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3 12:25:13 作者:[英] 哈莉克·科汉斯基
对波兰人来说,被流放到苏联的偏远地区并不是一件新鲜事。19世纪波兰人起义反对俄国人统治,失败后就有许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其中有一些就是现在正在穿越边境、进入苏联的被流放者的祖辈。从前的流放者知道流放的原因,而1940年至1941年间被驱逐的人则不知道他们将去往哪里,去多久,甚至为什么去。有近三分之二的流放者来自波兰的一些地区,那些地区1918年之前曾是沙皇俄国的领土。那里的人要么是亲身体会,要么是从父母那儿听来了俄国人的秉性,知道他们喜怒无常,做事拖沓,残酷无情。流放者能够想象自己即将遭遇什么样的对待,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但对于另外那38%,来自东加利西亚——曾属于奥匈帝国,或者来自波兰西部的流放者来说,前途一片茫然。
许多流放者后来都写到或者谈到,当靠近和穿越乌拉尔山脉时,他们意识到自己渐渐远离了熟悉的事物。乌拉尔山脉是俄罗斯欧洲和亚洲部分的传统边界线。西伯利亚和欧洲俄罗斯的北部,森林险峻挺拔,林深树密,即使是在夏季,阳光都几乎无法穿透枝叶;一望无际、毫无生气的荒漠草原,无尽的地平线苍凉地伸展到哈萨克斯坦。对波兰人来说,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被苏联占领的那几个月已经吓坏了这些人,如今踏上这趟恐怖的流放旅程,牛车一步一步把他们拉向无尽的天边,他们离家乡越来越远,更使他们身心受尽煎熬。苏联人有一句话,表达了他们对生活和工作的态度:“在我们这儿谁不工作就别想吃饭。”而这句话对波兰人的震撼在于它真的是事实。流放苏联将被证明是一场看来永不完结的生存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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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苏联的波兰人还需忍受不同文化的冲击。1940年2月,流放者冒着严寒,顶着飞舞的雪花,朝着绵延的森林前往他们的工作营地,一名流放者曾这样记录:
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森林,营地中并排铺着用木板搭建的小路;每天早上牧师会用铲子扫清积雪……厨房外面站着一排衣衫褴褛的人,头戴护耳毛皮帽,他们的脚和腿裹着破布绑带。
与此相反,1940年夏天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人,则发现那里有他们熟悉的森林和舒适的环境:“即使已经非常的疲惫和恐惧,我们发现这片森林有它难以抗拒的魅力和各种植物散发的芳香,树脂、地衣和蕨草,笔直的云杉,金色树干的松树,还有白桦树林。”而那些被发配到哈萨克斯坦的流放者,就没有机会欣赏这样的景色。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无边的草原犹如海浪般滚动,看不到一棵树木或灌木,一切是那样的苍凉,难得有几只凄鸣的鸟从头顶飞过。”尼娜·科汉斯卡后来说:“我们第一次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上帝和人们把我们抛弃在远离文明的荒凉之地,这里是我们马上就要居住和生活的土地,处处显现出贫困和荒蛮。”在这毫无生机的大草地,夏季烈焰下几乎无处躲藏,成群的蚊子使每个人痛苦不堪。
所有流放者最迫切的需求是要找到栖息之地。在这方面,那些发往西伯利亚的人比去哈萨克斯坦的人幸运。因为那里有早期受斯大林种族清洗迫害的人们留下的劳动营地,大多数是1933年被发配至此的乌克兰富农所建,他们后来一直被留在森林中自生自灭。当流放的人来到位于阿尔汉格尔斯克东南185英里远的科考纳亚村时,可以在兵营里分配到一个房间。然而,即使生活在兵营,他们的生活和以前在波兰时仍有天壤之别。每间房13英尺×23英尺,每家人无论人口多寡,都要塞进去。米莱夫斯基一家就有男女老少十一口人。内务人民委员部头目贝利亚曾规定,每一个人有权获得至少32平方英尺的生活空间,但这似乎是不可实现的。从森林中伐来原木搭建简陋的营房,中间的缝隙用泥巴糊住,几乎不怎么保温。每个房间配有一个很小的炉子生火,虽然燃料充足,但产生的热量有限。那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这意味着卫生条件很差,是滋养跳蚤和臭虫的理想场所。更致命的是,伤寒不时流行,人们痛苦不堪。内务人民委员部认为,任何企图改善营地生活标准的行为,都是资产阶级追求物质享受的表现,有时还会把这些跃跃欲试的人遣送至其他地方,让他们再一次从头开始营建家园。
