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15 09:33:03 来源: 澎湃新闻网 作者:苏泓月
先秦时代,已有歌唱家以一副好嗓子谋生路。秦国的秦青,有弟子薛谭,以为自己学到了老师的全部技能,便意欲告辞回乡,秦青作为老师就给他送行,送至乡野之地,她打着节拍,唱起悲歌表达别离之情,歌声似乎止息了天上的行云,摇晃了林间的树木。薛谭自知相差甚远,请求继续跟着老师学艺,不再返乡。
韩国女歌手韩娥向东方游历,流落齐国,遭到了店中人的欺侮,无食无宿,便在雍门一带唱起来,她唱了一首哀婉的歌曲,当地老幼听了都悲伤地哭泣,即便她已经离开三天,人们眼中还含着悲伤的泪水,这是成语“绕梁三日”的典故。于是人们把韩娥请了回来,韩娥又唱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令人们重新快乐起来,她因此得到了丰厚的礼物。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们姑且不论,但是它们至少透露出,早在先秦时代中国就出现了职业音乐人,而且具有较高的音乐造诣,当然,故事中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
汉魏六朝,从公元前二世纪初到公元六世纪末,近八百年时间,这时候中国的音乐人在继承先秦古优和乐舞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滑稽调谑表演的多称俳优,也称优人、优者、倡家、优倡等,那么从事各类歌舞杂戏的则被称为伎人、乐人、舞人、歌伎、舞倡等,后者还包含了一些贵族豪绅家的家伎,统称散乐人。
这个时候乐户制度的确立,对培养音乐人起到了推动作用。她们的主要工作是学习歌舞,供主人享乐。乐户世代相传,于是形成了专门的音乐人队伍。社会上学习音乐的人也越来越多,职业音乐人游走于权贵之门,出入宫廷,有的还嫁入豪门,成就了富贵的身家,一些女性歌人、舞人甚至凭借色艺跻身皇室,成为姬、妃、皇后,如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都是当时著名的歌舞艺人。
汉武帝时期,成立了乐府,政府对音乐的关注更加密切,其中一部分人管理礼乐和军乐等,另一部分人则管理俗乐,即到民间学习、收集音乐,根据采集成果编写歌辞和曲调。乐府还编配乐器,进行演唱和演奏,还出现了像李延年这样的优秀音乐人。
李夫人
擅音律的李延年想向汉武帝推荐自己的妹妹,他就创作了这首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在宫宴上唱给汉武帝听,武帝听了就问:“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吗?”于是李延年便说此歌是为能歌擅舞的妹妹而写,借机将她献给武帝,成为李夫人,换得一时荣宠。可惜她年纪轻轻就病逝了,汉武帝专门做赋凭吊她。受到汉武帝宠爱的还有“幸倡”郭舍人,幸倡就是受宠幸的倡,汉代宫廷蓄优之风一直到汉成帝都不减,宫里的倡优伎乐多至千人。当然更多的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而是沦为下层,甚至成了风尘中人。
汉代宫廷里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畜侏儒。有男有女,他们擅歌舞,多精于说唱艺术。《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东方朔曾对汉武帝说,侏儒长三尺多,钱二百四十,得的粟米和我一样多,我长九尺多,他饱死了,我却根本吃不饱。三国时,公元224年,黄初五年,孙权差刘咸给罗马送去男女侏儒各十人,当时罗马斗兽场的侏儒舞人就有中国人。
古代女音乐人的身份除了宫妃、宫伎,还有官伎、家伎。家伎在汉代就已经初见端倪,曹魏以后,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了官伎继续发展之外,蓄养家伎更是盛行,他们多是豪门世族豢养的歌儿舞女,主要给主人提供声色之娱。当时不少人家是“家累千金,女伎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比如那个喜欢斗富的石崇,他家的绿珠是吹笛子的;后赵的石虎爱上家伎郑樱桃,为了她居然要杀妻;南朝羊侃家的舞伎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古人的尺寸比现在的小,一尺六换成今制估计也就一尺五,比杨丽萍的腰还细,张净琬能表演掌中舞,可见身轻如燕的不止赵飞燕一人。
