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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歌声缠绕的记忆:语录歌,红歌,样板戏

2015-12-18 08:17:26       作者:王明析

  1

  记忆的混沌和清晰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们原本以为很清晰的记忆,有时候并不完全吻合历史真实;反之,有时很混沌的记忆,却是历史真实的重现。

  我一直认为我的记忆很好,但我知道,我的记忆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因为我生活中曾亲身经历过的一些很残酷、很铭心刻骨的往事,现在回忆起来,本应该记住的有些细节都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是,被歌声缠绕的一些有关记忆却相对清晰。至少,那歌的旋律是牢牢记在心上了,也包括一些歌词。现在,我要回忆的往事都与歌声有关。为了保留真实的记忆状态,我在本文中引用的歌词,都使用记忆中的歌词。它们可能有误,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很顽固的真实;尤其是与之相伴的场景和当时的社会氛围。

  就从童年开始说起吧。我完全没有过儿歌的记忆。按理说,父亲喜欢音乐,能拉一手漂亮的二胡;母亲也喜欢唱歌,可是我印象中,他们从未教我过任何一首儿歌。我从他们那里熟悉的歌,居然都是一些成人歌曲,像《渔光曲》《松花江上》《十送红军》《宝贝》《金瓶似的小山》《马儿啊,你慢些走》《逛新城》《草原晨曲》,甚至《王大妈要和平》(这是一首什么歌?)我今天也能唱几句。而事实上,这些歌他们也根本没有教过我;我能记住它们,全是因为他们在家里唱,我自己听会的。

  我的青少年时期基本与“文革”同步。小学一年级还没有念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就迅速降临到务川这个边远小城。一段时间,十字街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五颜六色的传单满天飞,天天都像在赶腊月场。街头跳舞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搞大辩论的,开斗争会的,无一不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歌声。《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们可能比较熟悉了,而另一些歌则很可能比较生疏。例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还有“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此句要重复一遍)。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这些话本来是毛泽东对“革命”的解释或者定义,也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个人理解,它怎么会变成一首歌来唱呢?事实上,它们的确是当时很流行的两首战歌。唱这类“语录歌”的几乎都是务川中学的学生。他们虽然派别有异,但都腰扎皮带,肩戴红卫兵袖章,手里捏着红色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一边齐声高唱,一边合着那念经似的干硬节奏,一下一下挥动着手臂,义愤填膺地怒视着对方。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那一派才是最最(重叠两个副词也是学习当时的时代语法)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所以唱的都是毛主席语录歌。他们有时对唱,有时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想用那种响遏行云的歌声在气势上去压倒对方。

  我那时好像忘了家里遭逢的不幸,或是那灾难还未降临?反正,印象中,我经常都挤在十字街的人丛里看闹热。那时还有一首毛主席语录歌我也很熟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此句要重复唱一遍)。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印象中,一个姓唐的男生唱这首歌最为严肃认真,他身材高挑,常常站在队列的排头,身后就是红旗。在唱歌之前,他首先要抑扬顿挫地朗诵一遍,然后才微仰着头,用坚毅和渴望的目光看着虚无的前方,纵情歌唱。虽然他所在队伍里的人都在唱,但我总感觉是他一人在唱。那架势,真是大有“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迈。

  与这些干硬的歌声相比,我那时更喜欢看十字街街头的文艺宣传表演。我印象中经常演出的队伍也来自务川中学。后来在实验学校教书的徐老师好像还是那支文艺宣传队的台柱之一。这当然是我的臆测,因为她总是出现在舞蹈队的中心,人又长得很漂亮。许多年后,我去实验学校“检查工作”,我们在一起聊天时,我几次想和她说起当年有个小男孩曾对她这个舞蹈美女的景仰,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现在想起来,她们当年的舞姿,一点儿都不婀娜多姿,手势和体态的变化很像是今天的某种广场舞。但她们当年唱的歌我却是牢牢记住了:“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吉诺诺,照到了雪山上,伊拉强巴诺诺,啊~~~啊~~~~照到了雪山上,伊拉强巴诺诺。”“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身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知道当年为“毛主席语录”谱曲的是些什么人,是否有几个比较出名的作曲家。一想起他们能把“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两句话谱成一首歌来反反复复地唱,什么时候停止全看指挥的意思,我有时就会禁不住胡思乱想。因为这已经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干吼、干嚎了。这种歌的风格是否前有古人我不得而知,但它流风所致却深深影响到后来。“文革”中这类歌特别多,早期不说了,即使到“文革”末期,人心思静厌乱已是大势所趋时,只要我们打开收音机(包括每天的广播),依然可以经常听到下面这两首很吵人地“歌”: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

  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啊)

  就是好!

