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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政治:一步一颤走钢丝

2016-01-14 20:52:30       来源: 《书屋》    作者:鸣弓

  中国古代极权架构的金字塔大致轮廓是:底层是黎庶四民;其上是各级地方官;再上是宰相统领的中央政府;最顶尖则是极权核心——称孤道寡的“天子”。

  高处不胜寒。最高宝座金光闪,引得多少猛人权欲狂飙,必欲独霸而后快,于是,官家作为极权核心,就战战惶惶,有如走在钢丝上。走钢丝,玩心跳,一路走下来,就有了几百个成功的失败的残暴的窝囊的草莽的昏庸的荒唐的淫荡的中寿短命的帝王(长寿的极为稀缺),就有拱卫同时也也胁迫极权核心的臣僚百官皇族阉宦外戚后宫,以及支撑国家也足以颠覆政权的草民等历史角色。一部二十五史,可以说是帝王与各色人等角力玩走钢丝的历史。

  一、皇族:内斗最给力

  “禹传子,家天下”以降,天下亦即最高宝座就被视为一家一姓之禁脔,不容他人染指。唐高宗率宰相刘仁轨观赏新造镜殿,未行几步,仁轨惊趋下殿。上问其故,对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适视四壁有数天子,不祥孰甚焉!”上遽令剔去。镜子里映照出皇帝几个影子,有“二王”嫌疑,尚且不能容许!皇帝独一无二,不能并列。皇帝径称“国家”,皇帝姓氏便是国姓。嬴政混一宇内,君临天下,选定“始皇帝”为称号,凸显的是世世代代天下永远姓嬴的政治旨归。刘邦借助异姓王卖命拼杀得天下后,即以异姓王为敌,兔死狗烹,速予翦灭,而分封刘氏子侄以屏藩中央,并与群臣立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刘老三同样做着“家天下”的迷梦,他以姓划线,认为只要老刘家把持中央和地方大权,就能保持江山永固。然而动摇社稷祸害帝业的叛乱常常却由皇族内部爆发,像“七国之乱”,领头发难的就是清一色的龙子龙孙——刘家子弟。

  倒是汉宣帝说的“乱我家者,太子也”,深刻而启人思考。殷鉴不远:秦二世胡亥矫诏赐死公子扶苏,自为太子而后皇帝,公子十二人及十公主并死,结果家乱天下乱,胡亥乞求“愿与妻子为黔首”而不得,只有自杀。嬴政开创的帝业二世而亡。

  在家国政体内,太子的乱家和乱国几可画等号。太子是皇帝接班人,因有“副主”、“副君”、“国家储副”、“国嗣”、“储贰”等名称。龙子龙孙出生,意味着家天下香火有人承传,因谓“国喜”。开元十四年某日,太子妃生出皇孙即后来的代宗,李隆基道“一日见三天子,乐哉!”表达的正是这种喜悦。

  妻妾成群的帝王,所生龙种——有的其实是跳蚤——通常数量不会少,可“副君”宝座只有一个,于是,龙子们的窝里斗就围绕谋取太子宝座展开。夺权斗争,你死我活,欲达目的,不择手段。手段简而言之无外文、武两手:文,矫饰作秀,迎合皇帝皇后所好精心自我包装,印象分、艺术表演分都上去了,再加背后告状哭诉,把主要竞争对手丑化,辅以金钱投资,用孔方兄贿赂朝廷重臣,最终硬生生将现任太子挤出局,自己如愿取而代之。杨广堪称文夺太子的典型。武,就是霸王硬上弓,比拼实力和狠毒,用胞兄弟甚至无辜无知的幼侄们的人头,作为自己登太子椅的奠基礼。李世民可算凭枪杆子实现太子梦的代表。

  综观历代,几乎每一次易储,都会引起朝廷震荡直至严重的暴力冲突。十六国时代,后赵国君石虎,称大赵天王。这个赵天王,性格强悍残暴,阵战威猛,但是却被接班人整得焦头烂额。第一任太子石邃,因受天王惩罚,便对老子动杀心,废为庶人,株连亲随、其妃并男女及宫臣友党二百余人;废邃母郑后。第二任太子石宣,因父王属意于另一皇子石韬,预感自家太子位子不稳,便阴谋杀韬弑父。案发,石虎以最残忍的酷刑处死石宣,并杀石宣妻子九人,废皇后杜氏为庶人,诛涉案者三百五十余人,东宫卫士十余万也被发配戍边。再议立太子,石天王说了一番痛彻心肺的话:“吾欲以纯灰三斛自涤其肠,何为专生恶子,年逾二十辄欲杀父!”血的教训决定了石虎这次立太子的取向,选年龄最小的“红小兵”石世,“今世方十岁,比其二十,吾已老矣”!被亲生儿子子杀得心惊肉跳的老天王,也顾不了小王子将来能不能守住石家江山,只求一个底线——我活着的时候,他不会萌生杀死我的念头!石虎死后,儿子们为争夺皇位互相残杀,加之他人诛讨,石氏遂无遗类矣。