被送往哈萨克斯坦的波兰人一下火车就被赶出车站,送到一个村子,内务人民委员部就撒手不管了。这样的情景时常发生。妇女和儿童也必须自力更生,他们一到哈萨克斯坦,就被那里的生活条件惊呆了。尼娜·科汉斯卡回顾她到达库斯塔奈省达维多夫卡地区时的情景:“人们跑出来迎接我们,我不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从我们身边一直望到天边,也看不到有任何房子。只有一些看起来很像破旧牛棚和马厩的东西。”原来这些就是由黏土砌成的小屋,墙面是由草皮混合泥土做成的砖块垒砌而成,上面架上木条,再用木板覆盖,形成屋顶,地面由纯泥土铺成。最后,在屋顶和墙壁两侧以及地面涂上黏土与动物粪便的混合物,作为防水层。房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就将住进这样的新家。这些小屋最多也只能维持两年或三年,就需要重建。如此类型的屋子是各类昆虫繁殖的温床,是蜈蚣、木虱、跳蚤和臭虫的天堂。和西伯利亚一样,内务人民委员部认为任何改善小屋的企图都是可疑行为。一位妇女花了好几个小时把一些玻璃碎片收集起来,粘在一起,做成一扇窗户。内务人民委员部告知她 “波兰工人工作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是为了赎罪”,波兰人“必须要为波兰工人过的苦日子赎罪”,而不能过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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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人在找到住宿的地方以后,随后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工作,那样才能填饱肚子活下去。……卢茨扬·克罗里柯夫斯基这样描述他的工作日:
我们早上七点左右,在钢轨一片叮当声中离开住地,前去工作。晚上六七点返回。午餐时间,守卫用木制的滑轮推来一个破旧的大暖壶,里面装着我们的饭菜……工作非常的艰苦,我们几乎没有人以前做过这样的苦力活。此外,晚上由于有臭虫,我们还不能很好的休息。
其他波兰人被送往煤矿工作,他们常常不得不工作12小时,轮班站在冰冻的冷水中。包括儿童在内的一些人被送去修筑一条铁路线。一个14岁的女孩回忆说:
我们被带去铺设铁路轨道。地面冻得坚硬如石。你得用铁锹拼命地挖掘,然后把沙石装上马车。整天都是这样,运气好的话,晚上回来可以去咖啡店喝上一碗汤。要不然就只有分配到一块400克(14盎司)的定量面包。汤是清水煮鱼头。吃完这样的“晚餐”,我们回到营地,躺在地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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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萨克斯坦的集体农庄,工作是有季节性的。春天预示着大家都要出门,到草原深处去搜寻冬季遗留在那里的农业机械,因为没有人负责记下它们的具体位置。然后是耕种季节,人们使用牛或拖拉机耕种。波兰人先前根本没有驾驭耕牛的经验,好几个人都提到,牛是如何的不配合,直到他们学会了用俄语或哈萨克语骂粗话。拖拉机驾驶员被看作是精英,他们的住房和饮食都好于一般工人,这是很多波兰人梦想的工作岗位。斯坦尼斯瓦夫·科汉斯基自学成才,学会了驾驶拖拉机,很快就深入草原,开始春耕播种小麦。卡齐米日·多布罗沃斯基记得草原上的草非常坚韧,耕地时必须十分小心,免得犁头被缠住。每天必须耕种的土地面积实在太大,就算你用拖拉机,拼命从早干到很晚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科汉斯基回忆,一个拖拉机手出主意,让他只在耕外围的土地时将泥土翻到恰当的深度,耕中间时就提高犁的高度,让犁头只从地表刮过。这样他很快就完成了工作,因为苏联监工不愿意弄脏靴子去检查整块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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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集体农场经营奶牛场。在夏天,波兰人要去遥远的草原放牧。首先,他们要先搭建自己的临时住处:“草原上唯一可以栖息的‘居所’是用柳条编织的棚。