到了唐代,政府甚至还给官员配家伎,以供享乐,《唐会要》记载:“敕五品以上正员清官、诸道节使及太守等,并听当蓄丝竹,以展欢娱。”蓄养家伎的费用也是政府承担。当时文人士大夫多受此风熏染,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家就有两位精通歌舞的家伎——小蛮和樊素,我们要感谢文人,如果没有他们的诗词,像李白、白居易、李贺、元稹,还有后来的姜白石、晏几道等等,许多女音乐人的名字和命运我们便不知道了。
东汉儿童许阿瞿墓志铭画像石上的舞乐场面
汉魏时期还有一个怪现象,我们知道佛教已经传到中国,洛阳的各大寺院,凡到了庙诞,都有散乐人的百戏演出,比如长秋寺造好了佛像,需要举行盛大活动,表演有吞刀吐火,奇伎异服;昭仪尼寺三尊佛像出时,伎乐之盛能和长秋寺相比;宗圣寺的佛像出来时,万人空巷,百姓全跑来观看妙伎杂乐;景乐寺凡举行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齐鸣,士女观看,目乱睛迷。为什么寺院的音乐如此兴盛呢?有不少人是人老珠黄或主人去世而从宫里或贵族家里出来的,这些女音乐人为了谋生进了寺院,寺院利用她们的才艺吸引人们去信奉佛教,这样音乐人成为扩大佛教宣传的得力人手,这是艺术与宗教联合起来。
隋炀帝是一个被历史误读的皇帝,这个人很了不起,既会写很好的诗,又懂音乐。他将宫廷七部乐增加到九部,把周、齐、梁、陈的乐家子弟编成正式乐户,擅音乐及百戏的,置入太常,置博士弟子递相教传,那时候乐人增加到三万人。唐代承续了隋朝的诸多制度,教坊制度也在其中,还有太乐署,既管雅乐,又管燕乐,还对乐工进行考核,他们的身份是“音声人”,这是古代与“音乐人”最接近的称谓。“音声人”在宫廷十五年之内要经过五次上考,七次中考,学会五十支比较难的曲调才能毕业,换到我们现在,可能就是音乐附小、附中、大学、研究生这样的一路读下来,担任教学的乐师每年也要考核,有上、中、下三级,满十年再进行一次大考,决定去留。我们知道唐玄宗酷爱音乐艺术,是个大音乐家,梨园弟子精通音乐,对唐代音乐甚至唐诗的繁荣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此时,唐宫雅乐已是萎靡不振,俗乐中融入胡乐新曲成为主流,燕乐中有一半是胡乐,像高丽、龟兹、疏勒、天竺……唐玄宗是燕乐繁荣最关键的人物,他把教坊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并且在长安、洛阳二京广设教坊;还专门挑选了诸多技艺精良的乐工,亲自教学,宫女数百,皆梨园弟子,住宜春北苑。唐玄宗亲自教授法曲,凡有误,纠正之,谓之皇弟梨园弟子。梨园弟子因伎艺的差异有坐部伎和立部伎两种,堂上坐,堂下立,白居易说“堂上坐部笙歌清,堂下立部鼓笛鸣,笙歌一声众侧耳,鼓笛万曲无人听”。坐部伎要是干不好,就退为立部伎,击鼓吹笙和杂戏,这就低档多了。这里有一张图,五代时期周文矩的《合乐图》,在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画的是一支完整的坐部伎演奏情形。
五代周文矩《合乐图》,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
唐玄宗时,从平民中选出的秀美又有才艺女子进入宫廷教坊,学习琵琶、三弦、箜篌和筝。扬州美人薛琼琼是当时的第一筝手,天宝十三年清明节,皇帝诏宫妓郊游踏青时,她被书生崔怀宝看上,崔生想来想去,只有托教坊供奉官帮忙,这个人姓杨,名字叫杨羔,是很搞笑的一个人。那时可能不流行大叔控,管这个有点年纪的杨羔叫羔舅,羔舅是个十分仗义的性情中人,他对崔生说:“你做首小词,就能与她见面。”崔生便写下满腹相思,赤裸裸地调情又略显淘气,“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舅果然帮他促成好事,但薛琼琼身为教坊宫妓,只能悄悄与他私订终身。不久,崔生调任荆南一带的司录参军,偕同薛琼琼私奔,宫中少了第一筝手,本不安宁,薛琼琼也很快被崔生的同僚发现,两人受到告发后,被押回洛阳,最后还是杨贵妃求了情,使唐玄宗开了圣恩,赐婚二人,终成眷属。