  实质上,太子乱家的悲剧,制度注定了非上演不可。一家一姓之内选拔接班人,会导致“筷子里头拔旗杆”, 弱智如晋惠帝司马衷;痴呆傻如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口不能言,寒暑不辨;浑球如刘宋前废帝刘子业、南齐东昏侯萧宝卷、北齐后主高纬、北周宣帝宇文赟等,朝臣认为甚至皇帝本人也明明知道其“不了家事”,却也只能选为太子,唯一的理由,彼是龙种。

  选太子,关系国家根本,自是朝廷政治大事,也会成为国君难题。春秋楚共(恭)王为确定王位继承人,不得不请神灵来认定,于是就有了“拜璧”的典故。前秦苻健则以谶言“三羊五眼”,为应符命,竟立残酷无人理而正好一只眼苻生为太子。虽说也有立嫡立长的规矩和选贤的标准,然太多的人为因素影响(老皇帝的印象、情感和理性程度,母亲受宠的程度,皇子会不会来事,大臣的意向等等)又规定了选拔过程事实上的无规则;既然没有人人必须遵守的文明而刚性的游戏规则,那就必然是随心所欲,混乱不堪,卑鄙污秽,阴谋暗杀,暴力攫取,流血不断。因为交接班引发的社会震荡以至全面内战,史不绝书。西晋的“八王之乱”,刘宋、南齐、萧梁(侯景之乱后)、北齐皇室频繁的自相残杀,后唐明宗李嗣源儿子们的内乱,唐初的玄武门之变,金国完颜亮弑君篡位诛杀皇族子孙百余人,明朝的靖难之役、夺门之变等影响历史走向乃至皇朝兴衰的重大事件,皆为显例。就是“侯景乱梁”那样由外部“打进来”的危险分子策动、给萧梁致命一击的动乱,也是梁武帝的养子、侄子萧正德和侯景内外勾结所致;而引发萧正德不满,最终引狼入室的根源,则是武帝没立他为太子。侯景军入建康城,拥立萧正德为皇帝,让他过了一把皇帝瘾。

  保证太子成为优秀储君,自然是“一号教育工程”,政论家贾谊认为,要保证“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北齐硕儒邢峙为太子师,见太子馔有菜曰邪蒿,当即正经八百说:“此菜名不正,非殿下所宜食。”文宣帝为此还表扬了邢峙先生。为教育太子投入最多的恐怕要数唐太宗。他立李承乾为太子,“搜访贤德,以辅储宫”,先后挑选了十余位名臣如李纲、张玄素、于志宁、杜正伦、孔颖达、李百药、房玄龄、魏征等为太子师或东宫辅臣,又令刘洎、岑文本与马周轮流往东宫,与太子谈论。对规谏太子的老师,则重金嘉奖。如此高度重视接班人教育,竟未能培育出优质皇三代,太子因失宠而选择了谋反。案发,废太子为庶人。再立太子,让李皇帝很为难,他甚至哭着说:“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三个儿子一个兄弟,所为如此,太让人伤心,活着也没意思!”说着就要自寻短见。是啊,精心培养的接班人,竟成了“乱臣贼子”,能不令官家崩溃吗?被接班人问题困扰得不知所措以至涕泣的还有颇为能干的康熙皇帝。雍正接班,亦是迷雾重重,为避免争储内斗,他一改明选太子为暗中指定,而且待他死后才揭晓。

  就算铁定的太子,因为在位的父皇去世早,其本人又未成年,结局可能很惨,小命尚且难保,遑论大位。抢权夺命的多为其成年的叔父兄长们。熟知并践行丛林法则的北齐高氏兄弟,临终托孤道出了个中真相。

  北齐文宣帝高洋易箦之际,向其弟高演“托孤”:“日后你要夺我儿子的皇位,皇冠给你戴,孩子的脑袋给他留着吧!”高洋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他的“遗嘱”竟是那样的可怜无奈。然而高演还是既夺皇冠又取脑袋,派人杀了十七岁的侄儿高殷。一年后,孝昭帝高演疾革,遗诏同母弟长广王高湛继承皇位。并托孤说:“百年没有罪过,你可要好好待他,不要学前人的样子。”终了高湛还是随便找个借口,虐杀侄儿高百年。

  朱允炆以皇太孙即大统,名正言顺。皇位被叔父朱棣武力夺去,其本人也不知所终。朱棣明明是冲着皇冠而来,但他打出的旗号却是“清君侧”——帮助皇帝搞政治大扫除,清除坏人。这就叫斗争艺术。

  也有弟弑兄夺大位的。十六国汉王刘渊去世,太子刘和继位。其弟刘聪自恃功高,认为皇位该他坐,遂把皇宫当战场,率其长子刘粲指挥兵马冲入宫内,当殿斩杀即位刚七天的刘和,刘聪自代为帝。南汉开国皇帝刘龑去世,三子刘玢继位。不到两年,老四刘晟杀死殇帝刘玢,自为皇帝。为防止诸弟谋大位,刘晟竟将14个弟弟悉数残杀,无一孑遗。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之死,留下了一个“烛影斧声”的疑案,其弟赵光义弑兄夺位的嫌疑,任他登基后怎样洗也洗不清,而他将太祖两个儿子赵德昭、赵德芳逼上绝路的行为,更加说明他“心中有鬼”。

