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30 21:37:32 来源: 共识网 作者: 焦波 徐荣/采
按: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父母、祖父母都是从农村走来,也许我们还未曾想过回望乡村,但著名摄影师焦波先生则用大半辈子的人生将自己的镜头对准父母,对准父母身后广袤的乡村。这样深情地凝望,扎根进土地的追寻,让我们看到他对父母、对乡村、对故乡的难忘追忆和缅怀。
采访嘉宾:焦波 著名摄影师
采访者:徐荣
焦波,著名摄影师,现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图片库艺术总监
《俺爹俺娘》:用活生生的事件记录传统乡村的家庭伦理
问:我看了《俺爹俺娘》后非常感动,您是如何逐步体会到爹娘的苦,开始读爹娘这本书的?
焦波:主要是从我参加工作那一年,走的时候父母给我买了三件行头,一个是半大衣,一个是块上海牌手表,还有一辆自行车,我的书里有这个章节。爹是用他做棺材用的木板卖了400块钱,300块钱买了这些,剩下100块钱去买粮食。所以说为了我上学和工作,他把为自己后事打的棺材板卖了给我置办行头。从那之后他就出去打工,快60岁的人去煤矿干活,有一次还伤了手指头,伤了手指头我去看他时,他给了我5毛钱,让我去打一份黄瓜炒肉,结果他吃的就是黑面馒头和5分钱一碗的白菜汤。从那之后我就觉得,爹娘太不容易了。
当时我就更进一步地理解了父母,那个时候父亲在外面打工,母亲在家地里的家里的,都是一个人支撑着,他们都六十多岁了还那么干活,为了儿女不辞辛苦,一辈子就是那样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拍他们了,我要用自己的镜头来解读父母,我认为父母就是一本书,一本让儿女永远读不完的书。我觉得父母这本书,他们的智慧、劳作和情怀,还有他们相互扶持的那种感情,都是一本书。
《俺爹俺娘》(百年纪念珍藏版)
作者:焦波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1月
定价:88.00
问:您之前的访谈说到自己这种“十年磨一剑”的性格跟父母的影响有很大关系,二老和二老背后的齐鲁乡村对您的性格和世界观形成了怎样的影响呢?
焦波:与我家庭有关系,与我父母的那种“韧劲”有关系,他们为了做一件事情,根本没有别的顾虑,踏踏实实去做就行。就像我父亲说的,拉大锯要一锯一锯地拉,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母亲说的,推石磨,只要什么都不想,低着头抱着磨棍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一步就少一步。他们这种韧劲,这种坚持确实对我影响很大。
再有我觉得,我们家乡齐鲁大地上的人都有那种豪爽、率直、坚韧,像山一样的性格和体魄,他们什么事都敢想敢作敢当,只要认准一件事情,就会执着地去做,哪怕十年八年。
所以他们影响了我,我不论做什么事情,只要认准了就一定去做,只要开了头就一定做到底,中途再苦再难都不懈怠。我曾经骑自行车走完两万五千里长征路,每一步都是受父母的影响,就像母亲说推磨那样,走一步就少一步,就离成功更近一步,我和三个同伴用了九个月时间走完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路。到我以后呢,拍《俺爹俺娘》三十年,拍摄地震孤儿现在已经有八年,拍《乡村里的中国》一年,都是这种坚持精神的一种延续吧。
问:您希望通过摄影摄像的镜头留住怎样的家庭伦理观呢?
焦波:我所理解的家庭伦理就是:孝道、质朴、和谐、勤俭。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乡村文化根脉上的文明,是农耕文明流传下来的,滋养着中华文化几千年,也维系着一个个传统的家庭,但是现在被一些浮华、虚假破坏了,所以我就想用照相机,通过乡里乡亲,他们这些在土地上的人的作为和事件,来把它记录下来。
尤其是关于家庭伦理方面的事件,像《俺爹俺娘》、《我的兄弟姐妹》,从某一个家庭入手可以更好地来记录你说的家庭伦理的传承,通过一些活生生的事件,来感染现在的观众,将传统的最宝贵的东西保存下来。
《乡村里的中国》:衰落与希望并存,才是真正现实的乡村
问:您太太是高干子女,跟您在观念上会有一些差异吗?您是如何处理这些差异的呢?
