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7 08:13:58 作者:叶竹盛
地方走多了,就会发现中国大部分乡村在建筑“风格”上是高度统一的。一栋紧挨着另一栋,裸露着红色砖头的外墙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楼顶大多再砌一小段砖墙,充当栏杆,要不是外墙上草草牵拉的电线,匆忙填上的铝合金门框,以及阳台上迎风飘着的各种晾晒衣物,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未完工的烂尾楼。
这样的楼房一栋栋挨着,房前房后罕见留有院子,整个社区除了留下并不宽敞的通道以外,再没有多余的公共空间。这些房子本身的体量却与它应该承担的居住功能严重不匹配,一些高达五六层的楼房,每层动辄上百平方,住着或许就是一小家三四口人。一些人家通常只装修出楼下的一两层,而楼上则空荡荡地,甚至连门窗也不安装,仿佛牧场中孤傲地站在矮丘上宣示领地的拾粪人。
不论是开车路过乡村,或是坐动车途径一些乡镇,或是回到家乡,我总是看到这样的场景。这些建筑就像上个世纪遍布中国城市的筒子楼一样,身上完全没有了中国传统乡村各式或大或小的宅院,或各种紧凑但实用的平房那种从容的气质。
当然,也会遇到一些土豪气息浓厚的房子。在一个村子里,四周多是砖房和即将垮塌的老宅子,我在村口见到了一栋大房子,门前八根盘龙立柱,面宽二十多米,进深七八米,四层高,风格杂糅了南方祠堂、官衙和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半仿古式政府招待所。在门口勉强可以通行两辆拖拉机的路上,我向里张望,一个老农在大厅里拾掇刚收上来的粮食,开阔的大厅里,立柱、墙面和地面没有任何装饰,像极一个刚撤掉所有设备的生产车间。同行人告诉我,这栋房子现在就住着老两口。
或许不应该苛求那些建筑简陋乃至丑陋的房子,盖房和买房是许多中国人的传统梦想,很多人无法投入太多钱。但现在许多乡村楼房的建筑手法早已脱离了安身这一原初梦想,或宽裕或拮据的人家,造出的房子许多都远远超过了实际生活的需求,房子的意义也因此严重异化了。
超出生活需求的庞大体量,周边萎缩的公共空间,不论土气还是土豪,这是各式乡村房子的共同特征。这些看上去令人费解的建筑背后,实际上有着精致的理性计算。
这些房子的主要功能更像是“圈地”,极力伸展内部空间,用高墙“占领”每一寸可以占据的土地,以此确立土地的安全感。无形的东西(也就是产权)无法保护和确立土地权之时,便只能用有形的高墙来宣示。乡村的许多纠纷,都是围绕着地权发生的,用房子圈占了土地,虽然不一定稳固,但至少获得了“先占优势”。即使面临强势的政府征地和拆迁,已经盖好的房子也是重要的谈判筹码。
近年来,乡镇一级政府的土地执法权已经回收到县级政府,一些地方已经多年没有审批过宅基地,但乡民的住房需求和地权焦虑却一点都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野草一般生长的圈地盖房。许多乡镇的人口迅速萎缩,大量人员外出务工或是进城置业,但乡村却逆流而动,人越来越少,房子却越盖越密,越盖越丑,越盖越不像房子了。
心灵的扭曲会让一个人的面容变得丑陋,权力的滥用会让官员的形象变得狰狞,劳动的异化会让资本变得可恶。房子不再是安身之所,它的功能被扭曲、滥用和异化之后,它的形象也自然变得丑陋。许多丑陋的房子簇拥在一起,展现的是更深层次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