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亡其国，先去其史”。来自龚自珍故纸中的这句话在当下中国突然具备了某种重要的政治价值，不但总结为前苏联亡党亡国的严重教训，还用来指导舆情。但这种认识暗藏陷阱，不可不察。

　　前苏联是去史而亡吗?

　　透过现象看本质是马克思主义者一贯强调的唯物辩证法的精髓。持论者虽可罗列一大堆事例向人展示前苏联确似去史而亡，但却把自己带进了一个逻辑困境：即前苏联该不该亡。附带说明一下，这里只是顺着前苏联亡党亡国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其实是指苏共执掌的政权倒台。

　　前苏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理所当然成为标志。但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人们一直在质疑：由列宁缔造、斯大林执掌，随后进入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苏共还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吗?我们至今缺乏严肃正面的回答。如果认可前苏联因去史而亡的说法，那无疑是说前苏联本不该亡。无疑是肯定前苏联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苏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但这样跟着来的问题就多了。一个代表人类社会发展方向、 为广大人民谋利益并创造幸福的国家和政党，为何人民竟无实际感受，轻易就听信诬史，然后不费一枪一弹就垮掉了，甚至垮时万众欢呼以至“竟无一人是男儿”呢?而且如果前苏联和苏共那么好，那么中苏关系为什么长期紧张甚至对峙，难道我们错了?更重要的问题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中共是走苏联之路夺取政权，建立了社会主义中国的。虽然我们不否定前三十年，但同样不否定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就是和苏联制度的分道扬镳。这虽有国情不同的因素，但更有制度变革的本质。

　　对前苏联的垮台，一直有另外的理解。本文不评价戈尔巴乔夫的所谓改革。因戈氏施政并未改变苏共早已蜕化变质的现实，也未改变苏联早已背离社会主义制度本质的现实。苏共顽固维护官僚阶层的利益，垮台必然。这才透过现象达到了事物的本质。如果认可前苏联与苏共因变质而必然垮台，那去史而亡就不能成立。一个政权只要丧失了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拥护，垮台是早晚的事情。去史不去史无济于事。现今世界上仍有一些极权国家，其并未去史，但会有人相信它不会亡吗?一个具有合法性的政权如果因为有人在史上动点手脚就垮掉了，那是笑话。在苏东事变中，罗马尼亚并未遭遇去史，但齐奥塞斯库瞬间就垮掉了。他自己死到临头还迷惘不解咧。如今在很多地方发生的所谓颜色革命，哪里顾得上去什么史。

　　二战之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是在与西方阵营对立的情况下存续的。警惕西方和平演变的阴谋一直是社会主义国家长鸣的警钟。前苏联垮台之后，也一直有撤切尔与里根弹冠相庆的传说。最大的敌手自己倒下了，他们当然高兴。但是如果把政权丧失的原因归结为来自外部的和平演变、归结为境外敌对势力的破坏、甚至归结为去史而亡，那很可能错了。而且也不能说俄罗斯是西方和平演变出来的。否则为什么他们依然象对待前苏联一样的对待俄罗斯呢?合法性才是政权的生命之根。脱胎于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政体只有通过改革，给人民想要的东西，才能不断更新和复核自身的合法性。才能长治久安。拒绝改革，甚至以防止和平演变之名不给人民一直想要的东西，那只能维而不稳。史不史的无足重轻。

　　伪史不去恰成亡国之祸

　　当一个政权的合法性日渐丧失时，就会编造谎言，粉饰现实。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所谓史，只是伪史，难以服众。如以防止“欲亡其国，先去其史”的名义加以固守，恰恰埋下了亡国的祸根。

　　十月革命是在帝国主义阵营的包围中发生的，红色政权的生存环境自然十分严酷。这也许可算作苏联一系列极端政策的外部原因吧。但当时的苏联与苏共几乎把工人阶级之外的所有社会成员都当成了敌人。其国有化政策，集体农庄政策，改造消灭富农的政策，以及党内斗争政策，肃反政策等均崇尚暴力、镇压、流放甚至肉体消灭。在国家关系上也并未遵循平等原则而把阵营中的成员国当成自己的附属国，甚至武力侵犯。这些基本政策七十年来一脉相承。现代社会，政治异见是不可能消失的政治生态。但苏对不同政见者一直采取镇压的方式，不与其建立共商平台。这不但导致了国家机器的异化，而且使得把持了政权的官僚特权阶层实际上成为了人民公敌。