焦波:差异肯定是有,但是岳父岳母把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觉得这种差异已经缩小了,有种相通的东西在里面了。在生活中两个人不断磨合、不断交流,这种差异会越来越小。我拍《俺爹俺娘》、《乡村里的中国》、《地震孤儿》这些作品她都非常支持,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我不可能拍成。而且我的第一台相机还是她爸爸从战场上缴获的,所以说她也是我摄影的启蒙老师。
问:随着大规模的城镇化, 年轻人纷纷进城,传统乡村的家庭伦理受到很大冲击,您觉得传统伦理该何去何从呢?
焦波:我觉得这个都不好说,因为社会大环境它拒绝着一些传统伦理的保留和维护,所以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能保留住,这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我们必须首先珍视它,大家都觉得传统伦理是符合中华民族发展的,大家都觉得它宝贵,当大家达到这种共识的时候,可能传统伦理就会得到保护。这是个社会大环境的问题,需要方方面面的人参与进来,所以我不好说。
问:有个说法是您在杜深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另一位拍摄者李梦龙在杜滨才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多从农村走出来的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您在杜深忠身上看到了怎样的生活期许呢?是什么样的原因造成了他的矛盾呢?
初日照进农户一隅,杜深忠蹲踞于阳光下,用毛笔蘸水在自家门厅地上书写《道德经》
焦波:我们两个人确实有共通的东西,他是在乡村土地上出生的,我也是,他读过高中,我也是,只不过是我出去了,他没有出去。我们没出去的时候都有一定的抱负,都想离开土地到外面闯荡,做出一番事业。我出去了,有这个机遇得到了发展,他没出去,抱负就始终没有得到施展,所以说我很理解他。所以我如果不出去的话,我就是杜深忠,真的。再一个,我觉得杜深忠也特别像我的父亲,跟俺爹一样。他的性格,他的抱负、文化追求都一样,所以农村现在有很多这样的杜深忠,只不过他没有机会。
他这种状态的形成也很复杂,因为乡村环境的制约,贫瘠土地上付出和回报得不到平衡,得不到正比,他一次次想施展,一次次碰壁,他觉得很无奈。但是很可贵的是,他在无奈中还一直在坚持自己的信念,他跟我说:焦老师,我20岁时的梦想,60岁时仍然没有放弃。我把他作为一个典型记录下来,就是给大家一种力量,无论多么艰难困苦,只要有梦想就要坚持,他的这种精神确实也感染了很多观众。
问:您这一辈人走出乡村,如今已经在城市落下脚,心里还是会眷顾乡村,但是年青一代人,比如李梦龙、杜滨才也许还在一种夹缝中。在生活中,更多的年轻人对乡村、故乡是抱有一种逃离的心态,您如何看到这种态度?
摄制组中除了焦波,都是20岁上下的年轻人
焦波:他们跟我当年一样,都想离开土地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到了城市已经做起了想要的工作,这已经是一种幸运。我觉得不指望他们现在就眷顾故乡,回报家乡,只要他们以后有了一定经历,阅尽大千世界以后,回望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我觉得以后会的,年轻的时候我对乡情还不是很浓烈,现在到了这个年龄,就开始想回报故乡,回报土地。
所以现在的年轻人想逃离土地,我觉得用“逃离”可能也不是那么准确,因为土地对他的诱惑太小,发展前景和空间都很小,甚至几乎没有,投入和付出完全不成正比的情况下,他肯定向往一种大的空间,大的回报,还有自由,所以他们出去也是很正常的。如果以后农村方方面面都很优越了,有发展空间了,他们也肯定会回去,施展他们的抱负。
现在我们接触的一些村庄,发展得很好很快,收入很高,农村环境又好空气也好,所以很多年轻人不打工了,又跑回家乡去发展的,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实例。
问:张自恩作为村支书,必然会面对乡村里的家长里短,我们会看到农村人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吵架打架,甚至往别家的地里打农药,暗中使坏,您如何看待这样的纠纷?
焦波:农村确实有很多不和谐的东西,片子里的张自恩就整天在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纠纷,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社会无论从乡村到城市,这种纠纷是免不掉的,尤其现在。乡村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信息和外面的世界特别畅通。所以乡村的人虽然还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但是他的意识和外面的交流一点不比城里差。
相对来说,我觉得他们的矛盾,跟城里的矛盾相比有种可爱之处,他们有矛盾爆发了然后就和好了,这是难能可贵的,所以说我觉得不打架的城市并不可爱,有些人成天憋屈着、暗算着,相互之间猜忌着,这种人际关系虽然不吵架,但是更可怕。所以我更喜欢乡村里的那种直来直去的人际关系,高兴了就哈哈大笑,恼了就吵一架,甚至动拳头打一架,过会儿又好了。
问:《乡村里的中国》中节选了杜深忠、杜滨才、张自恩的镜头,除了片子中展现出来的部分,还有什么是您印象比较深刻的?
