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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文化

2015-12-16 08:22:12       来源: 《随笔》    作者:孙歌

  2008年的流行语中,有个词叫做“山寨”。

  我曾经尝试着把这个词翻译成日语,却一直不成功。日语里并没有直接对应“山寨版”的词,如果翻译成“山村”,意思就变成了空间,显然不对;翻译成“山贼”呢?负面的语感太强;要是翻译成占山为王的“山塞(寨)”,或许还有些意思,我想,大概干脆就把它翻译成“梁山泊”,可能反倒爽快。

  我遇到这个新词,是在结束了一年的访日回到北京之后不久的事情。

  那天我拿出闲置了一年的手机,打开一看,发现电池已经坏了。这部手机还是2003年买的,那时小米机等等尚未问世,商店里的机种都是外国厂家的。我的这部手机是诺基亚里面最简单的一种,功能很有限,但是很好用,特别是它非常结实,不小心摔在地上,从来都不坏,哪怕是零件摔得七零八落,捡起来再组装上,打开电源还是照样用。这是一款很合乎我要求的手机。

  我决定去买一块新的电池,于是去了离住处最近的一家电器商场。出乎我的意料,不但这家店里没有相应的电池,而且我被告知,哪家商场都不会卖这款手机配套的电池。因为,虽然这款机种问世不过五六年,但是已经中止生产,当然,也不可能有配套的电池再供应消费者。年轻的女店员从柜台里掏出了几款新型手机,在我面前一字排开,开始诱导我更新换代再买部高级些的。

  对于平时不怎么使用手机的我而言,这个建议显得有些荒诞。为了一块电池,居然要买一部新的手机?这种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顺理成章的想法,在我这里却很难成立:“我的手机没有坏呀,你为什么要我换掉它?”

  店员最终还是没有斗过我的顽固,于是压低了嗓音给我出了个主意:“那您就去隔壁的小商品市场好了,那里应该有卖的。不过那可是山寨版的,千万不要给他太高的价。”

  我高兴地立刻去了隔壁的小商品市场,顺利地找到了一个摊位,那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手机电池,只是名称都似是而非,找不到诺基亚的字样。我拿出手机,请摊主帮忙配一个电池,他爽快地说:这个呀,有货!于是摸出一块电池来装进去,讨价还价之后,我花了二十五元,回家试了一下,很好用。虽然有人吓唬我说,山寨电池随时可能爆炸着火,但是在我这里,这种现象却并未发生。

  这是我与山寨版结缘的开始。那之后,我又更换了两次山寨版电池,直到手机最后坏掉。可能跟这个经验有关,我对于山寨这个词,基本上没有什么恶感。

  山寨版,指的是模仿正版原物,但是并不假冒原物,在某些地方保存些许差异,以似是而非的方式制作自己产品这样一种产品制造方式。让这个词得以诞生和确立的,就是以这种方式生产的手机。那些无名的小厂,以极为接近名牌产品的造型生产出自己的手机,虽然说不上有多上乘,却也具备多项机能,并且以极为亲民的价格出售,所以很有人气。经历了最初的质量不稳阶段,据说这些山寨手机已经拥有了很好的口碑,听说它们还发明了名牌手机都没有的一些功能,例如可以提示伊斯兰教徒按时朝拜的时间提醒功能等等,所以开拓了很好的海外市场。不知道是真是假,甚至还有人说山寨手机的一些发明后来竟然反过来被国际名牌手机的厂家“山寨”了。总之,山寨手机后来发展出的能量好生了得,真不是一块救急的电池那么简单。

  与盗版不同,从一开始“山寨版”就并不直接使用自己模仿的名牌产品的品牌。它们只是制造在外观上与模仿者相似的表象,生产出廉价的产品。而且,山寨版的生产商与消费者之间存在着不需明言的默契:“我们给产品制定亲民的价格,也请你体贴地原谅我们的质量。”不过,听说后来山寨版手机的质量大多提高了,价格虽然也有所浮动,却仍然还基本保持着亲民的性格。