  …… ……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史车轮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后一首歌还稍讲道理,第一首歌简直就是在强词夺理。有一年看春晚,见一群大红大绿的男女在舞台上像疯子一样跳来跳去、翻来覆去地就吼唱一句“咱们老百姓,今儿呀今儿呀真高兴”,我就总是抑制不住要想起“就是好来就是好(啊)就是好”这首经典嚎歌。

  回忆“文革”早期的歌,绝大多数都充满阶级斗争色彩,火药味儿很浓。只有极少数歌的旋律优美动听。印象中,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就属于这类特例。我想,这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因为这首词的特定内容不能谱写成“战歌”,否则,它仍有可能会被谱成“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这首七律赌咒发誓的念经腔调。同期还有一首歌,旋律也较优美,词也显得有些忧伤,大约是武斗中失意的一派“革命战士”在抒发自己心中的憋屈,因为我后来从一个碟子上看到这首歌名叫《远飞的大雁》,多数歌词相同。而我印象中,它当时的词是这样的:“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革命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那时歌颂毛泽东的歌多得不计其数,我至今能唱的不下二十余首,印象中较深的一首,上世纪90年代初好像被李玲玉翻唱过:“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尽情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很难想象,一个国家在整整十年里,会对一个人出现那么多的颂歌。那完全是个不讲理的时代,例如,每天早上的广播一开始就是《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晚上结束播音,放的都是《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既然有人是“大救星”,怎么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呢?我那时年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那些大人呢?他们想过吗?或许想过,但谁又敢质疑这里面的荒谬?

  痛定思痛,那真是很悲惨的十年,正史都谓之“十年浩劫”。粉碎四人帮之后,这类颂歌忽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峰,最著名的歌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世世代代铭记着毛主席的恩情》,但它已经是这类颂歌的尾声了。华国锋成了中国共产党新的总书记后,一首山西名歌《交城山》又享受了类似《东方红》的待遇,被重新填词用作新的颂歌开始出现在电台和广播中,可惜只播了一年多的时间,很快就随风而逝了。

  2

  人的天性是喜欢歌声的,即使身处苦难的境地,也会有苦难者的歌,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可苦难年代留在我记忆里的歌,有时却没有苦难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后来有时在想,前期“文革”那几年,我的家庭已遭逢巨大的不幸,我怎么还可能记得住那么多“红歌”?细想起来这是十分恐怖的:在“革命”的名义下,你的家人和你已经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变形了,你对“红歌”居然还是如此的“情有独钟”,而且几十年过去了,它们的旋律和歌词还牢固地蜷缩在你记忆的仓储。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不长记性的白痴?是非不辨的糊涂虫?历史的健忘者?1969年左右,我居然还记了这样一首奇怪的歌,它是根据毛泽东当年的“最新指示”谱写的。我现在还能通过哼唱,回忆它的大部分内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此句要重复一次)。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紧接着还要朗诵一次: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此句有重复)。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最后一句的后几个字可能有误,因为这歌的旋律实在是不好听,故未记住它。

  记得在哪本书中曾看到过这样的记述:一些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后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听到某个欧洲音乐大师的某部作品,他们就会痛不欲生,赶紧远离。原因是当年在集中营里,纳粹就是一边播放着这个大师的作品,一边将他们这些犹太人往焚尸炉里赶。

  我知道,大师的音乐是无辜的,有罪的是纳粹。我现在很困惑的只是,究竟是一种什么文化,居然会让我一边生活在屈辱和苦难中,一边还熟记了那么多的“红歌”,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怀疑这些“红歌”的伪崇高和对基本生活常理的违背。记忆中,我的父母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唱这类“红歌”的,我父亲甚至从来没有用二胡拉过它们的任何一个乐句。而我有时兴致好,至今还会在无意识状态中哼一两句某首“红歌”的旋律。这是不是说,“红歌”传递的某种东西已经渗入我的骨髓?是不是这样呢?有时细想我觉得非常可怕。而事实是,这样的杞忧并非空穴来风。关于此,后文我将再叙。

  但所幸的是,我发现,即使在那些最严酷的年代里,我还是开始在一些很特殊的场合,慢慢知悉了一些与“红歌”完全不同的歌曲。时间大略是1970年左右,正是我小学快要毕业即将上初中的那两年。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黄色歌曲”这样的称谓,所以,这个时期让我记住的一些歌,不但旋律不完整,词也显得零零碎碎。我能记住它们,好像是因为我保姆儿子的原因。他是老三届高中生,因为家庭出身属于“黑五类”,所以他没资格当红卫兵,但红卫兵也没有来骚扰他家。当时他逼窄的房间里经常聚有几个年轻人,好像都和他同样是逍遥派。他本人长得很帅,曾被不止一个漂亮的街坊姑娘所喜欢,一段时间还和其中一个姑娘谈过一阵恋爱,可惜后来未修成正果。去年我和他在遵义步行街相遇,我有意问起当年的一些事,他在稍微思忖了十几秒钟后告诉我:不久前,他和那个曾经相恋过一段时间的姑娘还在贵阳相遇过,对方还有些旧情难忘;说只要他有勇气,她今天还愿意怎么怎么。这当然是他的一面之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但那个姑娘当年的确很喜欢他,我是亲眼目睹的,其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今日某些情色电影中最浓情的画面。他们那时可能以为我懵懂不省事,而实际上不是这样。人对某些事的领悟是天生的,近似本能;即使他在童年时期不明就里,但只要他能牢记那画面,有朝一日,他往往会豁然省悟。

