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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思想是怎样炼成的

2016-01-06 06:46:11       来源: 《中国早期文化意识的嬗变》    作者:程水金

  

  漆园吏(庄子)像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先秦道家的思想高峰。《汉书·艺文志》所载先秦道家之书,或真或赝,或存或亡。亡者赝者固不足道,而其存者真者,无论其思想之弘深博大,抑或其文辞之诡谲恣纵,皆不足以与庄子分庭而抗礼。

  庄子姓庄,名周,战国中期宋之蒙人,今属河南商丘,殆无可疑。庄子具有高深的文化修养,“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庄子之为庄子,有着深远而渐积的学术前缘,涵摄与凝聚着众多前辈思想家的精神流质。杨朱的重生贵己,子莫的不偏不倚、无是无非与才美不外见,甚至孔门弟子颜回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与心性内敛的思想性格,无不通过老子的贵柔谦退、守虚持弱的思想为中介,在庄子的人生哲学之中团成新的思想板块。当然,庄子虽然清高淡泊、落落寡合,但也并非纯然遁迹山林的隐士,或者曾到宋国之外的地域作过广泛游历。至于说,庄子是否某国公族的后裔,却无法确考。不过,由于生活的艰辛与精神的疲惫,庄子的确有着深刻的思想危机。当然,庄子并不因此而放弃思想。

  庄子视人为“天籁”,把人的生命,作为天地万物之一物来思考。但是,人虽为万物之一物,却与非人之物有着本质的不同。人不仅有异于“牛马四足”之形体,更有各种不同的心理、幻觉、映象、情感以及彼此迥然相异的性格、秉赋与癖好。而其“百骸九窍”的形体以及无可名状的心理意识,由谁来支配,也难以知晓。不仅如此,人之所以异于非人者,除了知觉与理性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言论与是非。但是,由于人的知觉与理性,受到人与生俱来的“成心”所制约,因而人不可能达成一致的认知结果,从而导致了无休止的是非之争。因此,人便一辈子受着“成心”的驱使,“是非”的纠缠,人与人的疆域与鸿沟,也就永远不能超越。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也是人之所以为“天籁”的根本原因!

  人生在世,也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与周围的人与事形成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即所谓人之“大伦”。不过,庄子认为,这种“大伦”,对于人来说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东西,而是与生俱来的人生桎梏。因此,庄子把这种人之“大伦”称之为“天弢”或者“天袠”。然而,人毕竟不是禽兽,人有人的社会属性与价值尺度,人不可能象猪一样活着。子之于父,父之于子,固然是“不可解于心”的责任与义务;臣之事君,亦是人生价值的集中呈现。然而,承担人生的责任,实现人生的价值,必须付出代价。尤其是为臣用世,入朝伴君,更有抛头阶墀,喋血廊庑的险厄。即使是积极实现人生价值,向人生不朽的辉煌顶点奋力攀登;但达与不达,穷通贫富,祸福寿夭,又在无形中受着时势的制肘与命运的播迁。因此,人生充满痛苦与忧患,活着就是遭受不可解的“天刑”!

  以人生的苦难为起点,以脆弱与孤独的个体生命为依托,庄子从前辈哲人老子那里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道”,并以此为基础,拓展其理论内涵,使之成为以虚空与无限为基本意涵而又超越于万物的宇宙时空形式。“道”既然是一种虚空与无限的宇宙形式,具有极大的超越性与广延性,因而与“气”的虚无属性相类同。“气”在感官上无形无质,又弥漫于整个宇宙时空而普遍存在,通过类比联想,庄子之“道”与“气”便在“虚”与“无”的形式上相贯通。然后又以“气”为中介,打通“道”与“物”的关节,使“物”之生死变灭具有了“通天下一气”的理论依据;同时也为“物”之生死变灭提供了终始无穷的时空背景与活动之场。于是,庄子“道”“气”“物”三者的终极共性就是“化”。时间的无始无终,空间的无边无际,这就是宇宙,也是“道”的形式!自身无形无质而又充塞宇宙,这便是“气”!虚空与无限,是时空的性质,是宇宙之形式,也是“气”的基本属性,也是“道”之本身!“道”既无始无终,“气”则有聚有散,而以“气”为基质的“物”,也就在虚空与无限的宇宙时空中生死变灭,“以不同形相禅”。一切都在大化流行之中,“不位乎其形”,“终则有始”。因此,庄子之“道”,其理论价值就在于引导人的心灵不断向上超越,最终攀达于一种“参万岁而一成纯”的“纯白”之境,从而摆脱俗世的琐琐屑屑,远离尘寰的熙熙攘攘。

