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网 > 往事

康熙为什么比雍正乾隆孤独

2015-12-24 08:11:41       来源: 澎湃新闻    作者:姚念慈

  澎湃新闻:您近年对清初政治史的讨论主要经由两份文本切入,即清世祖遗诏与康熙五十六年面谕,前者引出世祖的汉化倾向及所遇到的阻力,后者则关照到清圣祖为本朝争正统的诉求与手段,两者皆与清初满汉关系的走向密切相关,那么顺、康两朝的满汉关系有何特点?八旗内部的对立与汉官的党争又如何纠缠其中?

  姚念慈:您提出的问题都很专业,思考也很深入,我的回答很可能不合格。

  没错,清世祖遗诏和康熙五十六年面谕(亦称遗诏)是我关注较多的文献,这两份文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且都引起过不少研究。清世祖遗诏的倾向性很明显,即中止福临亲政之后的汉化。尽管有记载说遗诏是由满汉学士麻勒吉和王熙起草的,但这不等于麻、王草拟的遗诏就是现存于《实录》中的这份遗诏,现存遗诏显然代表孝庄皇太后和四辅臣的意思。我在《评清世祖遗诏》一文中用了不少篇幅来证明遗诏不符合福临本意。也没有史料说明遗诏是福临临终前幡然悔悟的结果。

  绝大多数遗诏是新天子即位之初,为了厘革前朝弊端,奠定本朝方向,而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公布的。用大行皇帝的悔悟之语,这既照顾了大行皇帝的颜面,也可以使新天子和顾命大臣不至于有违孝道。但清世祖遗诏不是就福临亲政十年中的某几项具体措施予以否定,而是从执政方针到个人生活全盘否定,几乎一无是处,说得如此苛刻,则很少见。但细检《实录》,却发现与福临临终之前的举措言谈全然不符。遗诏是方向性的改变,认定福临违背了满洲传统,一味汉化,不啻为本族叛逆。

  遗诏对世祖如此评价,是与康熙初年四大臣辅政相关联的。前人所谓福临在遗诏中的这番“悔悟”,是指福临因迷恋董鄂妃、溺佛、宠信宦官,朝政不振原因在此,由此使清朝得以“万世灵长”,其实是为孝庄皇太后设计四大臣辅政的合理性张本。在我看来,四大臣辅政是仓猝琐屑之局,不加深虑地抛出这样一份遗诏,是为了急切停止福临的汉化倾向,恢复关外旧制,以巩固似乎动摇的满洲统治地位。

  然而,遗诏过分夸大了福临的汉化程度。福临喜爱汉文化,接受汉族政治传统,确实触犯了满洲统治集团的权力和利益。但福临实际上并无否定满洲统治地位的意思,只是考虑到入关之后实行五大弊政带来的危害,同时也危及到满洲统治的稳定,故而采取了一些缓和措施,从制度上尽量采用明制,以期最大限度的联合汉族士大夫。福临鉴于多尔衮摄政的教训,尽量削弱满洲议政王大臣会议对于皇权的掣肘,而欲将内阁作为行政决策中枢。四大臣辅政伊始,即推翻了福临最后的设计。福临死后如何定位,满汉大臣意见不同,汉族士大夫试图突出其为立足中原的创始者,而满洲贵族则仍强调其是继体之君,也反映出满汉大臣对于后来政治走向的不同期待。

  顺康两朝满汉关系的差别,是由两朝的形势和统治者面临任务的差异来决定的。顺治朝与南明三藩相始终,征服性质较浓,军事活动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入仕的汉人士大夫完全居于服从地位,主要是个别人物依靠多尔衮和福临的赏识而获得信任。至于所谓“南北党”,与清朝、南明的对峙有关,是投靠清廷的汉人之间勾心斗角。至康熙朝,满洲贵族的统治逐渐巩固,除了八年的三藩之乱,国内没有大规模的民族武装斗争。