  慢道叔父兄弟,就是亲爹亲娘,也照样对太子开杀。汉武帝刘彻穷治“巫蛊之案”,奸臣挟嫌迫害太子刘据,刘据举兵反抗,皇帝老子调大兵戡乱,太子败逃,被逼自杀。武则天以谋反罪名,将废太子、高宗庶子李忠赐死於黔州,接着又处死逼死了亲儿子两任太子李弘、李贤;唐玄宗废太子李瑛为庶人,赐死,同时处死皇子光王李琚、鄂王李瑶,并废为庶人。天下冤之,号“三庶人”。

  当然,太子皇子屠杀父皇时,也毫不手软。这杀叫“弑”,属十恶不赦之罪。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说教也好,依律“杀无赦”的威慑也罢,都无法阻止抢权弑父的政治冲动和疯狂。抢权登基,只争朝夕,楚成王请求临死前吃一顿熊掌,儿子商臣也不答应,因为“熊掌难熟”!杨广弑父存疑。史书确记被儿子结束性命的君王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被太子刘劭杀死,刘劭因有“元凶”之名;北魏道武帝拓跋珪,为皇子拓跋绍所杀(绍旋为其兄明元帝嗣所杀);后梁太祖朱晃,死于儿子郢王朱友珪之手;匈奴头曼单于,被儿子冒顿射杀;鲜卑部落头领、代王拓跋猗卢(即北魏先祖)亦被儿子拓跋六修所杀。还有南齐皇太孙萧昭业常令女巫向天祈祷,盼祖、父快死,虽未动手,杀心却昭然若揭(即位后的萧昭业却被族叔西昌侯萧鸾所杀,贬号郁林王)。发动叛乱并先后称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史思明,亦被各自的儿子安庆绪、史朝义灭了。

  显见,龙种之间的“同类之爱”似乎极为稀缺。明朝道士陶典真竟宣称“二龙不相见”,嘉靖皇帝对此邪说深信不疑,不立太子。实际上,皇族更笃信“一斗就灵!”故彼此残杀起来,就格外酷烈。术士一句“亡高者黑衣”,就要了御弟老七高涣的命,因为漆最黑,而“七”和“漆”同音。“愿后身不复生帝王家!”此话出自小皇子刘子鸾之口,就显得特沉痛。南宋奸相韩侂胄排挤政敌赵汝愚,禀报皇帝的理由是,汝愚乃皇族宗室,以同姓居相位,将对宗庙社稷不利。这一招果然点中命门,宁宗立即罢赵汝愚相,一贬了之。皇族,确乎是风光与风险同在,既是风光无限的特权族,也是风险高危的死亡圈。

  前文提及,皇姓即“国姓”。国姓,本身就是特殊的政治资本,在权力角逐中,各方都会做国姓文章。

  反政府武装大都要抬出一个皇帝的本家做形象代言人,哪怕他是傀儡、未成年。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游戏可谓“打着国姓旗帜反国姓”。武则天称帝, 徐敬业起兵反对,其“讨武曌檄”兜头一句“伪临朝武氏者”,打的也是“国姓”牌,你武曌做太后可以,一称帝那就“伪”了,天下姓李,海内皆知。

  龙种内斗,权臣谋逆,则有类似鲁迅所说的“粪帚”战法:指斥对方为“野种”,如此这般就给谋大逆苫上“灭野种”的堂皇旗帜,率先抢占政治道德的制高点,反叛也就变成了捍卫家天下的正义之举。汉武帝立少子刘弗陵为太子,武帝五子燕王刘旦谋反,造反理由是“少帝非武帝子”,弗陵那小子是个杂种!东晋桓温权倾朝野,蓄不臣之志,欲谋废立以立威,可又没有抓住皇帝什么把柄,便想到“床笫易诬”,给他戴绿帽子:传言皇帝阳痿,不能御女,密令几个嬖人来帮助播种,与田、孟二美人生下三男,将要建储,这不啻“倾移皇基”,不动一刀一枪就毁了司马家天下吗?床上“和平演变”,多可怕呀!此言传于民间,真假莫辨。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反叛朝廷,公开宣称的造反理由则是:当今皇上朱厚照并不是先皇孝宗之子,今奉太后密诏,令我起兵讨伐!

  皇帝把玩国姓更是双管齐下:给忠于皇帝的臣子赐国姓,算是政治奖励;与此相类似的是某些草莽皇帝,因为政治根底浅而势力单薄,便广收义子以壮大“皇族”,像牛贩子出身的前蜀皇帝王建收养子多达百名。而对危害稳定的皇族异己分子则实行开除“国姓”的惩罚,并恶毒另赐“非人”的姓氏,让他们与虫豸为伍,“反革命”标签贴前额,再想闹腾你也没有“皇家股”,能量就小多了。李贞是唐太宗第八子,正宗国姓,以反对武曌故,被剥夺国姓,而赐姓“虺”;唐太宗之孙李千里,参与太子李重俊的夺权斗争,被改姓“蝮”。虺、蝮为毒蛇,只配爬行,休想站立!

