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12 09:12:18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戴鞍钢
海关官员在丈量船货。外国商船在黄埔湾泊后,粤海关便派员到船上丈量船货,收纳税款,商船再驶到广州商馆区对出的珠江,进行交易。资料来源:《清代广州十三行纪略》。
一、广州十三行商人
鸦片战争前的广州一口通商时期,清政府实行的是行商制度。广州的对外贸易,由清政府特许的“十三行”商人专营。外国商人来到广州,实际接触的只限于这些行商。享有特权的行商,一方面是垄断性的商业机构,凡是外国进口货物,均由其承销,内地出口商品,也由其代购,并负责规定进出口货物的价格;另一方面,行商又受政府委托,执行外交上的职能,在广州的外商不能和当地官府直接交往,由行商代政府办理中外交涉,转递文书。
在政府的授权下,“十三行”商人总揽了广州的对外贸易,从中获利巨大,并因此与粤海关监督及广东地方官员结成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集团。同文行潘氏,鼎盛时总资产超过约2000万银元,在广州的外商视受邀往潘家“去游宴是一种宠遇”,其院内有能容纳百名演员演出的剧场,有供做佛事的九层高的宝塔,有欧洲人从未见过的各种珍禽异木,房屋家具陈设的富丽堂皇使人有来到“罗马庞贝宫殿的感觉”。潘氏有妻妾50人,婢女80人,园丁仆役30人。
行商的外贸特许权是用重金换得,为维持其特权,又要不断向官府行贿、“报效”。在官府方面,则把行商视为摇钱树,动辄巧立名目,伸手索取。十三行每年上缴税银超过百万,据档案记载,皇帝把十三行作为固定的财源,常常亲自审查税费的解交,如有出入,便拿粤海关监督是问。十三行每年为宫廷输送洋货,当时称为“采办官物”,其中多为紫檀、象牙、珐琅、鼻烟、钟表、玻璃和金银器皿、毛织品等。根据皇室的要求和出具的样式,行商从洋商手中逐件采买,再交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和粤海关监督进献。查阅清宫《进单》、《贡档》便可发现,一口通商后,宫廷享用的洋货几乎全由广州行商输送。嘉庆帝偏爱南洋热带水果,曾特为批示“槟榔一项朕时常服用,每次随贡呈进无误”(李国荣主编:《清宫档案揭秘》,第338、339、346页)。
广州的行商,并非全是广东人,有的来自毗邻的福建。其中同文行的潘启官,祖籍福建漳州龙溪,后迁同安县,从事海外贸易多年,积有余资后到广州发展;义丰行的蔡氏,祖籍也是福建;义成行的叶仁官,原籍福建韶安县;丽泉行的潘氏,原籍同安县;怡和行的伍浩官,祖籍福建莆田,后迁晋江,康熙初年又迁广东南海。这与明清时期福建沿海私人海外贸易相当活跃有关,他们从中积累了经验和资金,并得以到广州继续发展。
二、“天子南库”:粤海关
当时坐镇广东的粤海关监督,由皇帝钦定,多是由来自京城的宫廷内务府官员出任。根据清宫关税档案记载,粤海关每年的税银有3%移交广东布政司藩库,3%留作海关之用,70%解交户部,24%划归宫廷内务府。粤海关有自成独立的系统为宫廷服务,这一官职被视为美差和利薮,非皇帝亲信之人是难以上任的。当时两广总督的年薪为2万银两,而粤海关监督的年收入可达40万银两。后者几乎一上任都贪得无厌,因为这个肥缺是要经常换人的,凡上任者都想在短暂的任内捞足吃饱。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在北京下榻的海淀宏雅园,就是被查抄的一名前粤海关监督的园林式私宅。使团副使斯当东描述说:“(宏雅园)馆舍宽阔华美,厅房甚多。据说这个产业属于前任粤海关监督,他从对英贸易中贪污大宗款项修建这所住宅,以后调任北京附近,继续贪污,最后被处分抄家,产业没收归公”(刘潞等编译:《帝国掠影》,第108页)。
上行下效,海关税则没有一定之规。核税方法通常分为正税、比例、估值三种。正税是按货品从量课税,计分五大类:衣物类26项,食物类55项,用物类210项,杂货类143项,另加船料类18项。所谓比例,是指定出一货品的征税标准,其他货以比例从量课,未分类,共计470项。估值,是定出货物价值,从价课税,亦未分类,共401项。米谷、珠宝、贡舶,则免税。上述税项并非一成不变,常常因人而异。曾有一艘英国商船进港,海关丈量人员先是从船头量到船尾,一经贿赂,马上就改为从前桅量到后桅。丈量后,要缴船钞,先是开价2000银两,经讨价还价并送上320银两后,结果以500银两了事。
