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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最是情痴——四奶奶的故事

2016-04-13 08:27:50       来源: 有故事的人    作者:紫殷

  

  

  解放前,富人家的女儿还是要求裹脚的。当然,个别的上了洋学堂,就不会遵守这几千年的陈规陋习了。在那个年代,即使富家小姐上学堂的也是极少数,多数人念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罢了。她们的任务就是把脚裹得越小越好,女红也要做得好。这样,长到十几岁才能嫁个更好的人家。穷人家的女儿就没这些讲究了,因为要干活,大脚走起路来也稳妥。旧社会特别讲究门当户对,穷人家的大脚姑娘是不可能做地主家的正房太太的。模样整齐的,最多也只能做小妾。

  张家的四奶奶,依老人的眼光,她的小脚是村里裹得最好看的,只有女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是名符其实的三寸金莲。按辈分,我应该称当年张家的四少爷为四爷爷。

  解放前,张家是我们村的大地主,四奶奶魏淑君是魏家寨的大地主的掌上明珠。张家原本有六个儿子,因为前面的三个儿子都夭折了,所以四爷爷张银棠倍受全家宠爱。他不仅才貌出众,而且为人宽厚,不欺压老百姓,在村里口碑极佳。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他去了上海念书。三年后,他的父亲称病将他骗回家,与魏家寨的大小姐成婚。念了大学的四少爷接受了许多新思想,他反对包办的婚姻。

  但这是从小就订下的娃娃亲,两家都是镇上的大户,若是不结亲就要反目成仇了。魏小姐对四少爷可是一片痴情,为了不耽误他上学,婚事硬是拖了几年。如今她都  十岁了。在旧社会,二十岁可是老姑娘了。可她哪里知道,三年前穿长衫的四少爷已经不存在了,代替他的是一个具有新思想一腔热血报国的穿中山装的俊朗青年。

  四爷爷吵闹归吵闹,还是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将魏小姐抬进了张家大院。下轿前,张家奶奶是要先看媳妇的小脚的,这是规矩。婆婆满意了,才能拜堂。张老太太看了儿媳妇的小脚,笑得合不拢嘴。四少爷的婚事也办得风风光光的。那一天,穷人都不用送礼,只管入席,酒菜管饱。张家足足摆了百桌酒宴,请了省里有名的戏班唱了三天大戏。

  洞房花烛夜,两支一尺长的红烛已经流满了烛台,四少爷还是没有掀开新娘的红盖头。鸡都打过两遍鸣了,四奶奶只好自己掀开了盖头。她的小张郎,可是让她盼了多年了。到头来,竟受到如此冷落。四奶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四爷爷早已脱下了长袍马褂,换上了一套银灰色中山装。四奶奶仔细打量四爷爷,惊呆了:眼前的张郎国字脸,眉若墨染,目若朗星,身材挺拔。单是那高挺的鼻梁,就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四奶奶顿时双颊红霞飞,今生就认定他了。

  就在她暗自欢喜的时候,四爷爷开口了:“瞧瞧你那小脚,以后能干啥?如今军阀混乱,国难当头。我已经不孝了,所以不能对国不忠。大丈夫理应报效国家。”听这话音,丈夫是留不住了。四奶奶很委屈,脚都裹了十几年了,自己也没办法呀!四爷爷就在那晚的五更天离家出走了,四奶奶坐在梳妆台前以泪洗面。她将镶满珍珠的鎏金凤冠取下,换下大红的苏绣嫁衣,连同娘家陪送的珠宝,一块儿细细密密的包好,装入一个雕刻龙凤呈祥的花纹的红木箱里。

  

  天刚亮,四奶奶的陪嫁丫环喜梅就来敲门了,她来送洗脸水。喜梅比四奶奶小四岁,是魏家大少爷奶娘的女儿,从小在魏家长大。她生得灵巧,是四奶奶的贴身丫环。虽是主仆关系,可她俩情同姐妹。喜梅一进门,不见新姑爷,就四处望望,红绡帐里的几床绸缎百子被整整齐齐,看样子根本没动过。喜梅“嗖”的一声掀开床单一角,上面放着的石榴红枣花生也没动。在古代,这些东西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小姐,姑爷凭什么这么对你?他们张家也太欺负人了,我要回去告诉老爷。”喜梅杏目圆睁,气得将两条乌黑的发辫扭作一团。

  “喜梅,张郎心怀国家,他去干事业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给我梳头。等一下我要去给老爷太太敬饭前茶。”

  “小姐,姑爷不就是多念了几年书吗?论家世论模样论才智你哪里比他差了?你太委屈了!”