  “道”是一种虚空与无限的宇宙形式,是一种精神境界,并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因而所谓“闻道”,就不是一般的知识活动,而是一种“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的修持工夫,这就是“心斋”与“坐忘”之法。所谓“心斋”,就是凝神静气,心志内敛,将思虑专注于心灵自身,让精神无所拘束亦无所凑泊;于是,放弃感官的一切感知功能,停止感官的一切感知活动,从而使主体精神达到一种至虚静极的状态。“心斋”是停止感官活动,防止主体心灵受到外界的干挠;而“坐忘”,则是将已有知识,甚至正在“坐”的主体自身,统统从记忆之中抹去。无论是“心斋”还是“坐忘”,其基本的思想方法,就是“齐不齐以致齐”。既对外部世界存在的矛盾性与多样性采取视而不见的回避,是为“莫若以明”而任其“两行”;又对外部世界存在的矛盾性与多样性予以简单的同一,是为“道通为一”而随其“自化”。因此,前者是对“不齐”视而不见“以致齐”,后者是对“不齐”以简驭繁“以致齐”。

  经过漫长的思想求索与艰难的工夫践履,庄子终于找到了超越人生困境的思想理论与出离人生苦难的修养方法。于是,庄子的主体心灵与广漠的宇宙时空融为一体,在无所挂碍纤尘无染的虚空与无限之中,作精神的肆意翱翔。在这个空明澄澈的虚空世界,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生存价值及其生存条件,皆一一为之勘破。虽然今天的阳光并不比昨天灿烂,今天的生活也并不比昨天富有;但悟“道”之后的心境却大不一样。超迈与旷达的宇宙情怀,宁静而高远的精神境界,给人以安闲、愉快与通达的心情与心境;以此心情与心境观照现实中的人生际遇与世情百态,不仅死生存亡,穷达祸福诸般遭际不能挠乱心灵的宁静与和适,反而以一种包举宇内,涵藏万物的博大胸襟,欣然容受之而不存芥蒂,坦然接纳之而无所稽滞。因此,超越了人世间的一切荣辱毁誉,穷达贵贱,心灵飞升于无限高远而空阔的宇宙境界,雄视大千万象,以怡然旷达的心情与心境入俗行世,随缘自适,无可无不可。心灵与世俗保持距离,又在行为上与世俗打成一片,心灵超越而又混迹黎甿,这就是庄子的生存智慧与人生选择!

  当然,生存智慧与人生选择,永远只有现实的价值与当下的意义。“只能如此”,永远也不能证明或者代替“应该如此”。唯其如此,庄子的生存理念与社会批判,明显地呈现出强烈的反历史,反文化,反社会,甚至反人类的思想倾向!庄子既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社会组织,也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社会约束,更不希望人类有君主与帝王。因此,庄子向往浑沌粗朴,民智未开的洪荒之世,自然天放,无拘无束。然而,人类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没有君主,没有知识的“浑沌”时代。“帝王”的存在,已是不可挽回也不可改变的事实,于是,在庄子的生存理念之中,不期然而然地滋生了一对类乎“骈拇”与“枝指”的余赘之物:“避”与“应”。“避”即“无用之用”;“应”乃“虚而委蛇”。这种“避”与“应”,属于庄子的“亚次生存理念”,仍然是无可奈何!

  庄子的思想体系,决定着庄子的言说方式;庄子的思想是独特的,其思想的言说方式亦与众不同。应该说,利用人类既有的语言文字,构织其思想体系,并传之其人使之产生最大限度的理解与同情,这是思想家宣传思想的步骤与方法。然而,人类语言表达功能的限制,一般受众愚闇浅俗的接受习性,庄子思想体系本身反传统反文化的立异性,及其思想结构自立而又自破无所粘滞不主成说的流动性之诸多因素,给庄子的思想表达频添了重重障碍。因而庄子深深地感觉到辞不逮意的苦衷与解人难得的孤独。不过,庄子毕竟是庄子,其聪明与才智足以使之能够从问题的存在本身找到问题的解决途径。于是,以非指喻指之非指,弥补语言表达功能之缺陷;以闻诡惊听之寓言,迁就受众接受习性之浅俗;以支离曼衍之章法,扫除思想进入言说之偏固;既是庄子的文章风格,亦是其风格所由以形成的原因。因此,一部思想深刻,空前绝后的哲学著作,其表达障碍的突破,当然就意味着其文章风格的形成。

  总而言之,生存的苦难与精神的危机,既炼就了庄子的人生智慧,也提升了庄子的人生境界;其思想体系之放浪恣纵而深遂博大,其叙述方式之支离曼衍而横无际涯;形成了归趣难求而味之无极的文章风格。

  这就是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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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