这些音乐人没有人身自由,如果精选为“内人”,待遇就不错,不仅四季给米,还给宅第。开元年间,宜春院有一个内人叫许和子,她是江西永新人,进宫后改名永新,玄宗赞她“歌直千金”,她或许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花腔女高音。相传每逢高秋朗月,她在殿阁高台之上为圣上歌唱,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圣上有一回召李謩为她的演唱伴奏,李謩的笛子当时独步长安,吹起来非常清亮,如凤鸣龙吟,直追清远嘹亮的歌声,结果两人高音飚得惊天动地,最后竟然曲终管裂。
安史之乱后,许永新和许多梨园弟子一样从宫中出来,流落民间,靠卖艺度日,她在扬州的船里卖唱,偏巧岸上的故人韦青一听就知道她的声音,韦青是官吏,以前在宫里听过她唱歌,上船一看果然是她,二人相对而泣。许永新的结局不明,传说是嫁给一个士人,丈夫不幸早逝,沦为风尘歌妓,后来死了。
再说回唐玄宗,他和他的爱妃杨玉环都是音乐家,杨玉环是舞蹈家,又擅长弹琵琶,当然在音乐方面,唐玄宗的本领更大。开元年间,唐玄宗登三乡驿游玩,远望远山,忽然产生神游月宫、聆听仙乐的幻觉。游山归来,他将幻听得来的仙乐记为曲谱,记了一半,为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曲成后,唐玄宗让擅舞的杨玉环担任领舞,而他自己,则亲自击奏羯鼓,以制节拍。我们知道杨贵妃曾是唐玄宗之子寿王的爱妃,生生给唐玄宗抢了来。
曲子的首演,定在天宝四年八月,从道观还俗的杨玉环在凤凰园被册立为贵妃的当日庆典上,可见唐玄宗对此曲的珍爱,对玉环的情深之切。伴随着杨玉环流风回雪之态,翔云飞鹤之势,成为那个时期最隆重盛大的曲目。
后来,西凉府都督杨敬述向唐玄宗进献了佛国印度的《婆罗门曲》,他将这支曲子编入《霓裳羽衣》中。到了天宝十三载,诏宣佛教乐曲《婆罗门曲》正式纳入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汇编成新的《霓裳羽衣曲》,更是下诏将“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道乐与佛乐、中原音乐与西域音乐的融合,可见唐玄宗时期对乐舞文化的开放态度。
白居易曾经在元和年间,陪侍唐宪宗在宫内宴乐上观赏过这支法曲的表演,舞者衣着艳丽,虹裳霞帔,钿璎累累,戴步摇佩珊瑚,如云似梦。舞者跳动时,身上的琳琅珠玉互相碰撞出铿铮声响。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和史思明驻军渔阳郡,骑兵敲响进攻的鼙鼓,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玉环逃离长安,往蜀地奔命。至马嵬坡,军将在败阵中,怒杀杨国忠,胁迫唐明皇诛杀爱妃以除红颜祸端,端正军威,于是西门外三门佛殿的柱梁上不得不挂起三尺白绫,从此世间再无轻歌软舞的杨玉环。
杨玉环冤死马嵬坡之后,唐玄宗的时代便迅速落幕了。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句诗透彻地道出这种哀痛与悲恨。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我们可以通过这张唐代的《宫乐图》想像一下杨玉环的模样,此图作者不详,是佚名,图中的琵琶女弹的是五弦直项,这样的琵琶在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有一把。
安史之乱使得唐朝一蹶不振,元和十三年,元稹在通州任司马,回望半个世纪之前的风风雨雨,写下玄宗时代连昌宫的兴衰,玄宗登望仙楼望月,杨玉环陪伴在侧,凭栏而立,寒食节后,宫中乐音再起,“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这是“弦索”一词首次出现,它泛指弦乐器。贺老是梨园三百弟子中以琵琶闻名的贺怀智,杨玉环擅琵琶,也亲自在梨园担任教习,贺怀智常与玄宗、玉环、李龟年一起奏乐。
琵琶手法出众的在唐代还有曹纲与裴兴奴,一位善右手运拨,一位则善左手拢捻。曾有一位琵琶手名叫重莲,向曹纲讨教弹奏手法,他于是一边演奏,一边向重莲示范,白居易作诗调侃“谁能截得曹纲手,插向重莲衣袖中?”可见曹纲水平太高,重莲一时半会不能完全领悟,恨不能剁手换一双。
