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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卖的青春

2015-12-11 07:15:30       来源: 《凤凰周刊》    作者:闵云霄

   入冬,贵阳市黔灵山脚下的黔灵湖清澈见底,湖面波光灿烂,湖畔有儿童嬉闹。

  今年43岁的张国丽也曾在这里留下童年的笑声,但那些欢快的日子已是穿越时空的回忆。

  26年前,只有17岁的张国丽和表姐等三名女子被两名外省男子骗出门打工,到河南省郑州后,3人被分开,张国丽被人带到了商丘虞城县,卖给了现在的丈夫。

  张国丽的丈夫和婆婆对她不错,可她始终忘不了贵州的亲人。日前,张国丽带着两个儿子,从上千公里外的河南辗转赶回贵州,在黔灵山后的几个村寨一家一家寻问。在她模糊记忆中,她只知道父母、弟弟妹妹的名字,家庭地址在一个叫“贵阳市小关村”的地方。

  但26年过去,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让小关狭窄的公路变得宽广,四周高楼林立,而且时过境迁,张国丽已经不会说贵阳话,三人在小关一带打听三天都没有进展,最后不得不求助当地媒体,最终才辗转找到家人。

  尽管阔别多年,张国丽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眼前的妈妈,可是原本年轻的母亲已满头白发,父亲则在三年前已经去世。妈妈告诉她,父亲去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被拐多年的大女儿。 张国丽听后,带着两个儿子在爸爸的遗像前长跪不起,痛哭失声。

  

贵州毕节因地理条件恶劣,经济长期落后,拐卖妇女行为一度猖獗。

  张国丽的遭遇并非个案。仅就官方公布的数据,2009年公安部实施“打拐”专项行动以来,全国公安机关解救妇女在10万人以上。

  除了被解救以及成功逃跑的妇女外,很多当年被拐卖的女子至今仍维持着被拐卖之后的“婚姻”生活。挣扎成为生命的主线:牵挂孩子舍不得走,留下来又牵挂老家的亲人,无法在双亲过世前见上一面是常事。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她们的内心世界,也很少有人关注她们命运的坎坷。

  “这是我表妹,想找个对象”

  张国丽回家的过程,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远在福建晋江的陈云芝,看到媒体报道后,辗转找到张国丽联系方式与其通了电话。陈云芝和张国丽一样大,1972年出生在黔灵村,曾同在一个学校念书,课余经常一起玩。这一对儿时的伙伴,在1989年先后被不同的人贩子拐卖到不同的地方,两人天各一方,音讯全无。2000公里的距离在电话里缩为零,两人唏嘘不已。

  那些年,小关村农民的收入主要依靠种植玉米、大豆,或是短暂打工和违规修建房屋收取房租。陈云芝命运多舛,8岁丧母,12岁失去父亲后就再也没上过学。1989年夏天,17岁的陈云芝来到贵阳市紫林庵保姆市场找工作——这是繁华地段一个流动的非法人才市场,需要找工作的女性聚集在公路边,任雇主挑选,当年一个月薪水30到50元。

  很多人站在宽阔的街面上等待雇主前来“光临”,突然一个男子过来和陈云芝搭讪,闲聊中提到去福建批发录音机和磁带倒卖到贵阳能赚钱。陈云芝听之信之,没多久就跟着男子踏上开往福建的火车。

  经过两天的颠簸抵达晋江后,陈云芝被要求支付车费和食宿费用。可怜陈云芝身上只有几元钱,她欲哭无泪。男子提出介绍个婆家收点礼金来还,陈不答应,出现一胖一瘦两个男子,拔出明晃晃的刀子威胁她:“不听话就杀死你”。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男人给陈云芝找了一个简陋的旅馆住下,有一些可以称得上“大叔”或者身体残疾的男人不断前来端视自己,陈云芝想问个究竟,被两个男人用恶狠的眼光瞅了一眼。人贩子对操福建口音的男子说:“这是我表妹,我们带她来找个对象”——冒充女孩的亲戚,是拐卖过程中人贩子经常使用的手法,当然,很多女子亦是被亲戚直接骗卖。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带走了陈云芝,价格为1500元。收买她的男人当时35岁,将近陈云芝年龄的两倍——陈云芝至今不知道人贩子是怎么联系上买家的,更不知道如何分钱。两个人贩子和陈云芝分开后,26年来,再也没有见过面。

  没有选择机会,没有语言交流,就这样,陈云芝成了这个男人的“妻子”,之前“丈夫”也买过一个老婆,没有看住,跑了。“丈夫”的父亲早年去世,兄弟姐妹也都成家修了房子,她和“丈夫”以及婆婆住在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破旧瓦房里,“狭窄的空间让人经常转不过身”,陈云芝忍不住叹气。

  

