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04 10:11:02 来源: 豆瓣网 作者:麦坦
苏州的早上是从水里开始的。水是从声音里活起来的。小筏子划水是鱼扎猛子的甩尾声,采莼菜是手被蜜蜂蜇一下的嘶拉声,打水是竹板敲打青石路面的撞击声,雨落是手按在皮肤上的闷声,水把各种各样的声音吃进去,却极安静,然而万籁有声,籍着河水生出悄然而深微的呼吁,告诉鸭子、鱼、浮藻、人,天露白了,水要活起来了。
推开窗户,几个裹着头巾、穿着花棉袄的老婆婆用竹扁担挑着一篮篮绿色的蔬菜走过去;捕鱼的小筏子上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跟桥上的男人打招呼;卖鱼的住户从八字粉墙下的青石板下到水边,手里端着一碗青菜拌饭,咀嚼着,出神地看着咫尺之外墨绿色、散发淡淡雨腥气的水面。
河水遮挡住了一屋之隔的菜市场的喧闹声。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漱完,门一推开,融入山塘街菜市场的洪流之中。
胖墩墩的冬笋5块一斤,小青菜1块钱一抓,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玫瑰猪油年糕8块一斤,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毛栗子不剥壳6块一兜,眼睛血红的小鲈鱼15块两条,竹筐里乱爬的河蟹30一斤,竹篓里乱跳的河虾23一斤,小鸭子全都放在浅扁的铁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叫。
炸藕的,烤鸡蛋糕的,杀鱼的,卖棉毛裤小马甲的,人挤人人挨人,却都不慌不乱,卖荸荠茨菰,山药芋艿,薏米鸡头的老太太都坐在石桥上,一个挎一个,一个挨一个,满眼靛蓝,满眼青绿,满眼中国画的用色——赭石是河蟹壳、花青是小青菜、藤黄是鸡蛋糕、朱砂是没剥的鸡头米、石青是打渔人家身上穿的小袄。
我在菜筐、鱼摊子面前打混,看买菜的人泥鳅一般灵活地穿来穿去,上学的小孩坐在自行车后头,手里捧半个糯米糕,终于胃里抽筋一样地紧了起来,钻到一家小吃店里。
小吃店门脸儿小,肚子大,老板娘烫了一头卷发,坐在门口低头算账,见客抬头,眉眼是南方人的秀气,身上衣服挣得紧紧的,身子骨很厚实,边收钱边和店里蒸包子、盛糯米红枣莲子桂花粥的阿姨们拉呱。
刚落座,来了四个中年人,两男两女,穿得胖鼓鼓的羽绒服,男的对女的说,“侬别跟我抢哇,今天早饭我做东,不好让你们家老王一直破费。”女的撇嘴笑,“啊呀啊呀,不就两碗泡泡小馄饨嘛,搞来搞去的!”四个人在门口看看招牌,“来两笼虾仁小笼包,四碗豆花,要甜的噢老板娘。额,再来一碗爆鳝咸肉面。”
说话间,一个三十多岁、头发剃得露出青头皮的男子一只脚跨进来,“老板,要碗豆花。十分钟之后过来坐。”女老板跑出去说了会儿话,跟蒸包子的两个阿姨嘀咕,“早上光吃豆花还那么有劲,一天几十里路,真是练过功夫.....”
面师傅被几口热气腾腾的钢筋大锅和面板团团围着,从玻璃窗里把头抻出来,“我也练过功夫,人家白天下功夫,我的工夫留到晚上用......”