这种棚子由一根一根还在冒新芽的柳树枝编织在一块儿,屋顶呈弯曲状。”牧归的奶牛每天都会生产大量的奶,波兰人必须开始学习挤奶。一个波兰女人想要清洗奶牛的乳房,她被监工训斥,说只有愚蠢的波兰人才会做那样愚蠢的事,她只得放弃了原有的卫生习惯。而这件事使波兰人再次惊讶苏联人的逻辑:一个苏联监工向我们解释说,“一头奶牛的产奶量是有明确规定的,如果一个挤奶女工达不到这个定额,她就会被罚款。”夏季结束前,集体农场还要忙于应付兽医的年度检查,重点并非奶牛和牛棚,而是一大瓶一大瓶的伏特加,整个农场的工作人员都要忙着收集,准备贿赂那些官员。即使是在奶场工作,波兰人得到的牛奶和奶制品也非常有限。在苏联和纳粹德国的协议期间,有时几乎整个农场的奶制品都要供应给德国人。
当波兰女工和她的同胞们被告知收集和搬运成堆的牛粪时,她们才对苏维埃的工作制度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尽管牛粪只是表面结冻,尽管她们手拿重木和铁制的铲子,她们也敲不碎牛粪:
当太阳高照,冰雪开始融化时,工人就要涉入粘粘的、臭烘烘的、冰冷的牛粪……几天后,成堆的牛粪开始慢慢流动,女工每天要轮班站在褐色的沼泽中间8个小时,不停地搅动它们。这对一堆牛粪来讲,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显然,监工每天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女工不停地搅牛粪。
这些妇女被迫不停地搅拌牛粪使它变成液态,其背后的逻辑仅仅就是要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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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波兰人教育水平普遍较高,他们相应都能获得较好的工作。斯坦尼斯瓦夫·科汉斯基的室友是一位货车司机,时常抱怨说,因为车灯坏了,他不能出车开长途。斯坦尼斯瓦夫根据车辆维护手册的电路图,马上为他修好了松动的车灯接线。消息一传出,很快就有许多人开着他们的拖拉机和卡车,让他维护和修理。其实一般都是小毛病,比如传动皮带断裂等。但俄国人就是搞不明白问题在哪儿,认为斯坦尼斯瓦夫是天才,能这么快让一台抛锚的汽车重新上路。由于害怕修不好东西会被认为是怠工或搞破坏,他一般都拒绝拆卸拖拉机零部件。由于修理很成功,他被建议去拖拉机修理站工作。这对一个要赡养母亲、姨妈和四个姐妹一共六口人的他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那里可以赚更多的卢布。于是,他去找了当地内务部的一个人申请这份工作,但却被拒绝了。当他询问原因时,得到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当他们认为已经学会了你的技术,他们会来告发你怠工或搞破坏,这样我就不得不逮捕你。”这个内务部的人之所以给了他有用的警示,因为他正在和斯坦尼斯瓦夫的姨妈扬卡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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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人都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者,尤其是在过着炼狱般的生活时,他们特别渴望得到心灵上的慰藉。波兰东部的苏联占领者表明了他们对宗教的态度:教堂被关闭或课以重税,但仍有神父和教会为当地居民服务。在流放期间,几乎没有牧师和宗教仪式。内务人民委员部会扯下人们脖子上的十字架,销毁所有的宗教图片,禁止祷告。万一有人被发现祷告,就会受到惩罚。斯坦尼斯瓦夫·K住在苏联孤儿院,当他被发现偷偷祷告后,被反锁在厕所里,两天都没有给食物。然而,即使是内务人民委员部和地方党员自己,也会时常依赖宗教。一个营地主任要求波兰人为他生病的儿子祈祷,当儿子病亡后,又请求他们在墓地念祷告词和唱赞美诗。他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安娜·米内科回忆起苏联人对宗教的态度,非常有趣:
我们的监工克雷洛请假几天,因为他的第三个儿子就要出生了。他妻子娜塔莎过来询问“年长圣洁的女人”(我的母亲)是否可以为她的孩子做出生洗礼……她说,她相信上帝,但她的丈夫却不信,如果他发现,他会告发她的。当克雷洛回家时,他非常害臊地、诚恳地向我母亲提出同样的请求,并要求我们不要告诉他妻子,因为他也不信任妻子!