  我现在能记住那些词曲都比较特殊的歌曲,想来应该是因为保姆儿子他们那帮逍遥派的原因。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来源渠道。这些歌多半都有一点儿故事情节在里面,比如有一首歌,旋律很忧郁,它唱的是:“对门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忧伤?泪水打湿了你的衣裳,是谁叫你这样悲伤?”还有一首歌,旋律也很好听,豪迈中带有一点儿漂泊的味道:“在这里,我听过大海歌唱。在这里,我嗅(?)过蓝色的花香。我曾在这美丽的南洋,遇见了一位马来亚的姑娘。我和她曾谈起我的故乡,我和她曾……”这后一句“我和她”究竟在做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听清楚过,大约是他们吐字含混,或者是我忘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这首歌我最喜欢的是那句“遇见了一位马来亚的姑娘”。“马来亚”三个字之好听,之罗曼蒂克,甚至让我当知青时偶尔还为之胡思乱想。同期另一首歌也很有异国情调,可惜词记得十分不全,只能记住前两句:“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

  随着红卫兵运动的结束,大批中学生被发配农村当知青,语录歌慢慢不再风行。1971年,我进入务川中学读初中。两年里,经历了两位音乐教师初步的文艺熏陶。

  第一位教师是陈富权,他教了一首我至今觉得仍比较好听的歌,词曲作者为大名鼎鼎的西哈努克亲王。在这首名曰《怀念中国》的歌里,这位被废黜的柬埔寨国王对支持他的中国深情讴歌道:“啊!亲爱的中国啊,我的心没有变,它永远把你怀念。啊!亲爱的中国,我们高棉人啊,永远把你怀念……”末两句歌词记不清了,大意反正就是对中国感谢得不得了,爱得不得了。他当然应该这样,一辈子吃在中国,住在中国,玩在中国,再不深情怀念中国说得过去吗?后来我们还听说,西哈努克亲王爱上了京剧《沙家浜》阿庆嫂的扮演者洪雪飞,说他曾向周恩来总理提出,想把洪雪飞娶为己有,但是被总理巧妙地回绝了。我们当时都有些信以为真,毕竟“文革”时期,浪漫故事乏善可陈。后来想起这事,显然是“民间故事”的可能性较大:西哈努克的妻子莫尼克公主那么漂亮,他怎么会对洪雪飞想入非非?

  第二位音乐老师是唐尔钟。有关唐老师轶事等值得一记的地方,我已在《我苍白温暖的少年时代》一文中有过较详细的叙写。此不赘述。我只讲他在初中阶段教我们的两首歌,虽然仍是“红歌”,但曲尚好听,所以至今记得:“黄洋界上同站岗,鄱阳湖畔同插秧。解放军野营到山村,荆棘划破绿军装。为咱亲人补军装啊,井岗儿女喜洋洋。”(《为咱亲人补军装》)这首歌节奏欢快跳跃,和这之前听厌了的语录歌相比,曲风有些焕然一新的味道。另一首歌基本上同属此类型,有浓郁的湖南民歌风味:“天上太阳红呀红彤彤,心中的太阳毛泽东。他领导我们翻身得解放哟,人民翻身当家作主人。咿呀咿得哟啊,呀呀得哟啊,人民翻身当家作主人。”(《天上太阳红彤彤》)

  大约从读初二开始,我对音乐的兴趣开始快速增长。等到进入高中,因为在父亲的引导下对二胡多少有一点儿入门的意思,开始在本子上陆续抄一些歌,有关歌曲的记忆就变得逐渐丰富起来。这时《战地新歌》开始陆续出版,其中一些歌,当时广为传唱,如果仅仅从旋律看,我觉得至今尚属动听,例如《北京颂歌》、《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我爱祖国的蓝天》、《老房东查铺》等。另外一些歌,整体上看不足道,但有的段落却写得非常精彩。记得读高中时,好像是为纪念某个节日,或者是要参加县里的歌咏比赛,学校抽调了一百多名高中生组织了一支庞大的合唱团,由唐尔钟老师担任指挥。他选了《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这首歌,因为歌的难度较大,我们每天课外活动时间,就集中在主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刻苦排练。这是一首颂歌,开始部分旋律庄严,显得气势恢宏:“江山万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们伟大祖国日益繁荣富强……”接下来的一段3/8节拍旋律优美无比,词也写得漂亮,女生们唱得真是声情并茂:“幸福的伽倻琴在海南江边激荡,热烈的迏卜鼓在天山南北敲响,欢快的芦笛吹奏在槟榔树下,彩色的马头琴回荡在内蒙草原上,在你的领导下各族人民心花怒放,在你的哺育下各族人民茁壮成长。”但是,再往下的部分就变成嘈杂的干吼了:“千山万水向你欢呼,千歌万曲向你歌唱……”——无休无止的重复让人实在不忍卒听,而我们一百多少男少女却唱得十分的声情并茂。

