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21 11:01:53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南豫见
生养母亲的南坡村北,有一条唤作鸡爪沟的小河。模状一如其名,表浅且多岔,是沙河的毛细血管。这条害河困扰着南坡,十年九灾,村民贫瘠到了极点。二百多户的村子,吃得起盐的不足五户。出大力流大汗的村民,平常度日就靠硝盐。村周多盐碱地,上面蒙着硝。远看白茫茫,如雪似霜。用铲刀经心取回,支起大锅急火熬炼,滤去泥土,即为硝盐。此物土黄色,涩苦,下饭聊胜于无。居多农家逢年过节,才肯用积攒的鸡蛋兑换些粗盐,改善一下口味。这难得的享受,诱惑母亲偷食。姥姥发现后,训诫无效,只好挖空心思珍藏。母亲千方百计寻觅,锲而不舍。多次较量的结果,均为姥姥败北。姥姥万般无奈,这天炒了半碗粗盐,让母亲畅开吃。炒过的盐略带香味儿,母亲愈吃愈馋,吃到最后竟狂呕不止,从此不论粗盐细盐,含碘与否,均不能生食。
1926年夏,沙河决口,南坡颗粒无收。东一拨西一股的土匪趁火打劫,村民如入水火,苦不堪言。常常一路土匪前脚出村,另一拨土匪跟进打劫。但凡土匪进村,腿脚快的村民钻村外芦苇丛,动作慢的就近跳红薯窖。来不及躲闪的大姑娘小媳妇,用锅底灰涂脸,脑后挽假发髻,顶深蓝头巾,躬身勾背装老太太。长母亲六岁的大姨,被土匪发现破绽,一把扯去头巾,撕开发髻,不由分说,推上牛车掳走了。两年后,大姨死里逃生,再回南坡时,怀里多了一个女婴。就是这位后来称为“莲”的大表姐,终生不知生父是谁,反倒常被人背后指指戳戳,说是土匪的野种。“文革”中因此遭罪,被人泼污。
这年母亲10岁,通常是黎明即起,跟随扶老携幼的村民,到十二里外的逍遥镇乞讨。讨要使母亲过早懂得了人情世故。常常因一碗热乎乎的稀饭,一张烙饼,一块馍头,一片红薯干……让母亲心热感动,躬身致谢。住高门楼穿大衫戴礼帽者不乏善人,拎打狗棍穿烂棉袄披麻袋片者也有恶人。穷人恨起穷人出手更毒,毫不心慈手软,一如蛐蛐咬蚂蚱,张牙钳喉,一招制敌。为拼抢一点儿吃食,大打出手的场面,常常吓得母亲双膝发软,噩梦缠绕。每次讨要出门,母亲都会惊恐不安,生怕再遇血腥。
让母亲安定下来的是逍遥天主堂。意大利人兰天光任本堂神甫。兰神甫在教堂门前设立粥棚舍饭,十数口大锅一字排列,从早到晚灶火不熄,每日得济者不下数千人。南坡十有八九的农家都靠吃舍饭保命。母亲居家八口,还有未出五服的六家近门数十口人,每日都结伙来吃舍饭。热粥滋润了辘辘饥肠,也暖和了命悬一线的人心。常来吃舍饭者居多都走进教堂,南坡村民成为教友者众。母亲也依教规领洗,取圣名若瑟菲娜,上了教堂的识字班,学会了“画十字”,把祈祷经文背得滚瓜烂熟。她还更进一步成为教堂的义工,采购柴米,烧锅熬粥,维持粥棚秩序。这里不分强弱,没有贵贱,不争食不打架,有福同享有难共当,肩膀头一般高。
1932年春,兰天光神甫推荐母亲到开封修女院深造,继而受到院长的器重,被院长破格推荐到静宜女子初中就读。此校为开封天主教会学校,由主教谭维新委托美国山林圣玛利主顾修女会承办。母亲学业优秀,提前结业后,选派到河北唐山一家眼科医院学习。该院由荷兰籍天主教神职人员开设,专攻眼病,医疗手段先进,声誉很高。母亲与同伴学成归来,服务于开封教区各诊所。1938年6月,开封沦陷。天主教会办难民收容所,母亲被派往前线急救医疗,参与临时难民营收容救治。母亲妙手回春治疗患者多人,“若瑟菲娜”的事迹,一时传为开封教区的佳话。
1947年12月,母亲叶落归根回到南坡村时,这一带刚解放。兰天光神甫被限期撤离回国前,撮合了我父母亲的婚姻。
父亲当年家境窘迫,被债主卖了壮丁,后来成了国民党新编二十九师军医。1944年日寇集结51万兵力,发起中原大战。日军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亲临郑州督战。敌三十七师团、六十二师团、骑兵四旅团、坦克三师团分三路南下包围许昌。4月24日,二十九师奉命死守许昌,牵制日寇。4月28日夜,日寇发起攻击,地面以坦克为先导,上空有机群轮番轰炸。二十九师将士殊死抵抗,三千多名将士壮烈殉国。余部一直坚持到5月1日凌晨,才开始突围。父亲的战地救护所是一座破旧的砖窑场,三位军医抢救九位缺胳膊少腿的伤兵,突围口令对三位军医而言是句空话,他们已疲惫不堪,带不走奄奄一息的战友,更不能给日本人留下活口,他们把伤兵都集中到窑里,当膏药旗伴随着哇啦哇啦的日本话出现在窑顶时,老军医拉响了集束手榴弹,与狂呼胜利的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在窑洞门口的父亲侥幸未死,昏迷十几个小时后苏醒过来,他扒开遮盖在身上的尘土、残尸、钢盔、枪械、膏药旗,一路东逃。父亲出生在天主教家庭,从小就受洗了,正逃亡间,看见逍遥天主堂上方的十字架,直奔而入。兰神甫意外得一军医教友,犹如神助,欣喜万分。从此,父亲脱下军装换上祭衣,成为一名修士,每日坐诊治病救人。他擅长外科手术,深受患者好评,颇得兰神甫信赖。
兰神甫给我的父亲母亲牵线,成全了一桩姻缘。
兰神甫走后,父母本想在这商贾云集的古镇行医,但此路不通。镇南街的街长老侯的母亲患肺心病久治不愈,经父亲精心医治终于告别了二十多年的病榻,能下床走动生活自理了。在长达一年的治疗期间,父亲风雨无阻送医送药,感动了老侯全家。秋风修来春雨,生死攸关的节口,老侯出手相救了。老侯对父亲说:“你们快走吧,上边布置‘肃清散匪敌特’,有人揭发你在二十九师当军医的事,信被我压下了,昨天镇上枪毙三个,全是你这一号,你们抓紧逃命吧。”
父亲说要不就回源潭老家吧。大舅父先去源潭镇摸底,徒步三百多里到了才知道,我父亲被拉壮丁后我爷爷一病不起,不久离世了。我奶奶与叔父告诉我大舅,源潭镇1947年10月解放,此时正大搞群众运动,消灭反革命残余势力,有几个跟我父亲一样的都被镇压了,父亲是上了黑名单的,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父亲仰天长叹:我被抓壮丁入伍,到部队一直干军医,救死扶伤使多少人重获新生,到如今竟走投无路?
多少年后,与母亲忆起他们逃离逍遥镇时的场景,她说,人来世间就是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