  龙子多,矛盾多。隋文帝总结历史教训:“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他自己则没有这个忧虑,盖“五子同母”,那可是真兄弟啊!然而皇权魔咒使其父子兄弟迭相猜忌,五子皆不以寿终,没有一个活到正常死亡。除隋炀帝外,其余四子都死于内斗。面对隋炀帝疏薄骨肉,皇族成员、皇帝堂弟蔡王杨智积每不自安,患病了也不治,临终对亲人说:“我总算可以保住脑袋全尸而死了!”窝里斗恐怖如此,“五子同母”哪能经得起七斗八斗?李唐龙种可谓多矣,可老奶奶武则天一革命,就诛灭殆尽了!

  彪悍强勇、特别能战斗的蒙古族,令欧人惊呼“黄祸”,所向披靡,创建了以元朝本部为中心、包四大汗国在内的横跨亚欧的超级大帝国。然而元帝国在无休止的窝里斗中不到一百年就灭亡了。皇族内斗的负能量,于此可见一斑。

  二、朝臣:“逆取”凭暴力

  臣是君主时代的官吏,是维系国家正常运转的基本力量,他们上对皇帝负责,下要管理百姓。许慎释其义:“臣,牵也,事君也。象屈服之形。”事君、屈服好理解,“牵”则费解,杨树达注曰:臣本俘虏之称,以绳牵之,名其事曰牵,所牵之人则曰臣。原来臣是绳捆索绑过的奴隶,卑躬屈膝服侍君王,乃势位使然。

  南怀瑾先生按正、邪将臣划分两种十二类:圣,大,忠,智,贞,直;具,谀,奸,谗,贼,亡国。如此明细,太过学术化,亦显繁琐,不如百姓论史区分为忠、奸两类简单明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古代帝王,政治上要求臣民的,第一是忠,第二是忠,第三还是忠。忠的理论标准是“文死谏,武死战”;而实际标准则是听官家的话。只要听话,哪怕文恬武嬉也无妨。

  官家最喜欢的其实是愚忠,何谓“愚忠”?就是无条件的忠、无限的忠,不管是谁,只要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就在政治上始终与其保持一致;不必问也不能问为什么,因为天下是他们家的,所有臣民都是一人的奴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图谋取代君王,那绝对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就连商汤那样众望所归的“革命领袖”,也难免悖逆之讥,哪怕他推翻的是百姓诅咒、宁愿与之同归于尽的暴君夏桀,但拿忠君政治伦理一衡,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因谓“逆取”。而他“革命”成功后,法圣王,行仁义,安天下,故谓“逆取而顺守之”。

  帝王最恨的并不是贪官酷吏,而是乱臣贼子。帝王讲政治的第一要义是用忠君理论教育臣民,使之入脑入心。历代王朝对已故名臣追赠谥号,首选的便是“忠”,文忠,忠文,忠武,忠定、忠宣、忠烈、忠肃、忠毅、忠襄、忠宪、忠节、忠简、忠介、忠愍、忠慤,等等。即使是给生者赐名,皇帝第一个想到的用字仍然是“忠”。有皇帝御赐的三个“忠字宝贝”为证:杨国忠,朱全忠,魏忠贤。

  杨国忠,本名钊,杨贵妃族兄,唐玄宗为之赐名“国忠”。 朱全忠,原名温,参加黄巢起义军,复叛降唐朝,唐僖宗为其赐名“全忠”。魏忠贤,市井无赖,自宫变姓名入宫,深得明熹宗信任,复魏姓,熹宗为之赐名“忠贤”。这三个“忠字宝贝”,杨、魏加速动乱和衰败到来,而朱全忠则彻底灭了李唐,取而代之矣。

  贞观之治连着纳谏美谈,忠直敢言的魏征向为史家所乐道。然而魏征却明言只愿做良臣而不愿做忠臣,让唐太宗大惑不解,便问忠、良究竟有何区别。魏征答曰:“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魏征的意思是,人君要求臣下忠直,首先你自己要明,能与臣下同心协力治理好国家,从而共享荣华富贵;只让我替你卖命,却不得好报甚至蒙冤而死,及死后又是平反,又是追授职衔,备赐哀荣,我才不当那种傻瓜哩!魏征所言,和古老的《尚书》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意思相同。然而,这种先治国而后享乐的明君总是很少,倒是“急逐乐而缓治国”的“暗君”数不胜数。人主带头践行享乐主义,其结果,诚如荀子所言,“将以为乐,乃得忧焉;将以为安,乃得危焉;将以为福,乃得死亡焉”。秦王朝、隋王朝兴勃亡忽短命而终,与胡亥、杨广践行享乐主义大有关系,而西晋王朝更是把奢靡浮华玩到极点,仅凭这一点,它就不会长寿。

  孟子也论述过君臣关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类似言论让极权核心大为恼火。朱元璋读《孟子》,勃然大怒说:“这老头要是活到今天,非砍他的头不可!”并下令删改《孟子》,搞出一个朱记皇权版“洁本”。包括朱洪武在内的所有极权帝王,最喜欢的理论永远都是“君为臣纲”。