  进入高二,我开始又接触到一些“黄色歌曲”。那时我家住在县酒厂,厂里有一个罗姓青年工人,聪敏异常,我在中篇小说《永远的罗伊》前两节中曾实写过他的一些趣事,例如他和他的那些同学对“黄色歌曲”的喜爱。除了《黑眼睛的少女》《小路》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外,他那时还特别喜欢《滇池圆舞曲》这首歌。当然,我也很喜欢。但我那时从来不敢旁若无人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高歌:“曙光像轻纱漂浮在滇池上,西山的龙门映在水中央。像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渔家姑娘歌声悠扬。”每次他唱到后两句时,那种自得自信的笑容都令我感慨不已。姑娘,纷披的散发,而且是在梦中,这太令人神往了!那时,我们在夏天都喜欢去洋溪河凫澡,回城的山路上,如果走在女生背后,常常可以看到她们搭在肩上的润湿的长发。微风一吹,长发纷扬,本身就很漂亮了;如果那女生这时还翘起手指将那长发轻轻往耳后勾勒,那就简直可称是迷人。尽管大多数男生都对漂亮的女生有一颗歆羡之心,但是仍然没有哪个敢在公开场所稍有一点点儿公开的表露。男女生之间的交往,一直很讲究距离。我们那时已经在偷偷传抄一些“黄色歌曲”,比如《在那遥远的地方》、《敖包相会》、《送别》、《丽达之歌》、《小路》、《红莓花开》等,但都唱得偷偷摸摸,尤其是唱到“姑娘”“心上人”“爱”这样的字眼时,往往吐字含混,囫囵带过,彼此还会相视一笑。我现在想起那种笑,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它好像有些羞涩,但也似乎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而这种所谓的不怀好意,我现在想,其实更应该像是一种情感长期被压抑后,努力呼吸到一口人性的新鲜空气后的解脱。那个时候,所有国产电影和文学作品都是拒绝表现和描写爱情的,什么都上纲上线为阶级仇,民族很,政治压榨人性,要想在歌声中传递爱的心声,无异于自找苦吃。所以,人们在唱这些歌的时候,大多显得小心翼翼,像酒厂青工“罗伊”那样旁若无人引吭高歌的,还真是难找。

  大约是1974年暑假,我回遵义老家还经历过一件事。有一天,62级大学毕业的堂姐下班带了几个朋友回家,吃完饭,他们将门关严之后,就听一个瘦瘦的男人拉小提琴。那是我第一次听《梁祝》,很震惊它旋律的优美。几个人为这个男人的演奏录了音,可是,在将磁带重听一遍后,他们又将它清洗掉了。事后我问堂姐怎么不将它保留,清洗了多可惜。堂姐告诉我:就是这样偷偷听一下已经有些冒险了,哪里还敢保留录音。堂姐人长得娇小,戴了副眼镜,唱歌的声音却饱满而富于激情。我从她那里转抄过两首我感兴趣的外国歌:《深深的海洋》、《樱花谣》。带回县城后,没敢示之我的同学,只是偶尔用二胡拉一下。要好的同学一听就知道是“黄色歌曲”,问我这是什么歌,我谎称不知其名,说是在遵义听来的。

  “黄色歌曲”不敢公开唱,《梁祝》这样的音乐作品也只能偷偷听,漫忆往事,实在有种恍然若梦之感。比较而言,这个时期的一些外国电影插曲还颇受人们的欢迎。当时放映的阿尔巴尼亚电影较多,《宁死不屈》中的那首插曲尤其为我们深爱: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们的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

  这首歌旋律婉转而又激昂,煞是好听,一段时间我们曾经常在校内外结伴而唱。

  朝鲜电影那时更为流行,它们的插曲大多数旋律优美,已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例如《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中的插曲《祝福》,旋律凄婉,甚至比某些“黄色歌曲”更为动听;《一个护士的故事》的插曲《护士之歌》,旋律欢快跳跃,我们当时也特别喜欢: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白云,

  我们的心中充满欢乐。

  党的培育使我们获得荣誉,

  战斗中锻炼我茁壮成长。

  啊!伟大领袖,

  我们永远热爱你。

  战士一颗火热的心,

  永远向着你。

  当时喜欢这部朝鲜电影,还因为那些笑容灿烂而又漂亮的朝鲜女兵。她们穿一身剪裁得体的军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太诱人遐思了。