  “喜梅,从今天起,我就是张家的四奶奶,该有的礼数咱一样都不能少。”喜梅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开始为四奶奶梳妆。

  张老爷与太太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儿子在新婚之夜跑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向魏家交待。现在是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年代,一个学生娃,可别遇到坏人走了歪道呀!张老爷背着手在厅里转了十几个来回。太太王氏说:“老爷,要不让管家派几个人去镇上找找吧,兴许没走远。”

  “老爷,信,四爷留给您的信。”账房朱先生一路小跑举着信进来了。

  “怎么不早送来?”张老爷松了口气。

  “唉,四爷把信放在账簿上面,我当时没发现。一发现,这就立马过来禀报了。四爷临走前支了银票,两千两,说您派他去省城办大事。现在土匪猖獗,还有驻扎在咱南阳城这一带的国军,可都盯着咱这地方呢,需要好武器防卫。”

  “你就信银棠的话了?这个逆子。快把信给我念念。”

  账房朱先生把信念完,张老爷虽然不高兴,可儿子毕竟有报国之心,这点令他欣慰。可眼下就对不起儿媳妇了。

  四奶奶由喜梅陪着,来给两老敬饭前茶了。她经过一番梳妆打扮,愈发显得端庄秀丽,精神头十足。张老太太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儿媳妇真懂礼数。如果她真要闹起来,讨个说法,张家也只有理亏的份。

  对于四奶奶的表现,张家两老都很满意。张老爷当场派管家把院里的少爷小姐家丁丫环婆子长工短工等等百十口人悉数找来开会。张老爷当场宣布:“太太年事已高,从今天起,张家大院里的日常事务由四奶奶全权负责。”

  其实张老爷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稳住四奶奶的心,就是权力下放,让儿媳妇跟张家一条心。时间长了,只要四奶奶无怨言,魏家也不好来张家闹。

  春去春又回,转眼七年过去了。此时正值1937年,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张家只收到四爷爷的几封来信,可信里从未提起过四奶奶。1938年,四爷爷让父亲汇银票到山西,说要五千两,用于抗日。他参加了闫锡山领导的国民党军队,还当了团长。众所周知,国民党既抗日也要围剿共产党。可四爷爷哪里分得清形势,上级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

  1949年,国共之战,国民党战败,仓惶逃到台湾,四爷爷没去。他也拒不投降共产党,他的信仰破灭了。国民党救不了天下的穷苦百姓,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脱离了群众。穷苦百姓要的是土地,共产党能给老百姓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而四爷爷是大地主的儿子,没受过苦,他不知道土地的重要性。最终在河南与安徽的交界处,四爷爷与他那一股残余势力被解放军击毙。

  三

  1949年,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张老爷赶紧捐出大量财物,交出土地和大片房产。又因为张家在村里口碑不错,所以相安无事。平静日子没过几天,就得到了儿子被击毙的噩耗。

  四爷爷的尸体拉回来了,择日下葬。

  听奶奶说,四奶奶在四爷爷的葬礼上是又哭又唱,全村人都跟着哭了。四奶奶的哭夫词村里有文化的人给记了下来:

