过来,那就是接力。
陈忠实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写《白鹿原》,是写民族精神剥离的过程。这也是编剧孟冰和导演胡宗琪在对《白鹿原》的接力中恪守的准则。
孟冰重视每一个人,“就像棋盘上的一个点儿, 这个子儿放在点上,这个人物出现在台上,就是一个符号和存在,就是一个阶层,一种格局。有媳妇儿和没有媳妇儿,家族格局就不一样了。厚重感就不一样。”
作为导演,胡宗琪则觉得“任何人都无法摆脱历史潮流的洗刷。就个簸箕在水里面淘洗,不可能和你我无关。但他要挣扎。人在绝望中会做出绝望的举动”。
“现场这些人起立、鼓掌、流泪,一定是嫁接到个人的感情、经历。人在社会中多么渺小、卑微。 剧中的两位主要女性角色,小娥和白灵,都在历史变迁的社会中被裹挟地、无奈地生存。小娥多单纯,挣脱举人、找到真爱,但被所有男人玩弄,被公公杀死。”胡宗琪说。
2015年12月1日起,导演胡宗琪和全体演员见面,排练了23天,2天音乐合成,25日进剧场,2015年最后一天,话剧《白鹿原》在钟楼底下的西安人民剧院上演。这出戏论证了两年,但真正排练,只有25天。这得益于主创团队扎实的案头工作。
对于胡宗琪和他的团队来说,这部戏和以往的排戏并无两样。
在接到工作之初,胡宗琪就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读原著、剧本、史料,和负责舞台美术、服装、音响的几位老师反复讨论舞台样式并制作舞台模型。和演员正式见面之前,胡宗琪已经绘制了一整本舞台调度的手稿,细致到每一场戏的每一个景片A面向哪个方向推。
2015年9月,胡宗琪和舞美黄楷夫到白鹿原采风。采风之后,胡宗琪和对舞台样式如何呈现,有了感性的想法。胡宗琪和黄楷夫最大的收获,就是白鹿原完全不是想象中黄土高坡的样子。“白鹿原不是荒蛮之地,地貌地质、生态特别好,那是一片养人的关中宝地。关中不是贫穷落后,它有礼教,有文化。而白鹿两家是关中富裕家庭。这对后期的舞美界定有极大关系。”
最终舞台上的《白鹿原》是繁复恢弘的宗庙建筑,而投射在这些建筑上的始终是侧光,精美的建筑厚重阴森,人在其中,渺小而无力,不自觉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约束和捆绑。负责作曲和音响设计的赵晓丹,对华阴老腔使用得非常节制,他把在北京人艺版《白鹿原》中大放光彩的老腔,放在整个戏的最后,增强了整个戏的压抑感。
陕西人来演,就对了
《白鹿原》曾被改编成话剧、电影、电视剧,但第一次完全由陕西当地的班底来演出呈现。孟冰说,演出《白鹿原》是对陕西籍演员生活底蕴的调动,和陕西人艺整体演出阵容的展示,再加上演出的规整性和严谨性,使得戏真正本体力量展现了出来。
胡宗琪排戏,很少使用明星大腕。影视明星们都要抽时间排戏演戏,但剧院排戏原本就时间有限,所有人围绕明星来,耗不起。大腕们也不可能为剧院一直演出下去。还有一个潜在原因是,他发现,有的明星一上台,就不会演戏了。甚至曾遇到过戏快演出了,大腕儿的词还没有背下来的情况。
他相信,在剧院,戏演好了,就是明星。
陕西版《白鹿原》的老中青三代人,所有角色,均由陕西人艺自己的演员扮演。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陕西本土演员而言,演绎自己的祖辈,则更像是在真实地生活。 白孝文的扮演者李俊强说,“我是农村的孩子,一直到现在,我们村里也都有白嘉轩式的人物,一句话边上的听了会抖三抖,有威望、地位。”对于自己剧中的“父亲”,他非常熟悉。
此前的版本中,濮存晰、张丰毅、张嘉译均演过白嘉轩,对于此次白嘉轩的扮演者蒋瑞征,被拿来比较是难免的。但他自己最大的压力来自于“内心的敬畏”,如何让世世代代生活在白鹿原上的农民 ,看到他们历经动荡的前辈和先人,他该如何把那段历史最大限度地传达给观众。
拿到剧本,蒋瑞征第一眼看上的是“鹿子霖”,因为鹿子霖的“戏好”,性格外化,很容易抓住。蒋瑞征没有传统意义上主角的“浓眉大眼”,个子也不高,在舞台上,他还比饰演鹿子霖的管越矮一些。但他身上有“正气”。蒋瑞征擅长“正面角色”,在影视剧里多扮演“书记”“首长”一类的角色。他呈现的“腰杆子太硬太直”的白嘉轩,有威严。
但一开始,蒋瑞征并不适应。首先是语言。蒋瑞征是北京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陕西生活了四十多年,他能听懂陕西话,但说得并不地道。语言对他,是一个门槛。戏开排之前,剧院专门请了语言老师。
其次,是和胡宗琪的合作,在短短25天的排练时间里,蒋瑞征经历抵触、接受、喜欢到钦佩导演的过程。