当有一次安娜祈祷时,被一个穆斯林哈萨克妇人看见,她威胁将要去告发安娜。不过后来那个穆斯林老妇人自己也承认她也经常祈祷。犹太人的信仰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也被控制,他们被禁止祈祷。泽夫·回忆了他做拉比的父亲,在赎罪日如何组织营地的犹太人祷告:“内务部人员马上来到现场,把他父亲抓走。在审讯过程中,他没有定罪受罚,但是在他的档案中留下了宗教冒犯者的记录。”
在波兰,圣诞节是一个庆祝盛会。平安夜里所有家庭成员都会回家聚在一起,当寒夜升起第一颗星星时一同享用十二道素食大餐。而后,教堂的钟声会敲响,大家就去那里做午夜弥撒。然而,在西伯利亚和哈萨克斯坦,圣诞期间却是另外一种景象。苏联当局认为12月24日和25日依然是正常工作日,于是波兰人想尽办法在节日期间避免工作。早在圣诞节前几个星期,波兰人就已经换到了许多物品,来准备圣诞大餐。米莱夫斯基一家准备了半品脱牛奶和满满一匙黄油。他们做一种面点,还准备了蘑菇、酸菜和土豆,外加一个大麦汤。在西伯利亚有个小小的优势,就是圣诞树原材料充足,可惜圣诞树装饰品很难搞到。因此大家都用棉絮作为替代品。生活在哈萨克斯坦的多布罗沃斯基家的圣诞大餐尽管比较寒酸,包括一份面粉糊,几个洋葱和土豆。但他们用各色破布装点了房间和桌子。当卡齐米日·多布罗沃斯基那天下班回家后,他被母亲和妹妹的圣诞装饰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内务人民委员部试图强迫波兰人在圣诞节工作,并阻止他们享受宗教带来的满足,但就是他们也知道在何时罢手:在西伯利亚,农场经理多次闯进阿波利纳瑞·一家的小屋,劝说他们不要唱赞美诗,甚至还扬言要拿走他们的面包。他们拒绝停止,经理最后也只得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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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要送孩子去上学是许多家长要面临的问题。赞成的认为,这是教育的延续,更何况孩子们在学校每天能领到一片面包。波兰人,尤其是儿童,都面临着饥饿威胁,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重要因素。雷妮亚·科汉斯卡回忆起她的老师是如何分发面包片给每个孩子,然后看着他们吃下去的。每当孩子把面包屑掉到地上时,饥饿的老师就会弯腰捡起吃掉。另一方面,去学校也意味着会进一步接触到共产主义思想。学校里用俄语授课,这对许多流放者来说,不得不从头学起。所有教学安排的都是苏联课程,和苏联占领波兰时期一样。……上学期间也可能导致其他的问题,既有意外的,也有人为的,后果一般都比较严重。瓦拉·米龙考得很顺利,但是到俄语口试时,就出现了问题。她被问到一个关于斯大林的问题,“俄语发音实在太难了,我不小心发错音:‘虱子斯大林同志’”,考官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而愤怒。那一晚,她父亲被传唤到内务人民委员部,他设法说服他们,其实是他女儿发音错误:俄语“”意思是“领袖”,而和它发音很接近的“”意思是“虱子”。在西伯利亚还发生过一次事件,斯特凡尼亚·布查克—扎瑞茨卡回忆起那天是5月1日,一位波兰姑娘故意挑衅苏联当局。当时,班里所有的学生都领到了一颗糖和一块饼干,老师随即宣讲,“父亲斯大林热爱所有的孩子,没有偏见”。一位苏联姑娘马上唱起,“斯大林爸爸给我们糖果,全世界都爱他”。于是这位波兰女孩站起来,唱道,“斯大林爸爸给我们肥皂,因为所有的虱子都有翅膀”。她立刻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他们质疑是否是她的父母教的她这个,她说她是诗人,是她自己写的诗句。结果她的父亲被判劳教半年。同样,也是由于孩子在斯大林的画像上画了一副眼镜,在圣诞节时画了一个天使,几位父亲也被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有些孩子在家里接受教育:有个家庭存有一本波兰的食谱,家长就用它来教孩子识字和拼写,但孩子学习的时候往往会觉得非常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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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和英国政府知道苏联在对波兰实行流放政策,但他们对流放地情况一无所知。然而这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改变。1941年6月22日,德国发动入侵苏联的战争。事实证明这一突发事件使得好几百万苏联人陷于灭顶之灾,但毫不夸张地说,它却拯救了那些在西伯利亚和哈萨克斯坦的波兰人的生命。经过激烈的谈判,7月30日英国和苏联签署了“西科尔斯基—迈斯基协议”,同意大赦所有被流放的波兰人。苏联在1940年和1941年,将他们从集体农庄和集中营释放。此外,波兰还将在苏联重新组建一支军队。大赦的消息传到了流放地,人们拍手欢呼。特蕾莎·李普科夫斯卡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当我们收到消息,得知签订了协议,我们还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人们互相拥抱,哭着唱歌。”自由仿佛在向我们招手。尽管如此,他们的痛苦并没有就此结束。当波兰人前往南部加入波兰军队,一场人道主义危机开始了。长期的饥荒和疾病已经把他们折磨得虚弱不堪,很多人还没能抵达军营,就纷纷在路上死去。据粗略估计,从波兰东部流放的波兰人中,有近15-20%的人死于1941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