  朝鲜电影当时最出名的是《卖花姑娘》,故事情节凄惨而又煽情,电影播放时,场内到处都是抽泣声。它的几首插曲,也因为歌词很人性化,更是风靡一时。其中一首《夕阳落下山》,旋律凄婉缠绵,尤其为我深爱,以致我在乡下当知青那两年的某些黄昏,成了我的二胡保留曲目。

  3

  “文革”期间,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歌声曾风靡大江南北。这就是京剧唱段,当时谓之“样板戏”的革命现代音乐。

  创作要严格遵循“样板”,从主题思想到故事情节和人物设置,甚至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扮相、站姿、手势、说话的腔调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超越雷池一步,可以想象这样的“样板戏”是多么乏味。事实上,“样板戏”的故事的确乏善可陈;就是今天徐克重新翻拍的《智取威虎山》,虽然动用了大量现代科技,施展了浑身解数,反面人物的扮相仍然极端恶俗,非常之脸谱化,看着让人惨不忍睹;故事仍然经不起推敲,有非常明显的“样板戏”创作理念作祟其间,难以卒看。

  但是,“样板戏”的一些唱段的确好听,不仅为当时的许多人喜欢,甚至今天也能为不少人接受。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在实验小学(那时叫东方红小学)曾参演过《沙家浜》中的“智斗”一场戏。我演刁德一,所有唱段居然全是从广播中听会的,县文化馆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的哈文老师在指导我们的排演时,印象中,他没有纠正过我的任何一句唱腔。由此可见,“样板戏”在那个时代的普及程度是多么高。

  但是,有关“样板戏”的回忆,我印象至为深刻的人和事还是与父亲密切相关。1971年夏初,父亲在母亲省地县三地反复地奔走上告申诉中,因为支“左”部队(对地方进行“军管”的部队,后来也谓之“军宣队”)的直接干预,终于获得平反,提前三年从贵州省金华劳改农场结束劳改回到务川,被安排在县酒厂做了一名会计。风华正茂之年,坐了五年的监狱,父亲的内心究竟有多少苦楚愤懑,我那时并不很了然;我当时很庆幸的是,因为父亲的及时回来,我终于能顺利进入初中(我的一个姓黄的同学,当年就是因为家庭的关系被初中拒之门外,至今也只有一个小学学历)。后来慢慢长大,阅历渐多,曾经的某些往事才开始让我慢慢地意识到,父亲当年对某些“样板戏”唱段的酷爱,原因应该不仅是它们唱腔的好听,还有它们唱词的别致。比如《智取威虎山》中常宝唱的那段反二黄导板: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

  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爹娘。

  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

  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

  娘啊!

  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

  从此我装哑人女扮男装。

  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

  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想娘。

  盼星星,盼月亮,

  只盼深山出太阳,

  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

  只盼着早日还我女儿装,

  只盼讨清八年血泪帐。

  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

  飞上山岗,杀尽豺狼!

  这段唱腔原为女声,但父亲苍凉的声音听上去却是别具风味。我有时拉二胡,他会主动让我为他伴唱:“来,自立,我们唱段京戏。”。我那时虽然也会唱这段,但是过门却记不全,所以父亲在我的伴奏下,后半部分就唱得有些费力。但我看到,他并不因为我的伴奏缺失就停止不唱,相反,越到后面,他唱得越是投入。从“盼星星,盼月亮……”开始,后面全是流水一样的快板,因为少了许多过门,我已能跟上他的节奏。但是,我每次看到他在唱这后半部分时,总是完全置我的伴奏于不顾,身心如入无人之境,只管唱、唱、唱!直到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彻底拖足,才戛然而止。

  显然,父亲在唱这段京戏时,联想到了他的遭遇。这时他虽然已“平反”并补发了五年的工资(那时在小城的一般人家算是一笔“巨款”了,我多次听母亲抱怨有人提到这笔钱的事:大意是这钱能买回来一个人所经受的痛苦吗),但他最为看重的“政治生命”依然没能得到彻底恢复,以致我当时在务川中学一次次申请入团而未果。最后一次连表都填了,仍是全校唯一不被批准的一个;下来才得知是他曾经当过“右派”,我在填表时,没有向“组织”如实坦白交代。那天下午,父亲得闻原委后怒不可遏,若不是母亲严厉阻止,他竟要去务川中学找人“兴师问罪”。

  父亲在县酒厂当会计那些年,除了“罗伊”的那帮同学有时来家里和他交流二胡,听他唱戏外,县城还有一两个喜欢京戏并能拉京胡的人也和他有来往。印象中,十字街小操坝附近一个姓周的年轻人,好像叫“鱼儿”(谐音)的,一段时间里,和他的朋友来我家的次数稍多。因为“鱼儿”会拉京胡,父亲唱京戏时,就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了,这时他选的就全是老生和小生的唱段,例如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少剑波、马洪亮、还有《平原作战》中唱“披星戴月下太行……”的那个“李向阳”原型所唱的重要唱段,父亲都在“鱼儿”的京胡伴奏下有滋有味地唱过。但我印象中,他唱得最精彩的还是李勇奇的那段二黄碰板:

  早也盼,晚也盼,

  望穿双眼,

  怎知道今日里,

  打土匪进深山,

  救穷人脱困难,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啦)。

  亲人啦,

  我不该青红不分,

  皂白不辨,

  我不该将亲人当仇人,

  羞愧难当。

  三十年做牛马天日不辨,

  抚着这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挣扎在无底深渊。

  乡亲们悲愤难诉仇和冤,

  乡亲们切齿怒向威虎山。

  只说是苦水无边无涯,

  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

  从此我跟定共产党,

  把虎狼斩,

  不管是水里走火里钻,

  粉身碎骨也心甘,

  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

  我现在固执地认为,父亲当年在唱到有些“样板戏”选段时,一定联想到了他的坎坷经历,否则他不会唱得那样声情并茂;即使他经常拉的一些二胡曲,我觉得也有这个意思。他并不喜欢有些时髦的歌曲(是因为歌词所致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他拉过《地道战》中的插曲《太阳出来照四方》,但却经常听他拉《闪闪的红星》中的插曲《映山红》;这两首曲子我那时都拉,因为我觉得旋律都算好听;父亲则只拉后者。我现在在想,这未必不是因为《映山红》的歌词勾起了他的一些伤感情怀;因为,他有时会自拉自唱:

  夜半三更(哟),

  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

  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

  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还有一首二胡曲,他那时也经常拉,和《汉宫秋月》类似风格,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数年后,我才知道是《苏武牧羊》。

  大约是1978年上半年,我正在遵义师专读书,突然收到他的一封来信。收到那封信时我就觉得意外,因为以往都是母亲写信。看到信封上他龙飞凤舞的遒劲笔迹,我意识到这封信一定有特殊内容。果然,他在信上告诉我,他已“彻底平反了”。我虽然看不到他喜悦的表情,但从他信上那些激情洋溢的文字看,他真是有点儿像某些电影上描写的那种情态:我终于找到党了!党终于让我重新回到了它的怀抱!他在信上也说了几句有愧疚意思的话,大意是因为他的原因,我们兄妹这些年受他牵连了。但很快,他笔锋一转,就要求我坚信党最终是伟大光荣正确的。

  我那时正因为高考考分不低却读了个地区师专而郁闷,也有些肤浅可笑的孤傲,所以对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的那种喜悦就看得特别淡,心里还有些哂笑之意。而他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后,无论转战哪个单位,都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众口称誉。最后从县人民银行行长位置卸任调回遵义市分行时,县委政府的领导居然到他的单位开了一个座谈会,并赠他一块匾。他很高兴,回到家,仍在兴奋中,说据他所知,像他这一级别的干部,还没有哪个有过这样的殊荣。但我们一家人看着匾上“热爱金融,清正廉洁”八个字,却是一片善意的哂笑。妹妹甚至戏曰:我喜欢的是前面四个字。

  4

  我起意写这篇随笔文字,还有一个诱因至今未提。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其实,青少年时期,我对一些有浓郁“颂圣性质”的“红歌”是很喜欢的,因为它们旋律的确很入耳,堪称优美动听。像《北京颂歌》《我爱祖国的蓝天》《每当我唱起东方红》《十送红军》等,如果单以旋律而论,那种排山倒海的恢宏气势,跌宕回旋的轻舞飞扬,以及欲说还休的缠绵凄婉,我以为都是声乐作品中的经典。更多的“红歌”虽然达不到这种纯音乐的美感效果,但极为难听的还是少数,相当一部分则属于应景之作,近似早期“文革”中的语录歌。

  大约是语录歌的生命力太有限,1970年左右,上面推出了一批“集体重新作词”的“革命历史歌曲”——今日中央电视台推荐的“抗战歌曲”多在其中——好像有十首左右,大多数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电影歌曲和流行于街头的抗日救亡歌曲。印象中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救国军歌》、《大路歌》、《游击队之歌》《毕业歌》《革命将士出征歌》等。我当时读小学五年级,因为这批歌的词曲都和语录歌大不相同,我很感兴趣,一些歌至今能唱,哪怕记不清歌名,例如:“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上了子弹带,勇敢上前方(中间还有两句记不清词了)。我刺刀拔出了鞘呀,叫他把刺刀尝。别看他武器好,正义在我方,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支美国枪。嘿!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支美国枪。”歌词很过瘾,但后来我发现,这些歌经过“集体重新作词”后,很随意地篡改了真实的历史。比如《革命将士出征歌》,原词很有时代特色,也生动形象:

  全国动刀兵,

  一齐来出征,

  你看那大旗飘扬多威风,

  这路人是哪里来?