  满汉关系分两个方面来说。代表民族征服的五大弊政,剃发、改衣冠是基本国策,不能改变。但圈地、逃人法不再继续扩大,社会矛盾趋于缓和。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乱以前,玄烨并无与民更始之意。八年的三藩之乱,各地民众抗清势力复萌以及汉人士大夫的倾向,教训了玄烨。征服王朝下的民族矛盾和隔阂,并未因顺治朝大规模军事对抗的结束而消除,给玄烨蒙上浓厚的心理阴影。如何消弭广大汉人的敌对心理,争取汉人士大夫的合作,成为玄烨的首要任务,这一任务又因玄烨意识到汉人的文化优势而倍感沉重。玄烨提倡崇学重道,大倡儒风,继续政治体制改革,京官满汉并置,坚持御门听政,当然使汉人士大夫的地位较之顺治朝更为优裕。然而虽外示优待,内心却甚为猜防,时时打击,处处限制。满洲贵族仍处于支配地位,汉人士大夫无法在政治上形成势力与满洲抗衡,故而愈加疏离,与玄烨当初的预期相去日远。

  康熙四十六年的“朱三太子”重现和次年皇太子被废,这两个突发事件加剧了玄烨的心理危机,统治也愈益严迫,思想控制加强,急于证明大清王朝的正统地位和合法性,都是为汉人而发的。倘若玄烨仅仅满足于蠲免全国钱粮,溥施德政,或许康熙朝末年会较为平静。不幸康熙侥幸取得更大的武功,一手发起准部之役,陷入泥沼,于是对汉官更为警惕,而广大汉族民众的负担也更加沉重。

  至于八旗内部的对立,在顺治朝还有所反映,但也只是入关前的余波而已。顺治亲政十年,皇权处于绝对支配地位,八旗仰赖于皇权已成定局。康熙朝以皇子带牛录入居下五旗,下五旗是否还有旗主都成了疑问。保留下五旗诸王贝勒的某些权力,比如官员从各旗挑选须经诸王贝勒商议,只是一种尊重,以增强皇权的凝聚力。我研究得不够,没注意到康熙朝八旗内部的分化和斗争。至于因皇太子被废而引起附属于诸皇子的各旗属臣有所蠢动,不能视为八旗内部的对立。康熙朝所谓汉官结党,似也出于同一原因,并非形成自己的势力。

  澎湃新闻:您认为储君问题是圣祖晚年的心结之一,而发兵征准则是其试图以武功证明清之合法性,是构建“盛世”的一环。康熙五十六年面谕发布后,其收效似乎并不如圣祖所愿,次年即有朱天保上书使储君问题再起波澜,此后王掞、陶彝又先后上书;但另方面在军事上则有胤祯“驱准保藏”的成功,使朝臣对储位又有所臆测。您如何评价两者间的关联以及圣祖晚年储位问题的新动向?

  姚念慈:康熙五十六年面谕的效果还得看到另一面,即所有满汉朝臣都在表面上承认了大清得天下自古最正,这反映在康熙晚年历次庆典群臣的颂词和一些大臣的奏折中,尽管是表面的,但至少在朝廷舆论上定于一尊,无人敢有异议,这不能说不是政治效果。

  至于继续有人上疏请立胤礽复位,我猜测仍是由于玄烨对废黜胤礽心有不甘。李光地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没有玄烨的暗示,臣子们岂敢在玄烨信誓旦旦不立胤礽之后依然渎奏不休?

  历来不乏十四皇子胤祯因有“驱准保藏”之功而可能立储的说法,王锺翰师认为雍正得位为篡夺,即如此说。近些年,有些研究者又声称找到了所谓立胤祯为储位的“新证据”,甚至构想出玄烨在酝酿一个神乎其神的“秘密立储”计划。但我看没有一条能说明问题。胤祯以贝子称“王”,显然在提高其对外作战的身价,谁说其一定高于居住京师陪在玄烨身边的诚亲王、雍亲王?

