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05 11:12:59 来源: 共识网 作者:于向真
本文写于2008年
上次说过,今年4月12日,我为调查中原乡村那三年的真实情况,特意起了大早,驱车赶往北京郊区,采访了两位大饥馑年代的亲历者。之前他们并不知道我来有这个目的,以为只是一位借春游之机到郊区看望远亲的一次普通造访。我前后与两人分别的谈话,都是从随意聊家长开始,聊着聊着我突然问道:“58年后那三年的事,你还记得吗?”之所以选择这样突然发问,目的有两个,一是怕听到含有水分的不实之词,二是怕他们不愿意回忆痛苦往事而拒绝我的采访。
没想到,两人一听我问起这事,立刻像被注射了一针吗啡似的,声音陡然增高,几乎是喊出来一样:“呀,那几年可是太苦了……”“这辈子忘不了啊,我差点被饿死……”,接下来不用我多问,他们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阀门那样,一点一点地述说起往事来。这两个人我是前后分别询问的,上次写了河南西华县的孙伟光的回忆,刚抽空把河南沈丘县张耿氏的回忆也整理出来。两篇文字都尽量保持原话,分别记录下两人的回忆:
沈丘县莲池公社陈庄张耿氏的回忆——
我们村撑死的比饿死的还多
我出生在1935年,今年73岁。
我们莲池乡紧邻一条河,10多里河道直拗拗的,土地肥沃,老人都说这里风水好,过去还出过一位娘娘呢。公社刚成立那会儿还中,到1959年就不中了,吃不饱了,60年真是太苦了。记得村里人都到河里捞杂草,偶尔能摸到几个蛤蜊那就算开荤了。捞回一点点杂草,在杂草里掺点谷糠或一点瘪豆子,糠和瘪豆也没有了就掺点坏红薯面,捏成窝窝头充饥。那时候发霉的红薯5毛钱一斤,晒干磨成面,吃起来很苦。就这也吃不饱,一人能分上两个小窝窝头,河里的草也越来越不好捞了。
60年太苦了,幸好我们村挨着那条河,能捞点杂草充饥,那还是饿死一些人,我也差点被饿死,人饿狠了那滋味忘不了,想想都吓死人啊。怎么也没料到,第二年1961年秋天收成了,我哥哥和好多人却被撑死了。那年秋季收下粮,公社食堂开伙了,人们吃了还想吃,哪知道肠胃不中了,饿时候太长了,肠胃变得精薄,猛一吃多,人就不中了,这一下撑死不少人呢,我们村撑死的竟比前一年饿死的还多!
还说60年,那时候孩子饿的嗷嗷哭,我姥姥下地干活时偷偷往腰里别了两小块红薯,收工时一紧张顺裤腿掉出一块,被发现了,薅到场院挨批斗,回来后人就不中了。那时经常批斗人,刘庄陈文德说了句“西北出了扫帚星,怕是要反天了。”为这一句话,他挨批斗挨了半个月。那时上头可能有精神,发动各村批斗坏人,“坏人”站当间(中间的意思),上去一群人,你一拳我一脚,倒下去马上揪起来接着再打。
有个中农,饿得受不了,又没钱买红薯,想起自家入社时太实诚,能交能不交的东西都上交了,饿得半死时越想越生悔意,就发了牢骚,这下更坏了,被戴上“反攻倒算”的帽子,也被反复多次批斗挨打。
60年春夏是最难过的时候,那年春季树遭罪了,梨树叶不好吃,人也揪来吃,桑树叶吃了浮肿,也有人吃。那些榆树叶、柳树芽刚发出来就叫人撸光了,发出来又撸光了,几次后再就发不出来了。有一种长穗穗的枸树,以前没人吃,那年春上也成好东西了。不久之后,村里所有的榆树皮被剥得干干净净,都被当成粮食吃了。
那时候吃大食堂,到了60年,大食堂差得没法提了,当时有句话说“勺子七猛子,捞个菜梗子”,说用勺子捞啊捞,七八下只能捞个菜梗子,真是那样,饭稀得像清水。我在食堂做过饭,做13口人吃的饭,就是一大锅水,撒把盐,几根菜切切扔进去。有几天好过一些,收获了一种叫“根达”的菜,大叶子,叶片厚厚的,奇怪的是叶片里净是小黄蛆,这种菜在地里长得特别快,有蛆虫大家也欢迎,毕竟暂时能充充饥。