  帝王既推崇“忠君”的政治道德标准,也会尽量树立“忠君”典型,以为朝臣楷模。每见政治争斗中,有“厚葬”敌方死难忠烈之士的举动,这实际是在告喻臣下:你们也要对我无限忠诚,不惜殒命!唐德宗朝,一个忠臣敌对双方都予以礼葬的事,足资证明:建中四年(783年),朱泚叛唐称帝。次年朱泚率军围攻唐德宗驻跸地奉天,唐将军高重捷出战破敌;乘胜逐北,遭贼伏兵生擒。其部卒奋不顾死,追夺之;贼不能拒,乃斩其首,弃其身而去。部下将高重捷的躯体收起,抬进城来,德宗亲自抚摩着高重捷的遗体哀泣,令用香蒲结扎成头颅礼葬,还追封为司空。而朱泚见到高重捷的头颅,也哭着说:“真是一位忠臣啊!”令用香蒲结扎成躯体而埋葬。可见即使叛逆的贼臣,他也希望自己的部下做高重捷那样的忠臣。

  与表彰敌方忠臣并行的另一举措是在史书上贬抑降臣,称之为“贰臣”。两朝为臣,故名之。乾隆就曾令编《贰臣传》。

  改朝换姓,江山易主,新王朝当然是希望老老实实归顺的旧朝臣仆越多越好。那些主动投靠新朝、甘为前驱的旧朝官人,有的且为新朝立下汗马功劳,应算新朝忠臣。然而,拿“忠君”标尺一量,他们却是“贰臣”。危难时刻,不能为其主卖命,那是“大节有亏”。新朝主子所以要在史册羞辱降臣一笔,旨在训育臣下:任何时候都要忠于本朝,恪守“忠君爱国”之道;悖逆官家,投靠新主,官家不喜欢吔,起码汗青有一顶“贰臣”的帽子要戴给你。

  不过,当改朝换代频繁,皇帝像走马灯似的换人时,对送旧迎新独有心得的老到大臣,会一次次充当首席“贰臣”,因而还会成为香饽饽呢。代表人物就是“十朝元老”冯道。他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再加契丹凡五朝十君,可谓“不倒翁”。契丹耶律德光曾嘲讽问道:“尔是何等老子?”对曰:“无才无德痴顽老子。”冯道放弃尊严、自辱人格反而让契丹皇帝感到高兴,当即任其为太傅。

  冯道在未发迹时曾写过一首诗: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诗句道出了他面对“危时”,立身“虎狼丛中”的政治秘笈:谁上台我都诵“明主”,热烈欢迎,表示效忠;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心无恶念,洁身自好,不授人以柄。冯道曾撰《长乐老自叙》,历述自己官爵荣宠,老而自乐,亦清醒地预见到后人对他可能的褒贬。固然是冯道善于应变,其实也还是时势所造。王朝那么短命,皇帝更换那么频繁,连认真“组阁”、搭建一个政府班底都不遑敲定,大戏就要落幕,真还就需要有一个群臣领袖充当“几朝天子一朝臣”的角色。道可道,非常道;冯可冯,非常冯。时势需要冯道,成就了“长乐老”。

  冯道以弃旧迎新为乐,而李昊却是以草降表出名。原先,李昊事前蜀王衍为翰林学士,前蜀亡于后唐,李昊为王衍草降表;后蜀孟昶树降旗,复命李昊草降表。起草降书,不是什么光彩事,而况屡屡,蜀人也觉得很没面子,就趁夜给李昊门上写了“世修降表李家”,以示嘲讽,时人传以为笑。平心而论,蜀人是笑错了人。皇帝要投降,令草降表,作为臣子,正常的选择应当是奉旨行事;倘若抗旨,那就“不忠”了。最该嘲笑的应该是治国无能、殉国无勇,作出投降决策的庸懦皇帝,而不是奉命起草降表的文士。

  明末,李自成率义军攻打北京,帝国危亡之秋,亟需文臣武将殊死搏斗,然而国防部长(兵部尚书)张缙彦居然带头开门迎敌入城。张缙彦后来又归顺了清廷,继续做官,曾很得意地自称“不死英雄”。如此防长,给崇祯皇帝“防来”的只有自缢一途。当然,把官家送往黄泉路的不止一个防长。此前崇祯为筹军饷,反复动员勋戚大佬捐献银两,不成想他们竞相哭穷,一毛不拔;义军入城次日晨,朱皇帝亲至前殿鸣钟召集百官,竟无一人应召,朱由检绝望心冷之极,唯有一死。这才是:君臣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君与臣这一对矛盾中,君处于主导地位,“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若遭逢嗜杀成性的暴君,臣下更是如临深履薄。前秦厉王苻生凶暴酗酒,滥杀无辜。自以眇目,讳言“残、缺、偏、只、少、无、不具”之类,误犯而死者,不可胜数。或剥人面皮,使之歌舞,临观以为乐。尝问左右曰:“自吾临天下,汝外间何所闻?”或对曰:“圣明宰世,赏罚明当,天下唯歌太平。”怒曰:“汝媚我也!”引而斩之。他日又问,或对曰:“陛下刑罚微过。”又怒曰:“汝谤我也!”亦斩之。一时人情危骇,道路以目。勋旧亲戚,诛之殆尽,群臣得保一日,如度十年。残暴嗜杀,与臣民为敌,导致苻生迅速夸台,把自己玩完。北魏黄门侍郎晁懿死得更冤,他言音类帝,嗓门特像皇上,几可乱真,“左右每闻其声,莫不惊悚”。道武帝对此深感厌恶,便安个罪名将其赐死。

