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5 15:46:37 作者:于建嵘 伯纳 等
“从更深远的角度来讲,自然希望此书……能够在更长的历史时期内为人类的政治文明进步贡献力量。”近日,著名学者于建嵘的《访法札记》已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对于此书,于先生抱有很高的期望。
现代法国也是从农业国家转型而来,上世纪50年代,法国农民占总人口16%,20年后降到10%,可农产品产量反而大大提高,法国乡村以风景优美、环境和谐著称,同样是发展,为什么法国能免于牺牲环境、牺牲农民权利的低效增长模式?法国农民动辄抗议,享有较高福利,为什么却并没出现“养懒汉”“一放就散”的情况呢?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本书虽非严格的学术著作,但处处可见作者忧思,对于当下中国,颇有借鉴价值。
于建嵘:“农二代”将影响中国未来
这本书我想表达的核心思想是,好社会必须有明确的法定权利,法国人对自己的权利非常明确,知道什么东西是他的,什么东西不是他的,这点非常重要。建设一个好社会的保证是,当人的权利受到侵害时必须有司法、有组织、有人来帮他,法国农民常常参加好几个社会组织,这个管这一块,那个管那一块,这些组织彼此有竞争性,保护我利益我就加入,不保护我就不加入,很多法国社会组织领导人告诉我,我们必须为会员服务,否则我们没办法生存。最后,一旦农民权利受到侵害,还要有媒体监督。
当然,这本书有一定的局限性,只是考察农会和工会,没有对法国进行全面的考察,只是一个工作日记。
我一直有个观点,对中国未来社会影响很重要的力量是第二代农民工,大概有1.2亿人,此外还有一批人是在城市里生长出来的农民工第二代。他们跟第一代农民工有区别:第一代农民工是种过地、再去城里打工的,目的非常简单,赚钱回家建房子、讨老婆、送孩子读书。第二代农民工多从学校里出来,对农村、农业缺乏真正的认识。我到深圳问那些农民工,问他们对未来怎么构想。基本结论是,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但我肯定不会回去。我问那怎么办?有些人说,我想现在多赚钱,将来找一个老婆,在县城里买个房子,开个小铺面。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叫《漂移的社会》,对农民工第二代的思考,我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今年过年期间我跑了五个市,采访农民工第二代的问题。我发现,不少农民工在小城镇买房开铺子,逐渐往外转移。我认为这是一个历史过程,无法避免,因为农业社会总要向工业社会转移,乡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移。但法国有一个经验很重要,就是:要不要把这些人聚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希望农民工子弟上学,但我对建单独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持怀疑态度,他们应该跟其他学生融合在一起,他们应该交叉生活,融入社会。
中国这么大规模的流动人口,他们进不了城市又回不到农村,在边缘漂移,这对将来社会影响巨大。所以我们要高度重视农民工第二代的未来,以及权利问题。这个社会漂移将带来什么问题,我认为要观察,今天谁都难以得出一个完整的结论。
秦晖:勿让保障变成负保障
对法国农民,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第一印象是从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政变记》中听来的,说法国农民是一口袋马铃薯,没有组织,不能代表自己,只能由皇帝代表他,所以把拿破仑三世选上去。
其实,今天法国工人组织力远没有农民强,欧洲各国农民现在占总人口比重都只有10%上下,甚至更低,但他们能影响议会大多数投票。这些年欧洲工会衰落,但农会很强势。我觉得,有没有组织力,不取决于是农民还是工人,而是取决于有没有权利,法国农民人口那么少,但可以影响社会舆论。中国农民人口比率高,我们理应听到更多来自他们的声音。
我觉得是不是集中居住,可能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比如唐人街,多是刚来的人,不会英语,可以在这里落脚;但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会一辈子住唐人街,总之,唐人街也没什么坏处。
不否认,福利国家有福利国家的毛病,自由放任有自由放任的毛病,这个毛病谁都知道,福利国家由于有保障,大家不那么努力了,自由放任容易导致两极分化。但是我觉得我们千万不要被这种思路套进去,因为它与现实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现在没有自由放任,也不是所谓的福利国家。