三、鸦片走私猖獗
当时的中英贸易,是中国居于出超地位。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等源源销往欧洲,中国对国外商品的需求却很少。英国商船来华时,往往是携带的银两多于装载的货物。这当然是那些急于打开中国市场、并从中谋利的英国人不愿看到的。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能打破这种局面的物品——— 鸦片。
鸦片是用罂粟汁液熬制成的麻醉品,原产于南欧、中亚,后传于阿拉伯、印度和东南亚等地。17世纪,吸食鸦片的陋习,从南洋传入中国。此后,中国流行用烟枪灼火吸食。鸦片是一种摧残身心和使人堕落的毒品,一旦沾染,很难摆脱。输入中国的鸦片,主要来自英国控制的印度。自18世纪80年代后,由英国东印度公司一手操纵的鸦片走私愈加猖獗。其经营方式,是由驻孟加拉的公司总督发货给英国散商,由他们贩运至中国销售,货款交给广州的公司代表用于对华贸易,而那些散商可以得到公司在广州签发的伦敦票据。通过这样的办法,东印度公司把鸦片走私与对华贸易联为一体,鸦片逐渐成为他们对华贸易的主要资金来源。
19世纪始,输入中国的鸦片持续增长。1834年,英国政府取消了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垄断权,由英国外交部直接向广州派遣驻华商务监督,英国对华贸易进入“散商”阶段,参与鸦片贩运者也更多。粤海关的腐败和广州口岸官商勾结、各自谋利的状况,亦使鸦片走私愈演愈烈。1800年为4570箱,1838年达40200箱,猛增近8倍。在这39年里,约有427620箱鸦片通过各种途径,包括武装走私输入中国。其中常用的手段,是贿赂中国官员。英国鸦片贩子声称:“的确,在中国很少有花钱做不到的事情”,“老实说,广州政府的官吏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英)格林堡著,康成译:《鸦片战争前中英通商史》,第66页]。
罪恶的鸦片贸易,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灾难。鸦片是一种昂贵的毒品。它的大量输入,转而使中国白银滚滚外流,中国的对外贸易由出超变为入超。据统计,鸦片战争前夕,中国每年至少有1000万两白银外流。白银大量外流,直接导致银贵钱贱。当时民众日常开支和劳动所得都是铜钱,而清政府规定交纳的各种赋税,却必须折成白银。换算之间,他们的实际负担随着银价的升高而加重。鸦片泛滥,也使清政府财政拮据,吏治更腐败,军纪更败坏。就在天子脚下的京津地区,“俱有食鸦片烟之人,而各衙门为尤甚,约计督抚以下文武衙门上下人等,绝无食鸦片烟者甚属寥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80页)。面对此景,道光帝也有点坐立不安。几经考虑,他决定任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赶赴广州禁烟。
四、虎门销烟
林则徐为官清廉,勇于任事。他在湖广总督任上,就在两湖地区实行禁烟,下令收缴烟枪,缉拿烟贩,并曾上书道光帝,直陈如再不禁烟,“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不股栗”(《林则徐集·奏稿》,第601页)!此次受命,深知任务艰险,在京亲友也颇为他担忧,但他义无反顾,决然南下。
1839年3月,林则徐风尘仆仆赶抵广州,随即通过明察暗访,掌握了鸦片走私的情况,决定将禁烟的重点放在杜绝鸦片来源上,得到时任两广总督邓廷桢的全力支持。林则徐召集行商,责令他们转告外国商贩,限期缴出所藏鸦片,并具结保证今后再不夹带鸦片来华,如有发现,货尽没收,人即正法。为表示他的禁烟决心,林则徐掷地有声地宣布:“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林则徐集·公牍》,第60页)!在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的唆使下,英美等国鸦片商贩先是敷衍、拖延,抵制缴烟。林则徐见状,断然下令将停泊黄埔的外国商船封舱、撤出广州商馆的中国员役,迫使义律等不得不同意缴烟。