  但若大臣强势,则是另一种情形,不仅可以废立皇帝,甚至可以处死皇帝。东晋权臣桓温废晋帝司马奕为东海王,改立司马昱为简文帝。刘宋少帝刘义符以太子继位,游乐无度,不亲政事,被司空徐羡之等废为营阳王,而后杀之。东魏高澄仗其父高欢余威,执掌国家大权,狂傲目无皇帝。他甚至敢喝斥孝静帝说:“什么朕、朕的,是长着狗脚的朕!”并命爪牙崔季舒揍帝三拳。帝不堪忧辱,常侍、侍讲荀济知帝意,乃与同僚谋诛高澄。澄率兵入宫见帝,指责“陛下何意反?”孝静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责我!……必欲弑逆,缓速在王!”过了三日,高澄就幽禁皇帝,烹济等于市。

  王朝末世,权臣秉政,皇权衰微,多见此政治风景。当此时也,所谓皇帝,其实不过是权臣玩“挟天子以令诸侯”游戏的一张“王牌”。如曹操手中的汉献帝、司马昭手中的曹奂,朱温和李茂贞争相劫持的唐昭宗(朱李二人互相指叱对方为“劫天子贼!”)即是。而这种权臣或其继任者往往就是篡代旧朝更立新朝的“开国之君”。死于夺位权臣之手的君王自不在少数:

  三国曹魏权臣司马昭,杀死年仅19岁的魏帝曹髦;前秦龙骧将军姚苌杀死皇帝苻坚,自己做了后秦皇帝;北魏柱国大将军尔朱荣残害了灵太后及小皇帝元钊并文武百官2000余人,尔朱兆杀孝庄帝元子攸;宇文泰毒死北魏孝武帝元修、西魏废帝元钦;宇文护逼迫西魏恭帝拓跋廓让位于宇文氏,而后杀之,宇文护又毒死周明帝宇文毓;高洋自代东魏称帝,毒死东魏孝静帝元善见;刘裕杀害晋安帝司马德宗,立司马德文为帝,旋径自称帝,废司马德文以棉被闷杀之;萧道成自立为帝,封宋顺帝刘准为汝阴王,旋杀之;南齐萧宝融禅让于梁萧衍,旋被杀;近臣宇文化及是隋炀帝性命的终结者,而鸩杀隋炀帝的孙子泰皇主杨侗的竟是隋炀帝曾经的宠臣王世充;隋炀帝的另一个孙子隋恭帝杨侑,似乎也有被李渊暗杀之嫌疑;朱全忠则灭了唐昭、哀二帝。

  还有一类特别强势的权臣,他们可以流放直至废黜皇帝,可其本人依然谨遵为臣之道,忠于皇室,并无篡逆之心。《史记·殷本纪》载:帝太甲既立,暴虐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伊尹摄行政当国。帝太甲悔过自责,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汉昭帝卒,无子。辅政大臣霍光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一戴上皇冠便露出痞子本相,霍光又把他废了,另立武帝曾孙刘询为帝。三国的蜀相诸葛亮更有代表性。刘备托孤,明确对诸葛亮说:“你的才能是曹丕的十倍,必能安定国家,完成统一大业。我的儿子可以辅佐就辅佐,如果他不成材你就自己称帝吧!”诸葛亮闻言,诚惶诚恐流着泪说:“我一定尽我所能,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功高震主,很容易引起君臣矛盾。开国元勋以及非常时期的功臣,往往都会面临“功臣困境”:马上得天下的夺权经,必然使得皇帝对握有兵权的功臣“防之如贼”,遑论“与君同乐”,甚者性命堪忧。

  刘邦建立汉朝后,诛灭异姓王韩信、彭越、英布等,开了杀戮功臣的恶劣先例。吊诡的是,刘邦一边屠戮功臣,一边又渴盼“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对此,宋张安道作诗予以嘲讽:“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一曲《大风词》。才如信越犹菹醢,安用思他猛士为!”