家家户户的人饿极了,夜里纷纷出来偷队里的作物。我跟丈夫偷过地里的豌豆秧子,顾不上多想,连秧子带豆揪一些往家跑,吓得魂都丢了,就这样度过最困难的半年。记得那时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叫张文泉,他心眼好,不想看着大家一个跟着一个饿死,上头布置为防止偷盗集体作物,让安排人夜里巡逻防盗。张队长故意透漏说“上半夜巡逻”,村民们就上半夜睡觉,下半夜跑地里偷吃的。张队长后半夜假装在家睡觉,第二天上头追问,他就说“我们队没有人偷东西。”后来大家生活好过了,他早不当队长了,可是威信一直很高,谁家有好吃的先就想起给他送点尝尝。
( 我问:“队长挺好的,村民连夜里都能往地里跑,也不懒啊,收成怎么就那么不好呢?至于把人饿死呢?” )
哎,说起这个真气人。58年人民公社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不知上头什么人出的馊主意,让下头瞎折腾,到处挖鱼塘,规定每30亩地必须挖一口深塘,说是以后塘里能养鱼,挖出的土垒在塘堰上,打算种桑树,以后家家户户养蚕,农民就能穿上过去只有皇上和豪绅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过上共产主义的富裕日子。每口塘都挖得很深很深,挖塘时干部接二连三来检查,干活的人被要求边干活边大声喊口号,“大跃进啊,掏劲干啊……”一旦发现谁“偷懒”会挨批斗,累坏了不少青壮汉子。
(我问:“后来养鱼、养蚕了吗?”)养个鬼啊,什么也没养就不再提这些事了,挖的塘也不能种庄稼,一直废弃在那里,每年夏天下大雨后灌满了黄汤儿,农村孩子没地方玩,就结伴跳下去游泳,由于那塘没有河床的缓坡,直愣愣的深,整个中原乡村为这可没少淹死孩子呢。当然有的塘后来被重新填平了,白挖了,有好些到现在也没填上,里面住了好些水蛇,挺吓人的,年年还有孩子被淹死。
59年、60年又兴起深翻土地,所有的农田都让深翻一遍,多深?一米多深,上头有统一标准,农民挖着,干部随时用细长棍子丈量,到那个刻度后,差不多一人深的时候才中。这下坏了,有油性的土弄底下去了,生土被翻上来了,这两年的产量当然不中了,麦子出得不像个样子,产量更不用说了。
产量不好不让说,到了秋天,把以前的干豆秸码得高高的,上面铺一层粮食,用给来视察的干部们表功。还让社员敲锣打鼓,用轿子抬着干部们四处游街、争相表功,抬着轿子冲上级办公处、冲街上的人大声喊:“丰收了!又立大功了!”回来没过多久就开始饿死人了。
60年饿死的人太多了,后来中央就下来政策,实行“暂借地”,暂借给每个农民半亩地,还有1分6(个别村是2分)自留地,规定暂借地和自留地的收成不用交公粮,这条政策一出来,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人的饥饿就缓过来了,家家户户种红薯,红薯产量高,旱涝保收,秧子和薯根都能吃,农民的脸色慢慢就不像病鬼似的了。
(我不禁松了口气,高兴地说:“这下你们可好了!”没想到张耿氏马上瞟了我一眼,忿忿地说)好?能好到哪里?刚好没多长时候,又搞起狠批“三自一包”,暂借地、自留地都收回去了,当时说好每人1分6自留地的政策保持30年不变,一批“三自一包”也都收走了。哎,农民命苦啊!
1958年人民公社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为中原农民描绘了一幅乌托邦的美好前景,挖鱼塘、种桑养蚕、深翻土地累坏不少人,毁了不少良田……60年饿死的人最多,61年秋收了,好多人却被撑死了,我们村撑死的竟比前一年饿死的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