6月3日,林则徐亲赴虎门,主持中外瞩目的销烟壮举。销烟的办法,是在海滩高处挑挖两个纵横各15丈的大池,池底平铺石板,以便交替使用。销烟时,先由沟道灌水入池,抛入鸦片沉浸,再抛下大块石灰,顷刻间池水沸腾,鸦片不燃自焚。等到海水退潮时,启放涵洞,池水连同被焚的鸦片随浪冲入大海,再用清水洗刷池底,不让涓滴残留。截至6月25日,历时23天,当众销毁收缴到的鸦片19179箱、2119袋,总计2376254斤。
当时到虎门观看销烟的,有美国商船“罗礼逊”号船长弁逊及美国传教士裨治文等10名外国人。他们起初以为“中国人不会焚毁一两鸦片的,即使烧烟,大部分鸦片一定会被偷去”。到场观看后,他们不得不佩服林则徐。裨治文称:“我们反复考察烧烟的每一个过程,他们在整个工作进行时的细心和忠实的程度,远出于我们的臆想,我不能想像再有任何事情会比执行这个工作更加忠实的了”(丁名楠等:《帝国主义侵华史》第1卷,第32页)。
面对中国的禁烟,英国反应强烈。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利兹、格拉斯哥等地商会,纷纷主张采取武力行动,逼迫中国开放口岸、协定关税、赔偿烟款、割让岛屿等。曾出任阿美士德使团副使的斯当东,在英国议会公然宣称:“我们进行鸦片贸易,是否违背了国际法呢?没有!”扬言“尽管令人遗憾,但我还是认为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而且也是必要的”[(英)马戛尔尼原著,刘半农原译,林延清解读:《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第262页]。
1840年4月10日,英国议会通过发动侵华战争的决议案。之后,所谓的“东方远征军”相继从印度出发,驶往中国。其中包括兵船16艘、武装汽船4艘、运输船28艘、士兵约4000人,由曾任印度总督、英国好望角舰队司令官的乔治·懿律任总指挥。华南海面,顿时战云密布。
面对英军来犯,在林则徐的部署下,广州军民严阵以待。英军无隙可乘,北犯福建厦门,被已调任闽浙总督的邓廷桢率军击退,也未得逞。又进犯并攻陷浙江定海,继而又派人前往天津海口,将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的照会送交直隶总督琦善,要求中国割地、赔款。
五、林则徐遭贬
在英军的进逼下,道光帝害怕了,退缩了。他下令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查办,任命琦善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负责中英交涉。琦善抵粤后,处处妥协退让,英军气焰更嚣张,悍然攻占虎门要塞的沙角、大角炮台。琦善数度照会义律,要求交还所占炮台。义律趁机提出以割让香港作为交换,并单方面宣称已与琦善达成协议即所谓“穿鼻草约”,内容包括割让香港、赔偿烟款等。1841年1月26日,英军强行占领香港。次日,琦善赶赴狮子洋莲花城,与义律交涉,空手而归。广东巡抚怡良闻讯,密报朝廷,弹劾琦善丢失香港。
2月26日,英军向虎门炮台发起总攻。年已花甲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率军抵抗,血染战袍,壮烈殉国。占领虎门要塞后,英军向广州挺进。此时,琦善已被贬斥,道光帝任命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辅以户部尚书隆文和湖南提督杨芳,前往广东设法扭转战局。这些被委以重任的官员,都是昏庸无能之辈。面对英军的炮口,他们一筹莫展,杨芳竟异想天开,希冀用妇女便器的“秽气”破除英军的“邪术”,奕山试图乘夜色用小船对英舰实施火攻,均惨遭失败。5月27日,奕山等被迫与英军签订《广州停战协定》,支付600万银元“赎城费”并将清军撤至远郊,换得英军暂不进驻广州城。
但英军并不罢手。8月21日再次北犯,先后攻陷厦门、定海、镇海、乍浦等地,侵入长江口。镇守吴淞要塞迎战英军的,是年近七旬的江南水师提督陈化成。吴淞位于黄浦江和长江汇合处,是长江防御的重要屏障。陈化成指挥部下,在东西炮台加固工事,积极备战。6月26日凌晨,英军的炮火划破夜空。陈化成身先士卒,率部奋战,不幸中弹倒地,壮烈捐躯,吴淞失陷。英军一度侵占宝山、上海,又顺长江而上,攻陷镇江,兵临南京城下。
英军连连得手,清廷一片慌乱,道光帝赶紧密令求和。历时两年多的鸦片战争,接近尾声。这时,早被革职流放的林则徐,正在被押往新疆“效力赎罪”的漫漫西行途中。(作者:戴鞍钢,历史学者,复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