  在发动准部之役之前,玄烨在六世达赖的问题上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拉藏汗杀死西藏僧俗爱戴的情圣兼才圣的六世达赖仓央嘉错,至少在事后得到清廷的支持。而拉藏汗私立依喜嘉错受到西藏方面的强烈抵制,而玄烨派赫寿入藏参加依喜嘉错的坐床典礼,其实是为拉藏汗所用。迨其事毕,拉藏汗即客客气气地打发赫寿出境,并与准部相往来,凡此都使玄烨大失面子却又无可奈何。今人多以赫寿康熙四十八年入藏时为驻藏大臣,即代表清廷在西藏行使主权,与史实相去甚远。

  清廷使者不能待在西藏,而青海蒙古诸台吉又与清廷若即若离,玄烨对准军入藏的误判,原因在此。准部占领西藏两年多,确在清军入藏之前撤离,但清军是否在西藏得以立足?雍正初年青海台吉罗卜藏丹津等大举叛清,原因何在?准噶尔本部受到多大损失?都值得重新审视。与准部开战伊始,玄烨即谋求乞援俄罗斯,甚至以允许俄方接纳准部俘虏相诱,结果未能如愿。又如《满文朱批》所披露的,准部占领西藏后,玄烨一直在暗中与准部谋和,且其辞甚卑。清军在康熙五十九年“得到”了西藏,胤祯统率大军久屯于外,何以不乘势进攻准部?至雍正初年清廷与准部议和,双方疆界又恢复到战争之前。

  今人淡化了这些问题,但作为当事者的玄烨心里有数。所以,更关键的是玄烨如何估计这场战争的得失?“驱准保藏”是否能当作立胤祯为储位的筹码,我看还是疑问。玄烨既对废黜胤礽并未甘心,则其内心矛盾焦虑可想而知,准部之役迁延八年令玄烨焦头烂额,惶惑不知如何收场,玄烨是否能安静下来,理性地考虑立储,也大有疑问。历史研究得靠证据说话,不必徒劳地去捕风捉影。

  澎湃新闻:明代史事是清帝构建本朝正统的重要论说资源,清圣祖如何操控、利用对明代的历史解释以标榜清朝的合法性?士林又如何因应?另外,世祖与圣祖对崇祯帝均有特殊的情感,其原因与影响何在?

  姚念慈:这个问题最好由研究《明史》成书始末的人来回答。我的理解是,玄烨关注明史意在证明大清立国即正,明万历朝天命已经转移到大清太祖朝,这是没有疑义的。玄烨对明史馆施加影响的手段,《起居注》中反映的是通过审阅明史馆臣呈送的样稿,发表评论。此外,通过对满汉词臣出题考试,判定优劣,亲自作文示范,也能间接对明史修撰产生影响。

  “士林如何因应”的问题,我没有系统研究,但明史馆臣的遭遇颇能说明问题。康熙十八年设立明史馆,曾网罗不少明遗民,徐元文一度任总裁。但没过多少年,遗民馆臣纷纷离去,明史馆已甚是萧条。万斯同独立坚持,恐怕是私下撰修,后来稿子落到王鸿绪手中,多年后才呈送朝廷,故今日所见《明史》受到玄烨影响大约不多。

  玄烨歪曲明朝史事,主要是通过重修清三朝《实录》,尤其是《太宗实录》,这一点,我已在书中说过了。当然,我是蜻蜓点水,很希望有人作系统研究。

  清世祖福临对崇祯有特殊情感,我想主要是对崇祯的“有君无臣”,政治上颇感孤立的同感。福临认为明朝亡国,责任不在崇祯而在臣下,这与他的汉化屡遭满洲内部反对因而感到沮丧有关。福临在顺治末年即将一统天下之际产生“亡秦之迹”的感觉,很值得我们重视。