蒸包子和甜粥的阿姨一阵窃笑。老板娘坐怀不乱,盯了他一眼,不紧不慢晃到柜台后面。面师傅眉眼细长,国字脸,腰微微佝偻着,骨架很大,说话却十足的南方腔调。我也偷笑一下,低头喝汤。
两男两女的虾仁小笼包好了,矮墩墩的蒸包子女师傅把蒸屉端过去,碟子一字摆好。
“你们这里吃小笼包连个姜末都没有的呀。我们上海吃小笼包都有姜丝哇。”不满的声音冒出来。
“有的呀,姜有的,好些客人不喜欢吃姜,我们就不放。老张,给上点姜末。”老板娘勾着头在柜台后面发号施令。
面师傅喜气洋洋,用两只手指捏着一碟切好的姜末端过去,然后晃晃悠悠靠到柜台上,老板娘理都不理,他又笑眯眯地晃到我坐的四方桌旁边,款款坐下来,用两只手低着下巴,老僧入定一样看着我吃早点,看的人心虚。我抬头冲他笑,他眼睛弯起来,“姑娘蛮能吃哇,小笼包,鸭血粉丝汤,莲子红枣粥,你哪里人呀。”
“安徽人。”我嘴里塞了半个包子,边嚼边说。
他眼珠子一转,点点头,“安徽哪里人?我说你长的也不像北方人嘛。吃的倒跟北方人一样多。”
“你是哪里人啊师傅?”我说。
“你看我像哪里人。”他来劲了,让我猜。
“我听你口音是苏州人吧。”我也搞不懂,装模作样地说。
“我哪里是,”他反而开心了,一仰头整个人摊到椅子后背上,“我老家甘肃的,不过我来苏州十几年啦。苏州不行,冬天站在地上冻得跟狗咬的一样。”
“老张,过来吃早饭!”几个面点师傅干完了活,张罗着在厨房里吃早点。
“有没有粥的呀,我要喝粥!”他对着厨房喊。
“还喝粥,你要求蛮多的呀!小杨,明天给他烧一锅粥,让他一个人喝,喝不完不能走!”老板娘突然从柜台后头冒了出来,脸上有一点点笑影子,看不出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光喝粥我可没力气干活的哇。”面师傅抬起头对着老板娘说。
“就你要求多!人家不做粥你就偏偏要喝粥,人家不做面你就偏偏要吃面,就你和别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今后这一个星期光给你喝粥,喝死你!看你以后还喝不喝粥!”老板娘兜着手,绕着店里走了一圈。
“好好好,我喝粥,我喝还不行的啦。”面师傅站起来,直挺挺走到玻璃罩子后头。一时间店里很安静。
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用苏州话骂了一句方言,空气又暖和了。大家继续说笑。
吃的我涕泗横流,身子暖和了许多,抬脚准备走,老板娘喊我,“小姑娘,别走,你过来。”我不知道什么事,跑到柜台前头,老板娘拉开抽屉,捡出一张五块钱,拍到柜台上,“你一连三天都来我家吃早点是伐?来,这五块钱你拿去。没事的。”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面师傅,他站在玻璃罩子里,一边拉面条,一边冲我眨了眨眼。我乐不可支,开心地跟老板娘道了谢,走到外头乱逛起来。
出了山塘街,走一会儿就到了阊门遗址,一直往东走,有座水泥桥,桥堍小店里开了一家生煎馒头店,往里瞅一眼,还卖豆浆和甘蔗汁。本来很窄的街巷,两遍摆满了摊贩,卖活鱼鲜虾、炸肉圆子、蒸馒头,热闹得很。
我盯着看了会儿,临时起意,拐到向南一条还算宽的街巷里,看路牌叫南新路,有推着板车、拉着破烂的老大爷进进出出。进去走了不久,就发现原来是条废品回收站的路,里头停着三辆巨大的垃圾车。本想绕回头,转念想把这条街走完再转回来,往前走,看到了连着的四五家发廊,每个门口都坐着一个姑娘。
她们穿得很少,露着白白的大腿,眉目点到为止,像苞蕾较小香气较淡的花,清澈婉转的眉眼上还覆盖着晚妆。她们正对着路面坐着,低头滑手机。我默默走过去,心想这才是一个城市完整的样子。苏州没有试图对人掩盖它的另一面,它似乎也无所谓被人看见,尽管隔着河的对岸就是万人码头。
回到阊门遗址往东走,没走多久就看到一座不起眼的小桥,过了桥就是泰伯庙。我站在桥上发了会儿呆,沿桥人家的阳台上都摆了些破盆烂缸,里头种着葱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我问旁边转保龄球的老大爷,那些盆里拉拉杂杂的是什么,他饶有兴致地说,“车前子,晓不晓得哇?治老年痛风的。那个紫莹莹的叫乌头。好看吧?”