  西北边区陕甘(噢)宁。

  军民要齐心,

  抗日打先锋,

  这一个主张全国都响应,

  今番渡得黄河来,

  誓把敌人消灭(噢)净。

  能将带精兵,

  威武世无伦,

  红旗下是咱的领袖毛主席,

  周副主席并肩站,

  还有朱德总司(噢)令。

  敌后出奇兵,天下都闻名,

  谁不知常胜将军刘伯承,

  能文能武是陈毅,

  勇猛善战数贺龙。

  但我们当时唱的词完全不是这样,歌名是否《革命将士出征歌》也不是很有把握,但肯定是这首歌,因为旋律我太熟悉了,并且能记住大部分歌词。我记得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词:

  前方打胜仗,

  后方支前忙。

  展开游击战,

  人民力量强。

  撒下天罗和地网,

  打得那敌人无处藏。

  经过“集体重新作词”后,这首歌的歌词十分空洞无物,至于朱德周恩来刘伯承贺龙陈毅等人的名字,也全部不见了。再例如创作于1935年《救国军歌》,这首著名的抗战歌曲由塞克作词、冼星海作曲。它的原词是:

  枪口对外,

  齐步前进!

  不伤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枪口对外,

  齐步前进!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

  瞄准敌人,

  一弹打一个,

  一步一前进。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装好子弹,

  瞄准敌人,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由“集体重新作词”后,它的歌词完全变了(可惜已记不全)——

  跟着毛主席,

  万众一条心。

  全国同胞们,

  奋勇向前进。

  我们是抗战的队伍,

  我们要团结紧。

  高举革命红旗,

  勇敢向前进!

  跟着毛主席,

  万众一条心。

  高举革命红旗,

  勇敢向前进!

  改编后的歌词远远不如原歌词生动具体,同仇敌忾,至于最突出的改编在什么地方,我想大家都是心明眼亮的,已无需赘叙。“文革”期间,我虽然很多事都不能做到“透过现象看本质”(此话熟记于“文革”,现在又开始经常听到有些“理论家”把它作为强词夺理的前提和依据),但“革命文艺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这句话却是耳熟能详。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意识形态思维作祟,我们有些“革命歌曲”急功近利的特点十分突出,有些歌词写得十分肉麻;还非常缺乏政治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试再举一例,即使在“文革”都结束一年多后,连《国歌》的歌词都会进行彻底修改:

  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

  伟大的共产党,

  领导我们继续长征。

  万众一心奔向共产主义明天。

  建设祖国,保卫祖国,

  英勇地斗争。

  前进!前进!前进!

  我们千秋万代,

  高举毛泽东旗帜,

  前进!前进!!前进进!!!

  从小我就熟记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但长期以来,我们有些人总是对伟大领袖的谆谆教导不以为然,总认为自己比群众高明,总想用自己认为是优秀的作品去“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和引导人民”。而事实是,他们的“文艺观”或审美欣赏水平又常常是令人非常怀疑的;那种别有用心和虚伪就不说了。例如江青,一方面用“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指挥御用班子大搞“革命文艺作品”(实则阴谋文艺)如《反击》《决裂》之类,全力培植“样板戏”,一方面自己又在私下里大看外国电影和外国小说,而在全国人民面前,又说它们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垃圾。仍以音乐作品为例,1979年底,李谷一为电视片《三峡传说》唱的插曲《乡恋》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的黄金时段播放后,很快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并于1980年2月入选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但荒谬可笑的是,我们掌握“意识形态”大方向的某个高官,却很霸道地点名《乡恋》和邓丽君的歌是一样的“靡靡之音”,还说李谷一就是大陆的“李丽君”。因为领导发话了,所以李谷一和《乡恋》开始受到铺天盖地的粗暴的批判和围攻,那些批判的依据和理论之荒唐可笑其实就是“文革”遗风的表现。虽然大领导认为《乡恋》低俗,无奈广大群众喜欢;1983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设置了四部观众点播电话,无数观众点播的都是《乡恋》。当时任广播电影电视部部长的吴冷西坐镇晚会现场,看到无法向广大群众的呼声交差,便冒着甘丢官帽的风险,毅然让李谷一再一次上台,《乡恋》才在一种很特殊的环境下意外解禁。

  我意识到文艺特殊的教化作用或者说“洗脑”功能是很迟的;当然,仅仅靠歌声要想达到这一点还远远不够,但歌声的潜移默化作用我认为绝不能小看。我很喜欢音乐,算得上大半个音乐爱好者,但迟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的“音乐人格”是分裂的。1979年,我师专毕业分到濯水二中教书,学校有一个刘姓老师,喜欢拉小提琴,虽然水平有限,但他敢在楼下住学生、楼上住教师的走廊上旁若无人地拉《何日君再来》就让我很佩服,因为这首歌有几句歌词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它本来是很人性的,但我居然觉得它颓废,有靡靡之音的味道;而这又不是受哪篇文章的影响,而是长期所受的“洗脑教育”潜移默化所致,现在想起真真是可怕——后来在中央电视台看过一个音像资料,有学者指出“何日君再来”是日伪时期上海沦陷区人民对国府军队何日光复沦陷区的期盼,“君”是“国军”之喻。因此,这首歌一段时间还被日军禁唱——但我当时的确有些矛盾,我毕竟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啊!可是这首歌的旋律又是如此动听,极适合用小提琴来表现。而且我知道,我拉小提琴,效果要比这个刘老师好。怎么办呢?我后来想到一个办法:趁周末大部分学生离校之后,去学校池塘边的土山旁拉。现在想起那煞费苦心的一幕,真真是矫情之举啊!如果有学生目睹,他日回忆这情景,真不知道会想些什么?