但蒋瑞征给自己的白嘉轩只打60分。对于白嘉轩这个人物,他还有太多意味需要揣摩。每多演一场,他的感觉就多一分。蒋瑞征今年65岁,白嘉轩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角色。李宣希望他“这个戏再跟5年”。
《白鹿原》是面镜子
从25岁做演出队队长开始,李宣有20年艺术行政的经验。很多困难,在她的回忆里都云淡风轻,“做不好还做不坏了”是她的口头禅。
三年前刚到剧院时,剧院处于“三无状态”,即无编剧,无演员,无观众,而这导致的是“三不信任”,同事之间不信任,下属和院领导不信任,上级领导对陕西人艺不信任。剧院账面结余13500元,往来账务挂账,欠账660万。
当时剧院里已经有两年没开过全院大会,上任后李宣开了一次会,她对大家说,“我要干戏”。新戏用股份制,愿意合伙的,自己投钱入股。李宣想试试,“通过我们的努力,能不能不赔钱。如果证明了陕西的市场不需要话剧,那就别为理想拼搏了。”
作为一个空降的剧院管理人员,李宣也想以这部戏为试金石,看看剧院有多大的专业含量,在一起工作是否团结,还有剧场的服务、票务管理、灯光、音响、舞美的情况。“这是老剧院,只有做事儿才能了解。”但藏在这后面的更大的一个心愿,是她想试试,自己有没有可能“成就戏剧梦想”。
李宣是在剧院长大的孩子。她的父母都是戏剧工作者,儿时每天放学,她都在剧场的最后一排椅子上,等着父母排练完一起回家。她父母当时所在的铁一局文工团已经解散。而当时陕西人艺也是窘迫潦倒,演员外出排戏、讲课,卖茶叶,开舞厅。
第一部戏,在非常窘迫的条件下完成,名叫《欲望都市》,9个股东包揽全部的制作。《白鹿原》中白孝文的扮演者李俊强就是9个人之一。李俊强2008进入剧院,复排过一出戏,新排过一出戏,演了一场,就不了了之。是李宣的到来,让他重新看到了在舞台上演戏的可能性。
第一出戏,为了盈利,李宣甚至在戏里植入广告,“在演出中途抽奖,需要说电话号码就报经销商电话号码。其实挺悲哀的。但你没有存储,没有积累,拿什么讲究呢?”第一部戏盈利了,投资14万,演了36场,挣了24万。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原本有心做戏先观望的人,也陆续回来。
此后,李宣用一部又一部的“做戏”,来收复“人心的失地”。一年后,剧院已经排演了13场小剧场剧目。2016年,剧院有能力带着《你在灯火阑珊处》和《白鹿原》两出大戏进京演出。
但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股冷水突然向她来。
“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但这个戏还是让我大哭了两次。”
一部主旋律戏剧,剥开脸谱化、程式化的表演,让观众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本是好事。但涉及党派、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人物塑造,涉及“性爱”的舞台表现,都受到了部分思想保守的观众和剧评人的质疑。
西安首演后,观众反应热烈,说“这是有史以来看过的最好的剧目”。但争议也开始弥漫。“陕西的舞台上从来没有色情的演出,小剧场搞坏了吧?”“在舞台上脱成那样,这戏太不像话了!”“能不能不要让白嘉轩哭,都解放了哭什么?”
最后,这些情绪都被发泄到李宣一个人身上,因为她是“聘来的院长”。
前一波余温尚未退去,听说《白鹿原》又去北京演出,痛心疾首的文艺批评家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李宣觉得委屈,“哪怕我们演臭了,你来骂我都行,但还没演呢。”
此次制作《白鹿原》,胡宗琪在创作的过程中没有受到过多的干预。孟冰也曾表示,文化厅领导和省人艺的领导从一开始态度就十分明朗。
但他们不得不接受几处修改意见,比如有领导认为,小娥和鹿子霖在炕上被窝里动作幅度过大,草垛边小娥勾引白孝文拉扯时间过长,白孝文沉迷性事太露骨,以及鹿兆鹏和白灵假扮夫妻中过于主动等等,要求导演一一修改。
那是李宣第二次哭。看着导演和演员在如家大厅里,重新改戏,“那么大一导演,跟民工似的。”
李俊强说,如果没有李宣在2013年带来的希望,自己也许就带着“惨淡”的心情离职了。但现在,他台上台下,都在揣度:“白孝文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困惑中,到底要什么样的生活?”
正是所有参与者对戏和人的尊重和敬畏,让观众获得了意外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