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08 21:33:00 来源: 舌尖上的新年 作者:芶霈雯
在中国西南四川盆地的中央,丰饶的成都平原的西南角,有一片乡原:背靠着一溜延绵的丘陵,一条蜿蜒了数十里的小河沟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的村落,一带狭长的平坝承载着春耕秋收,乡里乡亲的人们,年复一年的,就在这里劳作、生活。
我外婆家就在其中的某一个村庄。记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快乐时光,就是寒假回去,在乡间的田坎上嬉闹着,等待着,盼望着过年。
过年的号角:杀年猪
按照农村里的老规矩,大部分人家都会养上几头猪,出栏了卖给收猪的换成钞票之外,至少要留下一头肥肥壮壮的猪作为自家过年所用,这就是“年猪”。
年猪是会略微享受点特别待遇的,比如说吃的细粮多一点、饲料少一点、饲养的时间长一点,为的是让它的肉既肥且香。接近年底的时候,平日里闹哄哄的猪圈冷清下来,剩下一头年猪、或许还有一头自家畜种用的饲养了多年的老母猪,百无聊赖地懒洋洋地躺着哼哼,这也就差不多是在宣告:快过年啦。
冬至之后开始杀猪、准备过年,是我老家的习俗。老话说,“冬至不吃肉(四川话念rù),枉在世上活”,大概是古人觉得一年忙到头,如果还落不上一口肉吃,这生活也实在是太悲凉惨淡、太不值得眷恋了。
所以杀年猪,是一件大事;杀猪请客,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团年饭的预演、预备过年食物的开端。
屠夫提前约好了请上门,捆猪、杀猪、烧水、烫毛、分割,请来吃饭的亲朋好友一并帮忙,不一会儿,一头猪变成了两扇肉,无声无息地倒悬在屋檐下了。
厨房里的灶火旺了起来,蒜泥白肉拌上,回锅肉熬上(四川很多地方把回锅肉叫做“熬锅肉”),火爆腰花、爆炒猪肝,余温尚存的里脊肉做个鱼香肉丝,新鲜的猪血煮成血旺汤,再加入一大把现掐的还带着露珠的豌豆尖,几大桌子人热热闹闹的坐在院坝里吃吃喝喝,年味儿开始飘散起来。
杀了猪,取出板油和肥肉熬猪油。年猪要肥,才能熬出一大瓦钵雪白的凝脂,成为多少人念念不忘的猪油拌饭的香气来源;熬剩下的热乎乎的油渣拌上白糖,则是孩子们的最爱、逢年过节才能享受到的美味零食。
杀了猪,大部分的肉是要腌腊起来的。杀猪之后的三五天里,切肉、调味、灌装,香肠一串串地挂了起来,肋条肉、肉排、猪蹄子、猪蹄髈、猪耳朵、猪嘴、猪尾巴……两扇肉被分解得淋漓尽致,抹盐的抹盐、抹酱的抹酱,先阴干,再陆陆续续地转移到了灶膛前的屋梁上悬挂起来——烟熏火燎一个多月之后,它们将派上大用场。
杀猪过年,是延续了千百年的心照不宣的暗号;年猪一杀,仿佛吹响了过年的号角,一切为了过年而该进行的准备工作,便有条不紊地开展了起来。
四川省南充市普通人家的腌腊年货。
备年食:甜蜜的“冻粑”和粗犷的“枕头粑”
腊月间最重要的事,便是为过年准备各种吃食。
香肠和腊肉、腊鸡、板鸭之类的腌腊制品,是最早收拾利落、挂在灶门前的屋梁上以待时日的。
醪糟在冬季常做,年前肯定要多准备一些:煮沸了水放一大勺进去,再打上一个刚掏出窝的鸡蛋、放一勺白糖、一小块猪油,一份冬日特供早餐就备好了。
“粑”是四川农村对米制品的一种统称。“冻粑”(又称泡粑)和“枕头粑”,是乐山人过年必备的两种年食。正月里走亲访友的,若是谁家少了这两样,让客人“连块粑都没得吃”,说出来是非常面上无光的。