  而尊崇刘邦的朱元璋,为了巩固皇权和朱家江山,则大开杀戒,把开国元勋几乎诛杀殆尽。朱元璋权欲极强,手腕很铁,最忌大权旁落,那些开国有功的文臣武将,就相继成为朱皇帝砧上鱼肉,次第挨宰。兴“胡党”、“蓝党”大狱,前后十四年,一共诛杀了四万五千多人,“元功宿将相继尽矣!”清代赵翼说:朱元璋“借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

  朱元璋的皇太子朱标,皇太孙朱允炆,皆性仁厚。朱元璋担心他们制服不了战功赫赫的老臣,遂决计一杀了之,为子孙掌权铺平道路。一次,太子朱标进谏:“陛下杀人太滥,恐伤和气。”朱元璋听当时未则声。第二天,他把一根荆棘扔在地上,命令太子捡起来,面对棘杖,太子觉得很为难。朱元璋说:“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把这些刺拔掉,然后再交给你,岂不更好!”一语道出诛杀功臣的目的。

  其实,像朱元璋那样的驭臣术,唐太宗就玩过,而且显然比朱元璋高明。太宗对太子李治说:“李勣才智有余,然而你对他没有恩德,恐怕未必就敬服你。我现在将他降职,假如他即刻就走,等我死后,你可再重用他为仆射,视为亲信;如果他俳徊观望,就应当处死!”尔后即付诸实施:任命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为叠州都督;李勣何等精明,接受诏令家也没回即走马上任去也。

  屠戮功臣的后果,会如刘宋功臣檀道济被杀前所言:“乃坏汝万里长城!”而这恰是敌方所欢迎的。与刘宋为敌的魏人闻道济被杀,喜曰:“道济死,吴子辈不足复惮。”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游戏,权臣玩腻了,就会抛开傀儡干革命,自己南面称王。从旧朝到新皇的交接转换,少不得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禅代:前代皇帝仁兄倦怠了,主动让出宝座,硬要我来干,下面朝臣更是呼声一片,实在没法推脱,姑且勉为其难干一回吧!把禅让游戏玩得最纯熟的是曹丕,可称最佳主角;而最佳配角刘协同志很识相很配合,因之这场禅让小品就颇为好看。《三国志》裴注引《献帝传》完整地记录了那次猫逗耗子玩的全过程,有兴趣的读友可参阅敝博客日志《禅让的闹剧》。(注2)这种假揖让之名,行攘夺之实的政治游戏,作为权臣“逆取”的遮羞布,被反复演出,就连先随张献忠扯旗造反后又辅佐南明永历帝的草头王孙可望,在谋篡逆时也玩了一把禅代游戏,遣人求画师古其品画一幅“尧舜禅受图”备用,画师因拒画而被杀。

  也有对禅让游戏不感兴趣的政治强人。后赵少主石弘畏惧丞相石虎,自献玺绶请禅位于丞相。石虎却说:“石弘是个糊涂虫,应该废黜,玩‘禅让’干什么!”遂废弘为海阳王,与其母太后程氏、石宏、石恢兄弟一起幽禁,旋遭杀害。

  另有一类强力大臣,喜欢用武力和皇帝对话,当面锣对面鼓,公开挑战皇权,谋取大位。史上出了名的乱臣有:东汉末董卓;东晋王敦、桓玄;南北朝尔朱荣、侯景;隋朝杨玄感;唐朝安禄山、史思明;清初吴三桂等。这类乱臣虽多以失败结束,但其造反却可能改变历史走向:董卓直接废黜并鸩杀汉少帝刘辩;安史之乱成了唐朝历史的拐点;而侯景之乱,竟致死梁武帝萧衍、正平帝萧正德、简文帝萧纲三个皇帝。

  再说几种君臣互动关系。主愚臣谄,共唱英明伟大、就是好,只要哄得皇帝开心就好。下谀上蔽,乃亡国之道!

  主贪臣献,把腐败进行到底。东汉灵帝以国家名义明码标价卖官:一万钱一石官秩。百官踊跃参与,大臣带头,崔烈掏500万钱买得司徒冠,“论者嫌其铜臭”。隋炀帝南巡,地方官员谒见的,帝专问进献礼品的多少。礼多则越级升迁,礼少则黜免官职。这不啻变相卖官,昭告郡县官吏竞相对百姓肆意盘剥吗?

  在皇帝操生杀予夺大权的体制下,聪明臣子普遍选择的明哲保身之道是,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需,爱皇帝之所爱,恨皇帝之所恨:皇帝痴迷天降祥瑞,臣子就会适时“发现”并报告瑞符,张罗庆贺,以营造形势大好的氛围;皇帝迷醉长生不老,各色神人就会源源送上秘制丹丸,或去海外仙山寻觅不死药;皇帝迷恋床笫之欢,臣子就会选送美女,奉送春药,像明朝“万岁阁老”万安,就将洗鸟药方敬献皇帝,若是女皇好男色,臣子如侯祥竟当众吆喝“臣阳道壮伟”,公然抬出阳具自我推荐;皇帝喜欢从字里行间抓出“新动向”,用“文字狱”震慑读书人,就会有臣子纷纷按需提供新线索。唐中书舍人李义府将左迁,他按某高人指点,公开上书建言请废皇后王氏,策立武昭仪为后,正好说到皇帝心坎上,皇帝立即召见,慰勉赏赐,留居旧职,寻超拜中书侍郎。隋炀帝从高丽引渡回曾参加叛乱的兵部侍郎斛斯政,立即处死,煮其肉令百官吃,皇帝最恨叛逆,佞臣就放开肚皮可劲吃、恨恨地吃叛贼肉,吃得越多,就表示对叛贼越恨,对皇帝越忠。