中唐至晚唐,是唐帝国从盛到衰到极衰的时代,无论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大的转变,贵族文艺开始动摇,民间的新生市民文艺渐渐抬头,艺人从宫里出来,散入民间,不再依附贵族,到处是戏棚。在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寺(现在的大雁塔)、青龙寺、荐福寺(现在的小雁塔)、永寿寺。有一个著名的女艺人刘采春和其夫周季南经常在扬、越一带以家庭戏班的形式演出,是艺人自行组织的商业性班社,是都市发达、商品经济活跃的产物,演出形式从市民意趣出发,深受欢迎。刘采春唱《望夫歌》,闺妇行人莫不泪泣,她的歌词里有“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舡”。这首词的时代比白居易要晚,所以它应该是借鉴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故事,或是可以说明,当时女音乐人嫁商人的情况不鲜见,而结果就和琵琶行里的那位女子一样,寂寞凄凉。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很可能就是当年长安城教坊的名伎裴兴奴,她与前面说的曹纲算同门,水平不相上下,是年轻的时候京城教坊的琵琶名手。诗里她自述“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消不知数”,年轻的时候真可谓是风光无限好。然而好景不长,转眼间“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老师兼领导“阿姨”业已亡故,门庭冷落,不得已嫁作商人妇,甚至被抛弃,晚景凄凉可想而知。
从弹奏技巧与所弹乐曲,断定这是位出自京师的琵琶高手,十三岁始学琵琶,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善才是教坊中的音乐教习,从五品,同时代的曹善才,从历史角度考证,应是曹纲的父亲。
江州司马听了琵琶女的讲述,想到自己的人生苦闷,不觉打湿青衫,琵琶女拨弦如拨心。白居易说:“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吗,四弦一声如裂帛。”这是形容她高超的琴艺,四弦一声是扫弦技巧。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之“观舞”
唐五代时期,我们可以通过这张《韩熙载夜宴图》了解一下当时家伎的情况。
一千多年前,这是中书舍人韩熙载的夜宴,在那场夜宴上,给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作为绘画素材,向南唐后主李煜表明他并非出仕良材。
“观舞”一节,这个一袭天青色窄袖长袍的舞伎名叫王屋山,韩熙载一生喜乐爱伎,在她随兴跳起《绿腰》舞时,脱去灰黑罩袍,只着黄褐长衫,亲自为爱伎击鼓。王屋山双袖舒放自如,随着鼓点声落,她摆动腰肢,莲花似的小脚轻轻踏着节拍。
“听乐”一节,弹琵琶的是李家明嫡妹、乐伎李姬,众人围听,其乐融融。韩熙载坐在床席上倾听,陪侍他的家伎秦弱兰,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歌伎,她立在一侧,身后有一架扁鼓。
秦弱兰擅歌,架上的扁鼓和檀板,自古不分家,后人合称“板鼓”。扁鼓状若圆饼,单面覆皮,立架简单,除了画屏背后若隐若现的被褥,它可能是整幅画卷中最不起眼的器物。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之“听乐”
到了宋代,声色享乐更甚于唐代,自北宋初期,民间艺人被招进教坊习乐,民间又有固定的娱乐场所瓦舍勾栏,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出现了,说唱艺术盛行。宋人的音乐理念,也较前朝更加自由开放,宋徽宗时期,举国上下皆文艺,瓦舍勾栏的优秀艺人会去宫廷表演,她们凭各自的机缘与才艺进入教坊,给后世留下一出出说不尽的红粉事,如宋徽宗与汴京歌妓李师师、宋理宗与武林歌妓唐安安。
自宋代开始,歌伎逐渐向女性转移,歌唱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女性学习音乐的人也越来越多。宋代的歌伎主要分为三类,即官伎(体制内)、家伎和市井伎。官伎是政府出钱蓄养的音乐艺人,属于“体制内”人员,经济生活上是有保障的,当然同时要付出自己的劳动,既要为朝廷官员歌舞助兴,还要随叫随到,否则可能会受处罚。
苏东坡守钱塘,有官伎秀兰天性黠慧,善于应对。湖中有宴会,群伎毕至,唯秀兰不来。遣人去叫她,半天才来,原因是洗洗睡了。席间有官员中意于她,见迟到,很生气,责备她,东坡特地为这位官员做了首词《贺新郎》,才息愤。
东坡寒夜赋诗图卷
宋代官伎还是有身体自由的,朝廷官员虽有招伎侑酒的自由,但是不能“私待枕席”,否则一旦查处就要受到严格处分,这为宋代的女音乐人保留了一些人身尊严。