  张郎离家活生生

  时光一去十九年整

  小姑小叔鞋袜我来缝

  双亲由我来侍奉

  只盼抬头见喜鹊

  谁料想

  狠心的张郎你

  去时有声回无声

  鸳鸯不独宿

  金鸡不单鸣

  你却撇下为妻只影形单

  西楼把花望谢月望空

  王宝钏守寒窑十八载

  我盼你盼了十九冬

  张郎啊你好好走

  我为你做了棉衣棉裤棉靴

  送上陪嫁的金簪与金锭

  即使你在阴间

  大小鬼好打发

  不挨饿也不受冻

  只盼夜间能与妻相逢

  为你守孝我甘心

  双亲我照样尽心侍奉

  四奶奶为四爷爷守了三年孝。张家两老在四爷爷去世后不久就郁郁而终。解放了,张家没有了以往的风光,魏家也败落了。在四奶奶的劝说下,喜梅嫁人了。张家的老五老六早年也都娶妻生子了。俗话说“长嫂如母”,两个小叔子和小姑子还有其他晚辈们对四奶奶很是敬重。

  四奶奶在张家呆了二十二年。1953年,她由侄子接回了魏家寨。每年四爷爷的祭日,四奶奶就会踮着小脚,提着纸钱酒菜来到张家村给他上坟。村里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四奶奶,只有70岁以上的老人记得她。可她的事,我们这些晚辈都知道一些。

  虽说张家和魏家的财产都充公了,可四奶奶当年的陪嫁还在。她过门就没了丈夫,谁还好意思惦记她的陪嫁。当然,这些细软早被她埋在了地下。因为有这些家当,四奶奶在最艰苦的年月日子也不难过。她不缺钱,可她为人极其节俭,据说晚上吃饭都从不点灯的。

  四奶奶在2007年的冬天去世了,享年97岁。

  四奶奶去世前几天,已经病重了。张家来了十多口人探望她。她让侄子把大红木箱打开,把红绸缎锦盒拿出来。当年的珍珠鎏金凤冠完好无损,几串血红的玛瑙项链也引人注目,还有十来只翡翠与白玉手镯、镶红宝石的金戒指、金银珍珠材质的镂花耳环、雕花银簪、点翠鎏金的孔雀金钗、祖母绿平安扣、六百块银元。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谁见过这么多珠宝。还有那件大红的苏绣嫁衣,一展开,就碎屑纷飞了。上面镶的珍珠洒落得到处都是。抬眼看房间的某个角落,都闪着亮光。是啊,七十七年了,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啊!

  四奶奶留下遗嘱,让家人把凤冠卖了以四爷爷的名誉捐给村里的小学,盖个好校园。其余的珠宝首饰按人头分了,她特别交待,留给喜梅的儿子一份。喜梅已经过世五年了,她的儿子早已将四奶奶视若亲人,这些年也常来看望、照顾。

  张家来人把四奶奶接回去了。四奶奶临终前告诉五爷爷:“你四哥一直嫌弃我是小脚,我走了,要给我做双正常脚穿的鞋子。在阴间,我好找到你四哥。三寸金莲,就从我这里彻底消失。”

  张家村80岁以上的老人不多了,四爷爷张银棠与四奶奶魏淑君的故事,只有我88岁的奶奶耳熟能详。当年,我们两家是邻居。奶奶在这里生活了70年。每每提起四奶奶,我的奶奶都对她有道不尽的好。

  投稿时间:2016 年 03 月 20 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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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紫殷

  河南南阳人,现居广东东莞随笔、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南方都市报》、《杂文月刊》等

  【编后小记】

  “一双小脚,眼泪一缸”,明代以来,缠足之风日胜,有一双小脚,才能嫁与富贵之家,因此虽知是残酷的肉刑,这种风俗还是母女因袭,代代相续。

  民国及建国后,“天足运动”轰轰烈烈进行着,对于那些足型无法复原的农村妇女,往往在懵懂的莫衷一是间,接受了“三寸金莲“已从“荣耀”成为“羞耻”的象征,连同故去的、腐朽的旧时代一起。他们通通都被粗暴地钉死在耻辱柱上.......缠足苦,“放足”也是另一种心酸。

  而今,每个女性都可以调侃时代的审美趣味。你可以加入“A4腰和iphone6腿”的行列,也可以对此嘲讽一番——但必须指出的是,任何一种趋同的审美趣味背后必定有其危险的语境陷阱,在大肆指责“直男癌”风日盛的同时,你是否也悄然加入了自我物化的行列。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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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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