  中国被全世界诟病为盗版的天堂。就连那些高价出售的名牌,也难逃被盗版的命运。大概因为如此,山寨版产品刚一问世,社会舆论就对它投以不友好的视线,言论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新生事物,在最初的一两年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为令人头痛的是,山寨版绝非盗版。它是一种近似于游戏的行为,在与法律一线之隔的地方开辟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当然,这种一线之隔的分别很容易被突破,其中也不乏趁火打劫地由山寨转换为盗版的可能性。不过,就总体方向上看,与盗版盗用既成名牌权益的做法相对,山寨版毋宁说是与名牌产品保持着微妙距离的。它只不过是试图利用消费者憧憬名牌的心理,以微妙的距离感创造与名牌同时共存的局面。从手机开始,进而扩大到一些名牌产品的领域,其后不久,山寨版开始渗透向娱乐的领域,转变为“文化”。

  春晚的山寨版,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问世的。

  筹备于2008年后几个月的中央电视台2009年春晚,于是出现了一个隐形的对手。这是一台在网络上观看的“山寨春晚”。出资人是从事IT行业的普通企业家,演员也并不是那些名角,而是从未为人所知的业余表演者。但是,这台山寨春晚却与中央台的春晚在同一时间播放,由此,一向被中央电视台独占的跨年春晚节目,第一次被相对化了。听说2009年初观看这台山寨春晚的观众不仅仅是大陆的人们,很多台湾人也在观看。在短短的时间里,山寨精神跨出了物质范畴,开始向文化进军了。可惜那个时候我的装备很落后,没有能力在网上看春晚,事后听说,那台节目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的质量,但是演的人和看的人似乎都很快乐,没有人如同挑剔中央台春晚那么挑三拣四,那年的山寨春晚,与其说是场文艺演出,更像是场庶民的狂欢节。

  2008年末,“山寨文化”这个语汇在中国社会开始流通,而“山寨”这个词也开始承载多重功能:它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同时也是形容词。在中国人的使用中,山寨这个词开始具有了多种多样的丰富色彩,绝非它的近亲“盗版”这个词可以望其项背的。

  在对于山寨文化的不同看法中,渐渐地出现了某种理解其特征的基本共识。简而言之,是如下几个特点:第一,山寨文化在社会生活中并非挑战各种各样的权威,或者与各种权威分庭抗礼,而是利用权威的影响力和人们对于权威很少质疑的心理,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一向被权威独占的领域。第二,山寨文化并没有取代各种权威的野心,也不具备相应的能力;但是由于它在事实上使得一向被权威所独占的事物相对化了,就结果而言,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权威的绝对性。第三,山寨文化毕竟是庶民文化,它的目的是庶民的自娱自乐,娱乐和实用是它的核心,并不具有政治性。第四,山寨版的物质产品与名牌文化毫无关系。它仅仅是以好用和便宜作为自己的特征,并创造了自己的市场。

  一晃儿六七年过去了,山寨文化不再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它成长了,当然,也分化了。就物质产品而论,各种原来质量并不稳定的山寨版手机最终闯出了自己的创业之路,现在不仅在国内,在第三世界各国也开辟了巨大的消费市场;就文化而言,中国老百姓无限的创造力早就让山寨文化遍地开花了。山寨白宫、山寨天安门、山寨大黄鸭……即使据说某处的山寨版金字塔惹出过国际官司,但是乐此不疲的中国老百姓,恐怕还是更愿意跟这些山寨版的物件合影留念,没人那么在意它们的出身。

  在几年前的一次会议上,我听到了关于山寨文化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据说上海有家民间的网络“工厂”,为各种“创客”的山寨版奇思妙想提供了一个创造性的虚拟交流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各个发明家都可以把自己的发明拿出来共享,没有版权问题,一切都是免费的。当然,没有人刻意地称其为“山寨”,但是,介绍者说,这正是山寨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时隔几年,创客们已经拒绝把自己的发明创造与山寨版联系起来了,他们独立地而不是依靠大品牌的影响力进行发明创造;可是,他们的平民精神与分享态度,却正提供了拯救和发展山寨文化的重要契机。