宋代士大夫蓄养家伎十分普遍,这些家伎也多是色艺惊人,他们在主家,每逢宴饮,则要上场奏乐唱歌助兴,这些歌伎因为才艺俱佳而经常得到士大夫们的垂青,而南宋江湖词人姜夔则因为一曲清词,让范成大把歌女小红送给了他,留下了“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文坛佳话。
琵琶词咏,晏几道的“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妙境无人可及。词人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当初有两位旧友,沈廉叔与陈君宠,家中分别养四位色艺双全的歌女,名为莲、鸿、蘋、云,词人每写成新篇,便分与她们吟唱,不过世事无常,君宠重病卧床,几同废人,廉叔谢世,人寰两隔,歌女们也尽已解散,不知流落何方。
从词中看,与他交好的是擅弹琵琶的小蘋,但时过境迁,“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想起曾经的欢乐缠绵,昨梦前尘,一场虚空罢了。
金元以后,燕乐衰微,词坛消歇,很多音乐人的日子也逐渐沉沦,天涯卖艺,有的沦为倚门卖笑的娼妓,从“伎”到“妓”,一字之别,身价骤降,判若天壤。先秦便有之,《史记·货殖列传》里有一个赵女郑姬,样子美艳,有名琴在手,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奔富贵也。但这只是个别情况,到了金元,伎、妓更趋合一。有才华的妓女中大多数能擅歌舞剧曲之艺,女音乐人的身份不少兼为妓女。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记载:“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唐宋的教坊乐户在明代有所恢复,虽然官员狎娼被禁,但是缙绅家居不在此列。娼妓生活沉沦,没有以前的艺伎风光,同时还要受到官府的敲诈,收取“脂粉钱”,暗娼盛行。更不幸的是她们的婚姻,元代有了法令明文规定,乐人只能嫁乐人,女音乐人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和同行结婚,那么她将来只能和家人一起继续卖艺;二是被士大夫、当官的、富绅以侧室置之,纳为别馆,当偏房。
当偏房的地位是和主子夫人无法比的,比如一个姓李的女孩子,历史上连名字都不曾记载,只叫李奴婢,她曾经被嫁给了一个士族的公子为妾,但是这个人的家族一起来反对,把她休了,有人为她作了一个曲牌《水仙子》,“实心儿辞却莺花阵,谁想香车不甚稳,柳花亭进退无门,夫人是夫人分,奴婢是奴婢身,怎做夫人?”
做了妾,也不一定会安然终老,如果主子男人去世了,她们就不得不重谋生路,有记载的是汪怜怜落发为尼,李真童复为道士,李芝秀复为娼。有一个戏剧史上的重要人物是珠帘秀,她是当仁不让的最佳女演员,杂剧家关汉卿的情人。关汉卿的许多出戏珠帘秀是主演,而且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如《望江亭》、《救风尘》等,但是身份悬殊,她最后嫁给一个道士,在钱塘终老。
明万历年间刻本《琵琶记》插图
明代是昆曲的时代,姑苏名妓陈圆圆在《西厢记》里扮红娘的角色,所以她的性格是俏皮的,体态轻盈,说白便巧,吴三桂降清后,吴梅村作《圆圆曲》,“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如果年轻时的陈圆圆果真是诗人所言的“箜篌妓”,那么她或许是历史上最后一位弹箜篌的绝代佳人。陈圆圆的结局也并不好,年老色衰时,渐渐失宠,最后入道,布衣蔬食,礼佛以毕此生。
明万历年间刻本《琵琶记》插图里,有一个箜篌乐伎的背影,她静静地站在画面左下角,单手弹奏时,脸却望向别处,似另有心思。顺便说一下题外话,这张图上的箜篌画反了,因为明代箜篌没落,这个作画的人或许没怎么见过它,要么是随意而为。仇英、杜堇仕女画中有弹箜篌的场景,我们看这张仇英的《汉宫春晓图》里的箜篌仕女,画的是正确的。
明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
清代教坊制度被取消了,家妓、民间乐伎还在,不过多是出卖色身,已不再是传统的职业音乐人了。中国古代女音乐家的历史,从女巫,到优伶、伎乐,再到妓,她们的身份一直在下降,命运也多令人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