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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里的城里人

2015-11-09 08:35:23       作者:冯积岐

  我们生产队在村子后面的深山里有二百多亩土地,生产队长常常派我和一个外号叫粮子的老汉去山庄犁地、播种、收割。山庄有一个很鲜艳的名字——桃花山。桃花山在山头上,站在院畔俯瞰,下面的山沟里是当地农民的坡地和居住的草房、窑洞。

  有一天,犁地的时候,粮子老汉跟我说:“南沟大队里来了一户城里人,主人叫张玉和。”我问:“他跑到山里干啥来了?”粮子老汉说:“你以为他愿意来吗?听说,他在民国时期当过警察,是被遣散来的。”我一听,知道这人可能是“黑五类”,不觉又问道:“不知家里还有啥人?”粮子老汉说:“老婆娃娃一家子。听说,有一个碎女子,长得乖得很(漂亮)。”老汉不言语了,我回头一看,老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大概觉得我脸上洇着笑,又补充了一句:“她这城里娃,到山里来,咋办哩?”我说:“活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呗。”

  我们的邻居是南沟大队的社员,于是我问他这个城里人。邻居说:“一点儿也看不出张玉和是个坏人,他对人可好,谁家有忙他都帮;山里的活儿样样能行,他整天嘻嘻哈哈,好像山里和城里是一样的。”我说:“听说他有一个女娃子……”还没等我说完,邻居就说:“那女娃长得跟天仙一样。”邻居这么一说,我真想去南沟看看这家城里人。我活了19岁,还没去过城里,真不知道城里人和农村人有啥不一样。

  那天下午,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竿高,我老早卸了犁——粮子老汉吩咐我去南沟大队的小卖部买二斤盐。我下了坡,一路小跑到了南沟。我从打麦场边路过时被南沟大队的社员王有海喊住了。正在一边递草料的王有海告诉我,按铡把的那人就是张玉和。张玉和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精瘦,干练,说话时笑眯眯的,不说话时也是笑眯眯的。我们铡草,一铡刀与另一铡刀之间的节奏慢而分明。而他铡草真快,只听见铡刀“喳喳喳”的声响,节奏之间的间隔很小。我站在旁边,不由得赞叹。王有海说:“老张干啥都快,别的社员一天砍二亩玉米秆都吃力,他砍三亩,老早收了工。”我说:“他之前是不是当过农民?”城里人停下铡把,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我一家三代都在城里。”王有海问我到大队来干啥?我没有说买盐,更不能说来看城里的女娃娃,我随口说:“我想在老张那里借一本什么书看看,他是城里人,肯定看书的。”张玉和说:“家里没有什么书,只有儿子读过的一些课本。”我说:“课本也行。”

  我跟着张玉和走出打麦场。

  张玉和一家住在一孔窑洞里,窑洞的窑壁上贴满了报纸和画报,那黑如锅底的油烟子被遮住了,只有窑顶还是乌黑乌黑的。土炕上大概铺的是毡,毡上面是淡蓝色的床单——我想,这大概是和我们农民不一样处,我们一辈子都在滚光蓆。

  张玉和从窑洞里拿出来两本书:一本是1965年印刷的高一年级的语文,一本是历史。走出窑洞,张玉和朝院畔喊了一声:“凤儿,我把你哥的两本课本给这年轻人了,不知道你看不看?”我抬眼看,被唤作凤儿的女娃娃正在院畔的一块菜地里忙活,她连头也没抬,说:“我不看。”我不知所措,正欲抬脚走时,凤儿直起了腰,她一只手拄着锄把,朝我这边看。我向她跟前走了两步。凤儿披着一身斑斓的夕阳,她的美丽使我觉得新鲜、惊奇、颤栗,不可面对;她的美丽如同一渠清澈的水,不是我看见的,而是我听见了那银铃一般流淌的声音。

  我拔腿就走,当我正要上坡时,才记起,我还没有买盐哩。我返身向南沟的小卖部走去。

中老年时报
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