贵州省黔西县定新乡的刘江会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已经失联很久,她的儿子和公公婆婆很牵挂她,家人认为,刘已经被人拐卖了。

  生个孩子换自由

  “好吃懒做,天亮睁开眼睛就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喝醉了就动手打,三天两头打,有时候深夜两三点也会被打”,这是陈云芝对当年被拐卖给的那个“丈夫”的印象。丈夫“家里也很穷,吃的有时候都是这家送点那家送点”。

  凡是被拐卖的妇女,几乎都成为尽快生儿育女的工具。即便被拐卖的女方年龄比较小,但男方基本属于农村“高龄”,同居后赶紧为家庭添丁加口,成为迫切需要。

  “淳朴”的农民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朴素的价值观:女人买回来睡了生娃了,认命了,也就没事了,所以,想方设法让“外来新娘”生个孩子,往往被看成是拴住她们的最好方法。

  刚刚被卖后的半年里,陈云芝曾经自杀过两次,幸亏很快被抢救过来,至于为什么自杀?陈云芝不愿意多说,沉默几秒钟后,她吐了一句:“我们被拐卖的人,说白了,都是被强奸”。

  1991年,陈云芝生了儿子,不再被看管,生活相对自由,第二年,又怀上一个,但是她已经不想生,怀孕期间,陈云芝曾经吃药自杀,未果。怀孕8个月的时候,陈云芝被当地计生部门抓去强行引产——这正好符合陈云芝的心愿,“我真的希望政府早点把我抓去,我就不被逼着生孩子了”。

  两三天后,陈云芝从医院回到家里,当天,丈夫又去村里的商店里喝酒,陈云芝没有人照顾,她走一段歇一气撑着走到小店,两人又打了一架。

  陈云芝不仅仅伤口在流血,心也在滴血,伤心的她选择离家出走——在外面多年,她已经和一些西南地区被拐卖过去的妇女成了好姐妹,她跑到一个“姐妹”家躲了半个月,又回到“丈夫”身边,可是打架和吵架成了家常便饭。

  在陈云芝心里,这样的日子很难过下去。1993年左右,陈云芝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经别人介绍,她另外嫁给一个比她大12岁的男人,中间人收了1500元的介绍费。这一年,她的小孩不到3岁。

  “命中注定找不到好的”,陈云芝哀叹,新找的男人有过三次婚姻,娶的第一个老婆是当地村民,离婚后花钱买了一个湖北被拐女子,生了个女儿,孩子满月不久,湖北女子成功逃脱,陈云芝成了该婴儿的后妈。

  后来,前任“丈夫”曾找到陈云芝,希望她回心转意,但是被陈云芝果断拒绝了。男人落寞而归,“回去不久,他一顿酒喝得烂醉如泥,上吊自杀死亡”,说到这里,陈云芝的语速变缓,忍不住长叹一声。

 

  黔西县两个老人的女儿分别被拐卖,满屋的玉米不知是否能填补内心的空落。

  日子如日历一页一页撕去。1994年,陈云芝和现任丈夫生了个儿子,因为被拐卖时陈云芝连身份证都没办,也没有结婚证,所以无法在晋江给孩子上户口,陈云芝在孩子四岁的时候,才被允许回贵阳办手续。这是陈云芝第一次回家,此时,她离开父母已经8年。

  陈云芝离开第一任丈夫后,和前夫生的孩子就没有联系,孩子14岁左右过来认她,但是到现在为止,又有三四年没有联系了。陈云芝说,孩子今年已经24岁,在外面开货车,但她什么也帮不了。“作为母亲,我不好意思也没有资格见他,有点惭愧,虽然当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是我的错”。

  和第二任丈夫生活20多年,陈云芝对现在的生活依旧不满意。陈云芝不会种地,在厂里上班只能拿两千来块的薪水,虽然不多但是不用太多承担家庭开支,也不用做太多家务,别人看起来很幸福,但她也经常被打,就算是感冒,丈夫也不会看一眼,“我来了他不赶,出去他不留也不会问”。因为语言不通,性格不和,她和丈夫关系也不好,“生娃娃后,就分床睡,性生活一年累计不到10次”。

  陈云芝丈夫的前妻留下的女孩如今23岁,已经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她和现任丈夫生的儿子也已经22岁,目前在外打工。“其实我和丈夫只是挂牌夫妻,各过各的日子”,陈云芝告诉《凤凰周刊》,她认为自己就是太善良,心太软,说完忍不住流泪。

  “大哥以前对我们不好,但是他已经去世,家人的团聚比什么都重要,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陈云芝想回到贵阳和姊妹们一起生活,互相照顾,但丈夫为了保持家庭完整的名声,不同意离婚。

  让陈云芝进退两难的是,“回到贵阳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工作,我回不去了”。她甚至希望贵州政府部门给她安排工作和廉租房。

  (为保护隐私,根据被采访者要求,文中女性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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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