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9 11:44:44 来源: 中国科学报 作者:隋淑光
【康熙培育这一品种的过程历时漫长而又颇为曲折,远非文集中寥寥数语所能概括。他获得稻种后先自行试种了10年左右,一直未对外界播扬。】
《红楼梦》第75回中记述了贾母的一顿日常晚餐,在铺叙了诸般菜式之后,写到尤氏捧过一碗红稻米粥。令人称奇的是贾母只吃了半碗即停箸不食,吩咐将粥给病中的王熙凤送去。
据文中可推断,贾母有此举动无疑是因为此粥珍贵难得,在锦衣玉食的贾府中,即使以当家人王熙凤之尊也不能日常食用。后文又提到贾母命尤氏陪膳,见她所吃的是白米饭,因此发问“怎么不盛我的饭?”由此引出了服侍丫头、鸳鸯和王夫人的一番回答:“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
由此可见,专供贾母日常食用的并非是“白米”,而是由田庄供应的“细米”,至于“这几样细米”到底为何呢?书中第53回记述了宁府庄头乌进孝在年终进献的租赋账单,其中提及“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百糯五十斛”。由此可推断,所谓“细米”当为此数种,“红稻米”当是“御田胭脂米”。这从书中第42回中也可得到佐证:刘姥姥二进贾府,辞行时平儿打点送她的礼物,提到“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果子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
书中上述文字貌似闲笔,其实大有深意,“红稻米”冠以“御田”的名字,昭示其与宫廷皇家密切关联,事实也正如此。检点《红楼梦》全书,可发现只在由曹雪芹撰写的前80回中有此三处提及“御田胭脂米”,而在高鹗续写的后40回中阙如。如果细究底里,则可以说,非曹雪芹不能如此行文,因为“御田胭脂米”与曹氏息息相关,却与高鹗的生活经历相去甚远。
据农史学家考证,所谓的“御田”是由“玉田”演变而来;“御田胭脂米”为清帝康熙所培育。康熙因感于民生之艰,“自幼喜观稼穑,所得各方五谷之种,必种之,以观其收获”。据《康熙御制文集》四集卷三十一记载,其在丰泽园中种有数块水田,播撒的是河北玉田县的稻种,该种在每年九月份成熟。但是某年六月,他在巡行阡陌时发现有一株水稻“高出众稻之上”,并且“(籽)实已坚好”,于是“收藏其种,待来年验其成熟之早否。明年六月时,此种果先熟。从此生生不已……”文集中还记述了这种稻米的色香味和命名:“其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
康熙培育这一品种的过程历时漫长而又颇为曲折,远非文集中寥寥数语所能概括。他获得稻种后先自行试种了十年左右,一直未对外界播扬。此后渐为人知,曾有直隶等地的大员向康熙申请种植,未获允准。又历经十余年后,康熙在承德避暑山庄试种,因其成熟期短,可于“白露”前收获,所以也获得成功,从此改写了我国长城以北地区不能种稻的历史。此后开始在京津地区进行小范围试种,至康熙五十四年,即曹雪芹诞生前后,他决意向南方推广,意在借助南方气候温暖之优势发展双季稻:“若更一岁两种,则亩有倍石之收,将来盖藏渐可充实矣。”
有两个人物对在南方地区推广“御稻种”发挥了关键作用:苏州织造李煦,乃是曹雪芹的舅祖;江宁织造曹頫,乃是曹雪芹的叔父,也是“嗣父”。李煦先行试种,当时历经颇多挫折,康熙不仅详尽指示机宜,还遣富有经验的老农前往指导,终获成功。曹頫在种植时因有经验可资借鉴,所以较为顺利。从此“御稻种”逐渐流布于江南,稻农欢欣踊跃,闻风求种,传为异宝。此后数年康熙去世,雍正即位,李家和曹家相继获罪被查抄,所积存的“御稻种”被雍正指示变卖,由此在江南地区逐渐式微。曹雪芹在江南约生活到14岁,恰历经家庭和“御稻种”推广由盛而衰的全过程,后迁居京华,在“著书黄叶村”时,将其作为“燕市悲歌哭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的情结之一,沉淀在了书中。
康熙培育“御稻种”的契机源于一株天然杂交稻,如果具体点说,其实是基于天然的遗传资源。众所周知,选育良种要靠生物基因的多样性。当前纵然科技已高度发达,但尚不能创造基因,而只能在生物体之间转移、复制或修饰基因。丰富的生物基因存在于多种多样的物种中;基因多样性越丰富,改良或选育新品种的潜力就越大。同康熙的奇遇相同,袁隆平先生的水稻育种工作也得益于一株天然杂交稻的启发。先生早年立志以农业科学技术抗衡饥饿威胁,开始从事水稻雄性不育试验,1970年10月23日,在海南省崖县南红农场荔枝沟村的一片沼泽地里,发现了一棵野生雄性不育株,这就是著名的“野败”,它对培育第一个雄性不育系和保持系,继而育成恢复系,直至1973年实现“三系”配套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人类发展史上,果腹一直是一个大问题,美国历史地理作家、著名学者房龙曾经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因饥饿而觅食的记录。”这部记录中不无荒诞和悲凉。在冯小刚执导的电影《1942》中,描述了贪官向饥民推销所谓的“吃一颗七天不饿”的“特效救荒丸”,试图发不义财的情节,这当是对真实历史过往的映照;实际上在古代种种笔记小说中,就有诸多关于“不饥丸”“不饥秘方”的荒诞记述,例如:“黑豆淘净,蒸极透,晒干,如是三次、九次更妙,磨细末。柿饼煮烂去蒂、核。与豆末等分,捣丸,鸡子大,每细嚼一丸,津液咽下,勿用汤水,可终日不饥”;在小说《镜花缘》中,作者也阐发了如何疗饥以及对神奇稻种的想象:“闻得海外鹊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那米有三寸宽,五寸长”,“曾吃一个大米,足足饱了一年”“那米宽五寸,长一尺。煮出饭来……吃过后满口清香,精神陡长,一年总不思食”。“当年宣帝时背阴国来献方物,内有‘清肠稻’,每食一粒,终年不饥……”不惟中国,关于果腹的神奇想象也贯穿于西方文化中,比如电影《魔戒》中,“护戒小分队”从精灵族那里获赠了少量食用就可长时间耐饥饿“精灵饼干”,这其实是“不饥丸”的变形。
人类所曾经和正在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果腹,因为我们的生存处境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多方面恶化,除了随着人口增长,对食品、能源等需求大幅度增加,从而超出地球的承载能力以外,还面临环境破坏、全球暖化、新的病毒催生等种种难题。我们拥有应对未来种种不测的“诺亚方舟”吗?如果说有的话,丰富的遗传资源宝库可能是其一。清点一下人类社会发展的积淀,有两大财富不容忽视,其一是物质精神文明,其二则是物种资源。前者是人类依靠文化、科技力量创造出来的,而后者则完全是大自然的恩赐。抗御病毒,解决人类各种疑难病症,甚至应对各种未来难题的希望很可能就存在于多样性的基因中。
当前,由多种渠道引发的生物多样性的丧失正一点点蚕食着人类的遗传资源宝库。我们能否尽可能多地保留它,能否在其丧失殆尽之前破译它的秘密,无疑是值得关注的问题,因为每消亡一个物种,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一项应对未来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