  玄烨对崇祯讥讽之语甚多,内心未必认为不是亡国之君,哪里谈得上什么感情。表面肯定崇祯,纯粹是政治需要。他强调崇祯时朝纲解纽,故有农民起义为大清入关“作驱除”,目的在于宣扬清得天下是“吊民伐罪”,而非取自于明朝,即《面谕》所谓“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后来玄烨重新安排历代帝王庙,不取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皇帝,而独保留崇祯,当然是以为清承明统,即本朝之天下即明之天下。最近有人以康熙三十八年玄烨祭奠明孝陵题碑“治隆唐宋”,便认为清统治者将明朝列入汉族王朝系统,而清则自别于明,属于辽金元系统,这全然误会了玄烨的本意。

  澎湃新闻:关于清圣祖晚年的政治信息渠道。康熙末年御门听政次数日减,君臣见面的机会亦随之减少,如果从奏折、起居注来看,奏事官、内监、侍卫往往会成为君臣之间的中介,但雍、乾以降则不复有此。您如何评价康熙末期的这一制度波动?其与奏折行用的关系应作如何理解?

  姚念慈:康熙晚年陷入孤独,御门听政日少,即满洲大臣当面聆听上谕的机会也不多,恐怕主要是个人精神心理原因。但奏折似乎并未减少,玄烨获得情报,应对政事,寄托感情,多通过奏折。至于内侍起什么作用,目前还没有史料说明,从雍正上台后很少惩办康熙朝内侍,估计内侍对玄烨政令决策影响不大。

  玄烨面临的形势,较之此前的顺治朝和以后的雍正朝、乾隆朝,无疑要严峻得多,玄烨的精神负担也沉重得多。长期的重负不能不影响其精神和心理。检查《起居注》可知,玄烨晚年常常将自己封闭起来,独自形成定见,然后示之大臣。而臣下唯有逢迎,少有劝谏,这对于疑心很重的玄烨只会加剧其猜疑心理,更加孤独。

  到了雍正、乾隆朝,从政治形势而言,清朝统治已相对稳定。真正的汉人结党与满洲相颉颃始于雍正,即说明这一点。满洲统治者虽然仍怀疑汉士大夫与本朝离心离德,却似已不必担心他们有复辟明朝的妄念,所以没有玄烨的那种忧虑。从个人而言,雍正、乾隆的精神心理要开朗得多。雍正上台之后面临的压力也很大,但他对臣下的信任度比其父要强。雍正喜欢卖弄聪明,自出杼机,很乐于与臣下打笔墨官司,对答呼应,从中找到知音,获得支持,似不像玄烨那样孤独寂寞。

  澎湃新闻:您的著作中曾引及邓之诚先生的《清诗纪事初编》,邓先生对清初政治的评判颇有独到之处,您具体如何评价?近年清代政治史研究日趋衰微,如何守护学术传统、反思旧的研究模式,实现清代政治史的“回归”与出新?

  姚念慈:清代文字狱大兴,许多人对于当时严酷的史实不敢笔诸文章,只能寄寓于诗,隐约其辞,甚至借用比喻,不熟悉史实和典故的人很难领会其中含义。邓之诚先生虽不以专治清史闻名,但对清朝掌故烂熟于胸,其家藏清初顺康两朝文集达七百余种,无人能及。而且,邓先生对清初政治、民族问题很敏感,故在《初编》小传中多有发覆之功。比如清初遗民吴祖锡的抗清活动,就是邓先生最先发明出来的,后来何龄修先生完成了对吴祖锡的研究。但邓先生的有些提示,比如康熙三十三年乔莱召至京师忧惧至死,涉及面太广,还没有人在此基础上以竟全功。又如张英的诗中流露出来的忧虑,很有启示,也没得到进一步的挖掘。当然,邓先生也有失误之处,需要在研究中重新鉴别。

  遗憾的是,以诗证史,或以史诠诗,不是我们这辈人所能具备的工夫,所以清史研究中很少有人沿着邓先生的路走下去。除非将来有巨大的电子资料库和大型诗词典故工具书问世,否则,这个传统恐怕将会中断。充分利用清人诗文集,深入发掘其中有用的资料,是复原清代史实的重要途径。清代政治史研究要想有大的突破,很大程度上也得依赖这一点。但一时看不见头绪啊!

中国农村网
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