焦波:在村里一年,村里就是个小社会,每天发生着很多精彩的故事,我们只不过选了这三条线来展示。比如老人赡养的问题,有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在这个儿子家呆半个月,在那个儿子家呆半个月,就这么来回,有时候也很无奈,也觉得老人搬来搬去的,两个儿子之间为了赡养老人而产生的冲突,也很心酸,所以农村养老问题也是个大问题。
还有孩子上学。那个村庄没有学校,只能到五公里外去上学,因为计划生育孩子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去外村去上学,确实我觉得农村教育问题也是个大事。
《乡村里的中国》剧照
问:从片子中能够感受到您对乡村的热爱,近几年流行的“返乡”题材不断涌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已经与乡村疏离了,通过“返乡”写作来看,很多人感慨乡村变得更加衰落,您对这种“返乡”题材写作如何看待?您对乡村的未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焦波:确实近年来返乡的作品很多,尤其是今年春节还爆发了一种返乡热,很多人回到家以后,感触很深,甚至有很大的触动。我觉得这是个好事,说明大家都在关注乡村了,关注自己的父母了,关注曾经生养他的地方了,不管怎么样,关注总比冷漠要强。
但是我觉得关注的有些东西可能有些偏颇,因为仅仅是一年回去一次,而且一共就呆那么几天,通过一顿饭,或者拍的几张照片,听别人说一番话,写出来的东西也未必全面、客观、准确。
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沉下去,更多的学者,更多农村出生的人,多回去,而且是在那扎扎实实地蹲下来,来仔细地观察和体味自己的父母和乡里乡亲,跟他们住在一起,这样呆一个阶段,我不求他们像我们一样一呆就是一年,但还是要多去,多接触。总之我认为,现在乡村有很多很多问题,但也不是说不可救了。而且乡村有时还是很可爱的,有传统的血液,所以对于乡村还是要有种全面的认识。总之美好还是占多数的,不然我们就没有信心了,乡村还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
我觉得无论是文字工作者还是影像工作者,都要担负起一种乡土的责任。首先要有乡土的情怀,再是有乡土的责任,把注意力集中到乡村。可能一个人说乡村这不好那不好,另一个人就能从这种衰落中看到希望,我觉得衰落和希望并存,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现实的乡村。
深下去的态度,沉进土地的拍摄
问:您的下一步作品是关于汶川地震的,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吗?
焦波:08年5·12地震之后,我收了6个地震孤儿当徒弟,给他们照相机和摄像机,教他们摄影摄像,当时主要是想让他们尽早透过镜头来观察外面的社会,让他们尽快走出阴影,走进阳光。这确实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半年以后他们在北京举办了影展,叫《晨光里的孩子》,一年以后,他们的纪录片也获得了四川国际电影节金熊猫奖的提名奖,他们有了成就所以也就慢慢地开朗起来。
《晨光里的孩子》影展的六位拍摄者
一开始收他们当徒弟的时候,我也把镜头对准他们,一个拍照片,一个拍纪录片,这一拍就拍了八年,在汶川地震十周年的时候,我把这部纪录片拿出来献给大家,通过纪录片大家可以看到这6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会看到这十年当中他们如何成长,如何纠结,他们的欢乐,他们的泪水,也会看到长大了的他们怎么用自己的本事回报社会。比如他们当中的老大,从2012年时跟着我拍《乡村里的中国》,成为一个摄影师,今年已经可以独立地执导纪录片了。
问:您对乡村的关注还会持续,之后您的镜头会更关心乡村的哪些方面呢?
焦波:可以稍微透露一下,从去年4月份开始,我们就到山东一个村庄来拍摄,按照《乡村里的中国》的那种拍摄手法,扎在一个村庄住下来,记录这个村庄一年的生活,到今天4月27号已经整整一年,去年4月27号进驻的,今天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来我们也感慨万千,这个村庄与那个《乡村里的中国》里的杓峪村,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们也得到了很多收获。而且又在江苏的一个村,还有四川的一个村,都进行了这种不同村庄的驻村拍摄,江苏那个村庄已经拍了六个多月了,四川那个村庄也已经拍了两个多月了,我们都是用这种深下去的态度来做乡村调查,做《乡村里的中国》的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