“冻粑”需要发酵,准备的时间稍长。雪白的大米用井水泡上一夜,泡透了之后用石磨磨成浆,放置在陶缸中发酵个三五天,其间需要每天用擀面杖搅拌数次,直至均匀。等到满缸的米浆开始冒出小泡泡、整体蓬松发胀起来,就可以加入红糖或者白糖调味,准备好大蒸屉开始蒸粑了。把老玉米的外衣剥下来、用热水泡软洗净,灶膛烧旺,火苗舔得大锅里的水吱吱作响,当滚烫的蒸汽开始弥漫起来时,一家人一起动手,手脚麻利地把米浆舀在玉米外衣中、包好、放在蒸笼之上,十来分钟之后,满满一屉香喷喷热气腾腾的“冻粑”便出锅了。趁热的时候剥开,一口咬下去,真的是又香、又甜、又暖,绵软中带着微粘的韧劲。吃一口,哈一口热气,深冬清冷的空气瞬间温暖甜蜜了起来。
紧锣密鼓地处置肉、鱼、鸡、鸭
大年三十,早餐吃过后,抓紧仅有的半天时间去赶个“场”,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采购,否则就要等到正月初五之后才有机会了。回来垫几口吃食,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我外婆家的年夜饭上有一道不可或缺的菜,是最普通不过的红萝卜烧鸡。“红萝卜、蜜蜜(mīn mīn,土话)甜,看到看到要过年”是乡里的童谣,每次桌上出现胡萝卜的踪迹时就会有小孩儿在唱。腊月间的胡萝卜,正是又脆又甜的时候,刮了皮切成滚刀块拿来烧肉,常常是胡萝卜吃完了肉还在。年夜饭讲究鸡、鸭、鱼、肉要全,于是红萝卜烧鸡便成为鸡这个品类的首选配搭。年三十那天要吃的那只鸡是早就相好了的、气宇轩昂的大公鸡,油光铮亮的长长的尾翎拿来做鸡毛掸子,肉剁成块之后,下油锅煸去水汽,加豆瓣,加红萝卜,加水……灶台上很快又多出来了一个装得冒尖尖的大海碗,红的萝卜、黄的鸡肉,恰恰是喜庆的色彩。
紧锣密鼓地,大锅里的水开了,腊味煮得吱吱冒油;甑子饭的香气从厨房飘到了堂屋。
灶房里油烟四起。我外公——对,重大家宴一定是由外公操刀——如行云流水般地把一样样食材下锅、出锅,干净利落地把一道道菜装进大碗里:香肠腊肉、红萝卜烧鸡、家常鲤鱼、冰糖肘子、芽菜咸烧白、洗沙甜烧白、魔芋烧鸭、酥肉豌豆尖汤……年年如此,却年年都觉得那么的香。
大年三十下午三、四点钟,你若是站在村口放眼望去,只见家家屋顶上炊烟袅绕,屋后的竹林在夕阳薄雾淡烟中隐隐绰绰,整个村子里的年夜饭,也都差不多同时蓄势待发了。
一心的等待,变为心底的回忆
一年一度,除夕夜的这一餐是一家人共同的等待,离家在外的人,无论多远也要想方设法赶在年夜饭之前回来,吃上一口熟悉的味道,再在酒足饭饱之后,围坐在火炉旁,烤火,嗑瓜子,吃炒货,闲话这一年来的家长里短。小孩儿们对大人的喜怒哀乐漠不关心,在炭火上烤“冻粑”、在灶间的余灰中烘土豆是他们守岁时消磨时光的手段,他们一心只等着午夜的到来,等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等着璀璨的烟花,等着新的一年来临。
初一早起,吃汤圆。甜的搓成圆形,咸的(肉馅儿)搓成长圆形,吃双数不能吃单数,吃碗“双喜临门”、“四季发财”、“六六大顺”、“一路发”、“月月红”,总之要吃个好彩头。
吃完汤圆,正月间“走人户”的规划,就要开始实施了。
距离近的,从村尾走到村口;远的,走路、坐车、再走路,到了,歇上一两天,再走路、坐车、走路,回到家中。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的时代,人与人之间这种必须投入大量精力的交往在今天看来愈发得弥足珍贵。家里有远客来了,一家人都兴奋起来,于是宴席又摆上了,“唱花灯”的也请上门来,看热闹的人们蜂拥而至,那场面,比吃年夜饭可热闹多了。
掐指算来,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记忆了;现如今,年节渐近,年味渐远,而故乡,在那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