  还有一种特殊的君臣关系,曾经的国君,国灭沦为臣虏,由“鸡头”变“牛后”,由“陛下”而“臣下”,反差之大,天上人间!苟活之计便是老老实实,献媚胜者。晋怀帝司马炽做了俘虏,受封为会稽郡公,汉主刘聪问司马炽,你家骨肉为何互相残杀?怀帝说,我家自相杀戮替陛下扫清道路,这是天意!我家如果和睦相处,陛下从哪里得到天下呢?刘聪听得高兴,就把小妾赏给了晋怀帝。陈后主荒淫国亡,居然向隋文帝乞求“原得一官号”。难怪隋帝骂他“全无心肝!”既然没心没肺,给他养到死又何妨。南汉后主刘鋹为取悦宋太宗,称“臣率先来朝,愿得执梃为诸国降王长”,俨然逗皇上解颐的优伶弄臣,宋太宗被恭维得开心大笑,赏赐甚厚。

  理论上官家推崇忠臣,实际上忠臣却往往不得好报,倒是“奸臣传”传主,生前春风得意,尽享富贵。此何故?奸臣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瞅准了皇帝贪图享乐的志趣,极力迎合,甚至予以开导,北齐穆提婆对后主高纬说:“可怜人生短暂,应当及时行乐,何必为此忧愁!”隋郭衍尝劝炀帝取乐,五日一视事,不必学文帝空自劬劳。炀帝立马照办,益称其“孝顺”。奸相蔡京常劝宋徽宗:“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何必自苦?”玩主闻之,以为忠言,喜不自胜,玩得更加疯狂,蔡京们自然也利益均沾。如此悖论的熏染,官场逆淘汰的严峻政治生态,以及现实物质利益的诱惑,使得奸佞之徒倍感“吾道不孤”,聪明人亦会视忠直为傻帽。缘此,“亲贤臣远小人”也就成了绝大多数帝王永远解不开的政治难题。而贼做官也就成了一种常态: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

  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哀哉可怜。

  (元·无名氏《醉太平》)

  官员即贼,几乎无官不贪,还可以举两条很权威的鉴定为证:其一,明成祖在北京尝语左右曰:“六部扈从臣,不贪者惟奎而已。”朱棣鉴定出的唯一清官名叫师奎,历任兵部侍郎、户部尚书等。居官40余年,为政清廉,不殖产业,禄赐皆分宗党。有子八人,至无以自赡。部长级高干,儿子生活困窘,放在当代也够得上廉政标兵。其二,王瑞栴,天启进士。崇祯中,任湖广兵备佥事,驻襄阳。主讨张献忠。张献忠复起,具列上官姓名及取贿月日,而题末曰:“不纳我金者,王兵备一人耳。”张献忠一度归顺朝廷,与襄阳地方官成了同事。再次背叛,他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举报襄阳官府惊人的贪腐内幕,从而也为王瑞栴扬了清名。

  地方官之优劣,听听民谚即知。古代山高皇帝远,草民只能通过字民地方官来感受皇恩浩荡或者暗无天日。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地方官个个皆是皇帝的形象大使。底下我们看看民谚中的地方官负面“形象”:

  晋泰康末赵廞反于蜀,罗尚假节为平西将军,专司平叛。然其性贪如豺狼,爱邪佞而憎忠正。民谚曰:“蜀贼尚可,罗尚杀我。平西将军,反更为祸。”宋朝韩缜,字玉汝,知秦州,动辄酷刑虐杀无辜而不问皂白,秦人因有“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之谣。不同时代的民谚,反映出严酷的现实:贪官酷吏,恶于贼凶过虎!

  史载萧梁“四尽”郡守鱼弘可谓典型。鱼长官居然边腐边升,官运亨通,一路升迁为平西湘东王司马、新兴永宁二郡太守。其所谓四尽:“水田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他公开宣扬享乐主义,并付诸实施,恣意游玩,侍妾成群,服玩车马,皆一时之绝。

  比“四尽”更恐怖的是食人饮血。五代吴越国将领高澧凶残,“嗜杀人而饮血,日暮,必于宅前后掠行人而食之”。晚年将败,欲尽杀百姓。在这类地方官治下的黎庶,如果不想等死,除了铤而走险造反,实在别无选择。

  有必要对“逆取”略加解释;从保皇的正统立场看,任何反对皇帝谋取大位的行动都是“逆”;抛开正统说事,你腐烂得一塌糊涂,委实难以为继,另换人当皇帝,应该是顺天应人的“顺取”!

  其实,所有“逆取”都是从帝王那里学来的。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氐人李寿造反后,面临做臣还是称孤的选择:要么称藩于晋,要么自称帝。李寿在“数年天子”与“百世诸侯”之间作选择时,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谓“一日天子足矣!”最能显示皇冠的神奇诱惑力。正所谓:但得过把皇帝瘾,何妨登基仅一日!

  如果说皇族内斗斗出来的是一个个短命皇帝,那么,朝臣“逆取”斗出来的则是一个个短命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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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