　　苏共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十分重视修史。如一度非常流行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是由斯大林亲自主持制定的。这种官方史是统治者给自己的背书，企图给自己的所作所为烙上正当性的历史印记。官方虽然垄断了意识形态，可以让这种史占据主流，大行其道，但却不能收服人心。人心很柔软，但又无比强大，子弹可以穿透，却难以收服。

　　同一个历史事件，不同参与者的经历、承受、记忆、认识是不同甚至对立的。历史虽然是由强者书写，但却未必改变别人的记忆和别人对这种记忆的传承。普列汉诺夫、布哈林等人的著作就在那里，你有你的评判，别人就不会得出自己的判断吗?政治犯被处决、流放、甚至以叛国的罪名被驱逐出国，但这未必能使他们放弃抗争。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你说是平叛，但却改变不了本国人民被侵略的体认。你说你建成了发达的社会主义，但却改变不了人民不幸福的感受以及他们自已掌握自己命运的渴望。

　　由于宣传的作用，作为新世界的红色政权对西方不满现实的人也有吸引力。但这些人进入苏联考察之后，却得出和宣传不一样的结论，对此无须赘述。

　　表面看起来，前苏联的国家机器十分强大，有效管控着社会秩序。苏共的统治似乎也很稳固，另星的反对派成不了气候。联共(布)党史可以重印几百次被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的人学习传颂。但这只是虚假的表象。大家知道你在掩盖真相说假话，所以也就装着不明真相相信你的假话是真话。看来统治者有时候真的需要欺人又自欺，以为洗脑很有效而高卧无忧了。

　　伪史最终骗到的只能是伪史者自己。人心似水。水能载舟，亦能履舟。人心是执政合法性最雄厚的基础。而伪史盛行的唯一作用就是抽离人心。人心离去虽无痕，但稍有风吹草动，看似无比强大的国家机器因失去人心支持倾刻就坍塌了。与其指责“欲亡其国，先去其史”，不如说是欲自亡国，先自伪史。伪史不去才是亡国之祸。

　　改正历史错误是执政党的自我救赎

　　中国共产党对历史的态度与苏共有本质不同。中共在带领中国人民解放和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功勋卓著。但无庸讳言也犯过许多严重错误。要放到别的政党身上，有的足以亡党。但中共却能自己从错误中走出来并得到人民的谅解而继续前进。这里的关键是两条：第一，坚持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利益的立党宗旨，明白违背了这一根本就会失去人民的拥护。党将不立。第二，对自己在历史上的过错择时改正，在拨乱反正中重新赢得人民的信任。中共的这一立党良方万不可失。

　　大家知道，毛泽东垂暮之际将文革作为自己毕生所做两件大事之一，并因邓小平不肯对文革作正面评价而继续置其于冷宫。毛谢世之后，一度盛行两个凡是。用“欲亡其国，先去其史”来观察，正确得很啊。然而人心思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世了，思想解放运动成了扑不灭的火焰而迅速燎原。中共顺应民心，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随后又作出了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了文革。还对反右等一系列左的做法进行反省，平反冤假错案，从而民心高涨。不去这些史，哪里会有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伟大成就。

　　纠正自身的历史错误，去伪史，修史致信，实际上是执政党重获合法性的自我救赎。对历史有不同看法本不奇怪。所以不要动不动就说人家在去史，那就扩大了对立面。当然，政治斗争是复杂的。不排除有反对派甚至所谓敌对势力为了颠覆这个政体而在执政者的施政史上做文章，妖魔化执政者，消蚀其合法性。其过程大致如下：

　　第一、这种现象容易出现在极权政体中。这种政体缺乏包容政治异见人士或反对派的宪制结构，异见及反对即为非法而会被限制甚至剥夺公民权。

　　第二、当权者在施政 上有违背民心的重大错误，社会上对此一直争议不断。

　　第三、当局对这种争议采取“捂”的态度。由于言论被管制，人们反而会偏于相信不同于官方版本的流言，甚至假作真来真也假。

　　这样一种状况造成执政者与社会公众的对立。如果还要“守史护国”，更会加重对立。由当政者凭一己之私制订而又不能被公众认可的所谓史，是当政者的负资产。伪史不去，流言盛行。调整自身对历史的态度，也就是改正自己的历史错误。所以，与其息息在念“欲亡其国，先去其史”，不如采取开放态度，提供言论平台，公开相关史实，听取各种意见。在这个过程中凝聚真正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国家记忆。并做好必要的善后。如此当政者方得甩掉历史包袱，弥补社会裂痕，因完成了自我救赎而重新赢得人民的谅解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