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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润生说他很后悔没干一件事

2016-08-22 13:48:52       来源: 凤凰财知道    作者:文贯中

  和杜老的最后心灵交流

  2008年夏,正在贵州从事扶贫工作的罗小鹏和张晓波热情邀请我加入他们一行,走访了贵州的不少穷乡僻壤。贵州多山,因而当地农民修有不少梯田。我一路观察,见有些梯田的田埂由整齐的岩石砌成,十分气派,也十分耐用,可传至子孙后代;有些却由泥土草草砌成。由于风吹雨淋,泥埂多已消损,高低不一,不但难看,也很难挡住水土流失。为何修田埂的材料如此不同?内心十分好奇。

  途中进村歇脚,正好遇到一位村支部书记。见他有些岁数,又有很强的语言表达能力,便向他请教上述现象。他的回答颇有意思。在有地主老财的年代,地主老财是一定雇人修石头田埂的,修了田埂的梯田才是真正的梯田,才能租出去。在公社时代,我们也会动员社员在农闲时开采石头,修起田埂,所以是不会有土埂的。但是包产到户后,没人愿意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能种多久。但是完全不修田埂也是不行的,一下雨不但肥力流到外人田,种子都会被冲走。所以农民就用泥土筑起田埂,糊弄糊弄,自欺欺人。我问这位支书,有地主老财的年代,不是也有自耕农吗?他们会用石头修建田埂吗?他听了一愣,回答说,当然也会,不然还是梯田吗?他的这番话印证了孟子所言,“人有恒产,始有恒心”的教诲。

  听了支书的解释,在表示感谢之余,只有对天长叹。很明显,包产到户所代表的土地制度虽然产生短期的优越性,却不能长期保持。呼吁回到公社去的左派们,主要论据之一也是基于在包产到户下农户对土地投资的短期行为。

  回到北京。遇到姚监复老师,他觉得我应该去找杜老聊聊。当时杜老已经耳背,但他对我来访十分热情,示意要我用笔写下自己想讲的事或问题,由他口头回应。我便将贵州考察的见闻以及我平时的一些思考向他作了笔头汇报。我特地提到贵州农民在实行包产到户之后,由于没有稳定的地权,因而不肯花力气修建石头田埂的事。他边读边摇头,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我又和他谈起不少地方农民因土地被政府暴力征收,有自焚的,有喝农药的,有长期上访的,甚至有结群反抗的。这种用政府之手直接从农民手里剥夺土地,并加以配置,总不是长久之计。他点头表示同意。

  最后,他说,他很后悔,当年在推包产到户的时候,没有临门一脚,索性把土地的所有权给了农民,农民今日的处境就会好得多。我十分赞同。如果农民获得完整的地权,他们就成为有独立人格的公民,并有权自由买卖土地,则土地市场也就早发育出来了。这样,政府也就无从处处与民争利,土地配置可基本让位给土地市场。杜老对我的判断表示十分同意。这是我和杜老最后的一次心灵交流。临别时,我们双目对视良久,我请他多多保重,他要我寄希望于未来。我觉得他双目炯炯,仍熠熠生辉。

  庙堂和江湖的一次罕有的结合

  杜老本人十分谦虚,一直坚称包产到户是农民的首创。这项首创起于青萍之末,而且一开始偷偷摸摸,犹如地下活动,也是事实。在毛所钦定的大寨模式的高压之下,冒头推动这种制度创新的人是要准备被抓被关,与家人分离的悲惨下场的。可见人民公社此时已成为一种何等可怕的社会桎梏。对公社略有微词的人,无论地位多高,甚至像刘少奇,彭德怀这种身居高位的人,都遭遇粉身碎骨。这种可怕的结局使人不寒而栗。因此,农民的首创无论如何有效,还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克服党内凡是派的阻力,才能最后为高层普遍接受而成为新的正统。

  现在看来,以下的几个因素阴错阳差地同时起作用,使本來格格不入,互相漠视的江湖和庙堂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竟情投意合,发生了一次罕见的结合,使包产到户由民间的非法地下活动一跃而为官方追认,乃至追捧的新的典范。

  首先,文革虽然摧毁了旧的秩序,想要建立的秩序因其狰狞和暴虐,成为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梦魇。大家的最大共识虽是尽快逃离,但逃向何方,意见却十分纷纭,给各派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在这段文革秩序土崩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塑就之时,杜老以曾经反对合作化和集体化的冒进而长期受累,一身清白地重返农口,为各方欣然接受。

  其次,杜老不但爱才如命,礼贤下士,而且对农口的新老问题早已深思熟虑。年轻人的新理论和新概念并没有使视野广阔,见多识广的杜老惊恐失措,无以招架。他对这些刚从江湖草莽回到都市,可说野性未脱的青年俊才极为欣赏。投入他麾下的各式英才,既是受他高尚人格的感召,也是机遇巧合,正逢其时。

  其三,杜老和他的弟子们要突破的,不是层级森严,论资排辈的各部,或老气横秋的中央各机关,而是计划经济最为脆弱,处于自生自灭的农业。况且包产到户的成功已由农民的试验所证实。这些俊才久居社会的最底层,突然有资格进出庙堂,参与高层决策,本來因身怀绝技,无人知晓而倍感委屈,现在有机会脱颖而出,找到知音,萌发了为知己者而死的忠诚。笼罩在当年农业上空的恐怖气氛,正好有赖于这些从农村回来,对公社和农村的丑陋和贫困一清二楚的人,去做无所顾忌的冲锋陷阵。只是当这种突破进到党内,就非需要像杜老这样有深厚人脉,懂得坚持,更懂得妥协的人,才能将年轻人的旷野呐喊转为正统的官方语言,纳入党的文件。

  最后,改革的第一炮在农业打响并取得奇迹般的初期效果,又恰恰和千家万户最基本的生存所需相联系,因而杜老的英名不胫而走,家喻户晓。

  但杜老后来被边缘化,其原因也是今日的年轻人所难以理解的。在将集体化等同于革命和共产主义狂热政治气氛中,需要多大的道德勇气和正义感,才能拒绝为了谋取官位而不惜谎言媚上,拒绝为了随波逐流而四处阿谀奉承,结党营私。需要冒何等的风险,才能坚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以黎民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福祉为自己的最高追求的做法。这也是为何历经几起几落的他,犹能赢得党内开明派和国内外有识之士的高度赞赏的主要原因。

  杜老生命的最后几年,每每仍想发声,推动土地制度改革的另一半工程的完成,但此时的庙堂已和江湖渐行渐远。庙堂渐渐恢复固有的傲慢和教条,操心的是如何驾驭江湖,对江湖新的首创往往熟视无睹,甚至深抱敌意。例如,面对几亿农民工进城,并不见政府提供了多少廉租房或廉价房。江湖只能自己悄悄发展小产权房,建设城中村,虽然非法,却犹如雨后春笋,为外来农民,甚至外来小白领所欢迎。然而,这种出于无奈的民间自发创新却被庙堂一律视为洪水猛兽,不但判为非法,而且力图赶尽杀绝,似乎全然不顾外来农民工和小白领何处安身的问题。这种“宁要社会主义的破瓦断墙,不要资本主义的小产权房”,和当年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已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土地制度走入这种违背民众意愿的死胡同,但是面对强大的习惯势力和既得利益集团,杜老以垂垂老矣的身躯,毕竟无力回天。目睹今日中国农业深陷于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小农经济之中,和15年前他关于现代农场将在中国普遍涌现的乐观预测,反差何其之大。这不由得不使我暗暗猜想,他是否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离世而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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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