  山寨产品的品质不稳定、山寨版有变为盗版的危险等等,这些负面的原因一向使得中国市民特别是知识分子倾向于以严厉的态度对待它;可是或许因为如此,山寨文化所蕴含的一个重大的契机往往可能被忽略。例如,就我买手机山寨电池这个例子来看,生产山寨版电池的厂家,正是以这样的方式破除了“一次性使用”、“购买最新款”这一资本市场的常识,并强化了庶民阶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生活习惯。这个对立,并非仅仅是金钱拥有量或者是否追赶新潮的对立,它们背后隐藏着的,显而易见是两种不同价值观的冲突。

  通常,对于产品进行超过需要程度的更新,被视为现代科技进步的结果。支撑着这一“进步”的一个巨大的支柱,就是消费者的消费行为。一方面,明明例如我这样的消费者还在使用着尚可充分利用的制品,可是另一方面,这些制品却已经停产并且也不再生产相应的消耗部件。毫无疑问,对于品牌制造商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战略,与此相应,“更换最新产品”这一由广告宣传不断强化的生活样式,也是不可或缺的。在这样的情势下,即使不认同这种生活方式,却也不得不面临放弃还能使用的手机,购买并不需要的新式机种的困境,这样的体验恐怕不是我一个人独有的吧?

  若干年前在电视里偶然看到过一个场景。记得是欧洲的不知哪个小国,举行一个类似于体育运动的比赛。那是个投掷比赛,只不过使用的工具不是球,而是手机。堆积如山的手机被抬进运动场,参赛者兴高采烈地投掷这些手机。记得当时我看到这个场景,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朴素的疑问:难道这些手机全都是坏掉不能用的吗?现在,经过了买电池一事,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并且,毫无缘由地,我进而得出了一个推论(当然,这仅仅是推论而已)——假如在那个国家里也有山寨版的厂家,或许这个比赛项目就不能持续了吧?当然,前提是有相当数量的我这种不合时宜的顾客。

  生产是依靠消费来维持的。无论是名牌厂家,还是中小企业,都依靠着市场的运作。不过,市场竞争却远不是公平的、合理的。在独占资本控制着市场的现行状态下,高水平的技术也被独占资本所活用,并且不断通过各种宣传手段制造出“消费名牌”、“弃旧换新”的消费欲望。而这样的消费欲望,却并非是拯救中小企业的良药,对于资源有限的地球来说,也远非健全之策。

  以美国的次贷危机为契机,金融资本的本质得到了相当充分的暴露;尽管如此,人们却并未因此而反省扭曲的消费方式。一部分中国人反倒利用世界经济发生衰退的机会,杀向欧美购买各种名牌,因为据说这比在国内购买同样产品要便宜得多。当然,我并没有对此评头品足的意思,何况这是在“拉动世界经济”。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更注目于山寨文化所拥有的象征性意义。

  不言而喻,在山寨文化这一面,未必有自己在向独占资本的世界体系进行挑战的自觉意识。在目前阶段,恐怕对于这一新生的社会动向所能够期待的,仅仅是希望它可以确立自己作为草根文化的主体意识,并尽可能地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生产出物美价廉的产品,与盗版文化划清界限。在既成大资本集团的缝隙当中,山寨文化以无缘于品牌文化的草根形式,或许可以支撑庶民式的现代精神。不能否定,哪怕是冒着生产劣质产品和盗版的风险,山寨版也依然孕育着比盗版更为健全的可能性。

  在物质与文化均被少数集团独占和掌控的今日世界,以庶民的自家消费为目的而产生的山寨文化,正在悄悄地培育着占世界大多数人口的老百姓的价值观。以自己的方式去“分享”那些被独占的价值——这就是当今百姓的价值观。当然,这样的价值观随时冒着变质的风险,它的成长极为困难。不过,如果它能够进一步发育从而拒绝被收编到大资本的垄断逻辑中去,那么,它将会催生出庶民的权利意识与责任意识吧。

  我悄悄地期待,那样的意识在当今自由与公正的价值观日益形骸化的现代社会里,或许可以在传统的梁山泊精神基础上,真正成长为现代庶民的正义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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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