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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 母亲的信仰 

2016-04-28 13:25:05       来源: 农民文摘-中国农村网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坐在自家的屋子吃菜豆子,远在对门园子里的菜豆怎么看得见?母亲说:“怎么看不见,风就来了。”

  我看见风从对门过来,进了我家的方格子木窗,风是庄稼们的眼光,还是她们的听觉?我不做声了,我们规规矩矩地等父亲回来。时候过了晌午,屋背后有山,山背后有田,父亲不犁完那块二三亩的蛇湾丘是不会回来的。

  我们的肚子早饿了,平时母亲会让我们先吃,今天不。今天要吃今年的第一道蔬菜,过了一冬天,或者说又过了整整一年,菜豆子带着水灵灵的春意与清亮亮的阳气,奔赴母亲做好的盛宴。母亲说:“要等父亲先尝,菜豆子才肯结的。”谁先尝谁后尝,蔬菜们怎么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晓得?天地万物都是有灵心的,她们什么都晓得。”

  菜豆子是报春最早的蔬菜吧,那开着红花黄花五颜六色的,是菜豆子,那一袭纯白的,是冬豆子。

  她们长得那么快,长得那么美,当然也有因由,母亲厚待她们。她们下地之初,母亲就烧了草皮山灰,与大粪一起搅拌,母亲用手抓,一兜一兜散播,你知道,那山灰掺粪便多肥;你不知道,那味道有多重,三五天那手依然是不可闻的。母亲曾经叫我抓,我找了一双手套,母亲一巴掌拍过来,你对庄稼这么不敬?

  菜豆子之后,便是土豆,便是蕃茄,便是青辣椒,便是丝瓜、线瓜、苦瓜、南瓜,这些蔬菜们,像赶赴一场盛宴,呼朋唤友,一拨儿一拨儿来了。母亲说:“要是菜豆子说,那个铁道冲的刘家去不得,这些蔬菜们都不来了,你们到哪儿吃去?”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笑,母亲平时说话,很爱笑,但母亲说到蔬菜,说到庄稼,她不笑。这里,也许有神灵吧。

  母亲不太信神灵。隔壁的三奶奶信,三奶奶时时刻刻手上都拿着一副卦,砌房子出远门这些大事,要打卦,就是扛只锄头去锄麦子,也要打一卦问神仙宜不宜动土。

  母亲从不打卦,母亲信另外一种神灵。

  母亲下红薯种,挑选阳光热烈的晌午。晌午时分,人都回去吃饭了,鸟们也回去午休了,母亲便领着一帮孩子上园子,闷着挖土,不说话。

  总是有那么几个迟归的婶娘,这时节还在野外,碰到母亲总要喊:“刘婶子,还不回去啊?”母亲不应,母亲平时很热情的,此刻却装聋作哑,不应人。母亲说:“不能应人的。一应,鸟就晓得了,鸟就来啄种了;一应,老鼠就听到了,老鼠就来偷吃了。鸟是走世界走江湖的,它见多识广,它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话语能力肯定超人;老鼠是土著,祖祖辈辈生活在我们这里,懂得我们的方言不是一件很怪的事情。”有鸟嗖的一声带着哨音飞过,母亲就举头打了一个手势,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母亲的这个手势与鸟做了一次什么交流?

  我们的红薯或者小麦在此之后确实平安无事,都蓬勃生长。

  母亲不骂人。母亲说:“菜园子是不能骂人的,那些恶话毒誓从口里骂出来,落到土里,会变成虫子咬菜。”母亲种的菜十分光鲜,毫无瑕疵,即或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别人家的光滑。

  母亲虔诚地修炼着自己的内心。每一年新鲜蔬菜上桌,母亲都要请父亲先尝。鸡爪,母亲夹给父亲吃,那是因为要父亲扒财喜,新鲜蔬菜叫父亲先吃,是叫我们孝顺。竹子有上节下节,人有尊长晚幼。忠信孝悌,与人为善,那些蔬菜大概在她们是种子时就考察了我母亲的品性了吧。开春的菜豆子也许这么喊:“铁道冲的刘婶子家是个好人家,我们都去她家吧。”菜豆子一声喊,蔬菜们便纷纷响应,结伴来了。

  我们家的南瓜都有一抱大,个个都像弥勒佛;我们家的冬瓜站起来有人高,一排排靠在屋墙上像十八罗汉;那豆角,一线一线地吊串串,像春天密密麻麻的雨脚。年年都是这样,我家蔬菜大丰收。

  我家的碓屋有个神龛,我家的祖宗都在神龛上,神龛旁边有一只青瓷坛子,里头装的都是种子,辣椒种子、玉米种子以及南瓜、线瓜、高粱种子,她们被母亲分门别类,用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放在坛子里。神龛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腊月,我家在这里酿酒,蒸饭炒菜,天天有薪火燃烧,种子们在这里既享受春天般的温暖,又歆(xīn)享母亲的供奉。这是母亲的信仰。

  庄稼,是母亲的信仰,也是我们农耕民族子民的信仰吧。

  (刘诚龙)

  摘自《回家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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