  时间很快又到了1986年,我此时在务川中学给两个高二班上语文。除了邓丽君蔡琴程琳和罗大佑等少数几个流行歌星之外,印象中,我对很多流行歌曲都比较抵触。我记得当时班上有两个女生特别喜欢一首歌,我至今不知道那歌的名字,但它的有几句歌词却记得很牢:“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度真美妙,因为有了你,所以没烦恼。”我当时觉得这歌有些轻佻,怎么会“我一见你就笑”呢?你们是女生呢,自尊自重一点儿嘛,矜持一点儿嘛。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还自以为很高雅很崇高。一次,其中一个女生不知因为什么事和我有了交谈,我话多(当老师的臭毛病!),中途就说了自己对那首歌的看法,不料那女生看我的眼神突然就有了某种近似看怪物的味道,弄得我禁不住悚然心惊,从此以后,我再不和任何女生说那些自讨没趣的话。和男生闲扯就不同了,因为我还是算比较随和的一个人,还能勉强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说话就不太有什么顾及;有时还讨论,也接受学生某一两条正确的建议和批评。但说起他们喜欢的歌,我多数都没有兴趣,尤其是《迟到》这首歌,那时我也不知道原唱是谁,唱得如何,但那几句歌词从他们嘴里唱出来,就像宋丹丹所说的那样,简直是要命!我至今记得他们下课后在楼道里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号:“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他(她?),喔——他(她?)比你先到。”那一声“喔——”哟,简直是唱得无比的滑稽;有人不唱前几句,专等这一声“喔”的到来,只跟着吼这一声,那场面就更是搞笑了。但是,我看到很多女生似乎又并不讨厌这首歌。于是,我知道,在有些地方,我已经大大落伍于时代了。

  我虽然努力去理解这些流行歌曲的合理性,但我发现,流行歌曲的旋律大多数都缺乏一种美感,似唱非唱,腔调怪异,尤其是离开了伴奏后,多数都难听到极点。我只觉得很多流行歌曲的词写得好,是人的思维,人的语言,大大超过传统歌曲。于是我开始慢慢接触它们,努力去理解它们。大约是到《涛声依旧》面世,我终于开始对流行歌曲少了许多偏见。

  我对流行歌曲的好恶应该比较本色,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完全不看那歌星的名气;有时甚至不知道歌手(网络歌曲)或歌星是谁。因此,也闹过一些有意思的小插曲。有段时间,在电视上每天都看到一个女的飞叉叉地又舞又唱,我就甩了一句话:“这女的是谁?长得那么难看,还好意思天天在上面唱。”我儿子那时大约在读初三,就在旁边对我惊呼:“你搞错没得哟?这是张惠妹吔!”下来了解张惠妹是谁后,依然不喜欢。有一首歌一段时间很流行,好像叫《两只蝴蝶》,旋律也还顺畅,但我总觉得歌词好像有一点儿“缺少骨气”。见一个熟悉的女士很是喜欢它,我就调笑了几句,不料她居然说我不懂感情;当然,她用的也是戏谑口吻。同样表达爱意的另一首很短命的流行歌曲《老鼠爱大米》,我觉得很有意思。另一位女士看我的眼神也在瞬间变得异样:“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歌曲呢?”我不知道她认为我该喜欢哪种歌曲,只是有些意会。这位女士是个音乐爱好者,会一点儿西洋乐器,我就没和她论理。本来我想说:“这词写得多好啊,多纯朴多实在——爱一个人就像老鼠爱大米一样,你还不放心吗?难道这不比那些说海枯石烂心不变的家伙要可靠得多?”

  其实,任何人都有他喜欢的歌曲。所谓高雅和低俗完全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再说,真正低俗的东西,它也绝对不会在大众长期流行。我们有决策权力的人,千万不要把广大群众都视为愚氓,千万不要轻易说什么艺术是低俗的,什么是高雅的,一天到晚就总是想着要用什么高雅的、积极向上的文学艺术作品去“引导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否认“自由引导人民”的理念。试想,如果大众喜欢,你却硬要说它低俗,这不是等于说大众是低俗的吗?“楚王好细腰”在历史上已成笑柄,步历史后尘是最可悲的。我想,只要我们真正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真正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让艺术多元化,文化多元化,社会就一定会充满生机勃勃的活力与创造力,国家也将会逐步走向真正的繁荣富强,复兴民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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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