一般来说,福利应削峰填谷,福利应该重点向失业者、最穷的人倾斜,不能初始分配不均衡,二次分配后更不均衡,假如初始分配占便宜的人,二次分配占的便宜会更多,这就成了负福利。比如福利分房,级别高住大房,级别低住小房,没级别或失业者,则排队的资格都没有。一任领导走了,怎么也得带走几套房,这不太正常。如果说,保障房优先保障的是非弱势的群体,而弱势群体得不到保障,这两方面加一起,那就会变成负保障。
所以,今天我们讨论高福利好还是低福利好的问题,有些离题太远,应该首先回归福利的本质,使负福利转为正福利,才有资格讨论福利高低的问题。
伯纳:我给中国的建议
2005年10月27日巴黎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两名非洲裔少年在被警察追捕时不幸触电身亡,因此引发骚乱,蔓延到法国数十个城镇,并持续了3个星期,共烧了9000多部汽车。11月17日骚乱突然停了下来,有点像非典病毒。为什么停止了,都没有人说得清楚。
一般来讲,一个社会运动有几个具体的要求:比方说,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劳动条件等。这次骚乱青年没有发表什么具体的要求,只是一种社会情绪的表达,所以它不能算是一个社会运动。但并不是说,这种情绪没有针对性。这次事件的参加者说得出的一个理由就是政府和警察太歧视他们。但媒体采访他们时,他们就说烦了。
我认为法国社会骚乱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应具有警示意义。中国要考虑农民工后代融入到城市社会中的问题。因为现在中国经济是继续发展,正好是在这个时期,要重视他们第二代的融合,要给他们像城市人一样的待遇。第二代没有后路,他们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市人。第一代和第二代有很大差别,第一代拼命工作。第二代没有选择来到城市,他们不会像父母一样那么能吃苦。不要认为,现在上亿的民工不诉苦,不要求跟城市居民享受同样的待遇,所以就没有问题。不,二代才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将来肯定会发表很强烈的要求。
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要让他们表达自己的利益和看法,要有文化活动和自己的协会。这样可以均衡利益。要鼓励建立一些社会团体,表达意见并解决他们的一些问题。
另外,最好是要让警察真正成为移民区居民的朋友,至少有互相尊重的关系。
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学校教育。要让第二代享受跟城市居民同样的教育,使他们有同样的文化,同样的思想和意识形态;要培训他们的才能,帮助他们找到工作,当局有可能也有责任帮助二代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另一个问题就是,制度改革所需的钱从哪里来?这就要完善税收制度,主要是提高对高收入人群的税收。
王度:法国人认为自己的根在农村
我不是研究农村方面的人,我在中国主要关注和研究中国方面的问题。
在法国,农民、农村、农业的影响确实非常大,在文化上、社会上、政治上,都非常重要。虽然今天在法国农业人口的总数很少,但他们有社会影响,法国政治人都很怕农民,特别注意农民会怎样说。比如,法国每年会在农业馆举办很大规模的农业展览,邀请法国各地农民到这里介绍他们的食品。法国所有政治人,不管男女,不管年龄,都一定要去参加这个活动,表示他们对农民的关注。这肯定是一个政治现象,也是社会现象。现在法国城市化已很完整,但是农民还是很重要,每一个法国人有机会,比如假期,肯定都会回到自己的老家看看自己的祖屋,这跟中国有些像。
我从来没住过法国农村,但我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都是农民,我们每年几次去那里看一下,跟还住在农村的人说话,了解他们的问题,这非常重要,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能我们就不会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法国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从非洲移民到法国的人,会遇到很多障碍,包括受到歧视等,可能跟文化、宗教、民族有关,但可能也因为他们在法国没有自己的农村、自己的老家,没有根,这是一个很大的障碍。我的母亲从法国西北部来的,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这些人一百年前移民到巴黎时也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歧视,当地人认为他们不是真正的法国人。
农民农村之所以有政治重要性、文化重要性、社会重要性,我觉得在很多法国人眼中,那里保持着法国的传统、法国的文化,所以每个人回到农村时,会特别尊敬,因为他们懂得每个地方的历史、每个地方原来的传统、每个地方的方言、每个地方的一些事情。但住在大城市的一些人,很容易忘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