我点点头。想起小时候放了学,喜欢买一块烧饼,在淮河边上走。遇见打渔种田的大爷就停下来聊天,现在长大了,小麦水稻土豆芋头一类的植物倒还分得清,再细的就不行了。孔子说,读《诗经》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知道植物鸟兽的名字,会让人对身边的自然界产生一种温柔的感情,乌头,车前子,半夏、穿心莲、当归,这些名字让人想到田野和草木的香气。雷允上药店里盘在一起的蛇、穿山甲、蝉蜕我也喜欢看。
自西向东一直走,走过了西中市,东中市,白塔西路,白塔东路,就到了平江路。苏州街巷很深,大多横平竖直,好走好认,路面上的房子、树杈子上迎风挂满了内衣裤、袜子、腌鱼腌肉,迎风招展,感觉无所谓别人窥探自家隐私,满街小电动车游鱼一般穿梭自如,对面有车也不让,临到头让看得人心里捏一把汗。
走到平江路,我拐到耦园旁的一条街巷里,望着河歇脚。远处慢悠悠过来一个推着车的中年男子,精瘦,结实,在不远处搭了锅,摆了铁丝架子,摊开菜盆和面盆,用一双细长的筷子炸着什么。我坐着没动,过了会儿,阵阵食物香气飘过来。我走过去,看牌子上写着“萝卜丝饼,五块两个”。我掏钱买了两个,大叔看看我,说,“姑娘,包背到前头,否则容易被偷。”我把包反背过来,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
大叔说,让我三月再来苏州,说“三月你就过来看吧,江南最美的时候,苏州郊区有么有去过呀?西山东山,三月末,河涨水了,夜里猫头鹰滴溜溜地叫,满山竹子梢摇,桃花梨花开得铺天盖地,我老家就在西山,你去那里看看,包你住下不想走了。”
我眯着眼睛向往了一会儿,想到唐寅的《桃花庵歌》。“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不愿鞠躬车马钱,但愿老死花酒间。”嘴里的萝卜丝馅儿咬下一口,冒着热气儿,我也跟着晕晕乎乎了。
离开平江路,原路返回山塘街,只觉得两只脚沉得像铅,越走越走不动,但又禁不住喜欢看这热热闹闹的街巷,只能不住嘴地吃,保存体力。快到小旅馆,看到旁边开了一家采芝斋,忍不住嘴馋,捞起一个篮子就往里头捡。店老板笼着袖子站在大厅中央,一副泯然众生的样子,看着一拨年轻大学生买零嘴吃。学生还是年轻,什么都一抓一大把,走到粽子糖跟前,老板忍不住说,“这个多买点哇,你们大学生应该知道那个苏曼殊吧?写诗的和尚,吃我们苏州的粽子糖一吃几十包,把嘴里头的金牙都敲下来换糖吃。”
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抬起头,一脸茫然,“他是我们广东人吧,不是因为吃糖吃太多,被甜死了吗?”
老板噎住了,过了几秒钟说,“瞎七搭八,哪里讲他吃糖吃死的?还有,不是让你们一下吃十几包,那是照死了吃!多买些回去送人嘛。”
我忍住笑,买了好几盒袜底酥,边吃边往旅馆走,想着今天走过的所有街巷,还有什么能比这些街巷里的市井闲话更有趣、更亲切的呢,我真的想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