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01 11:24:12 来源: 成都商报
春节前的回龙村,正在迎来一年中人气最旺的时节。这个位于四川广安东北部的村庄,户籍人口1600余人,大部分人外出打工,到了春节,伴随着打工人群的回流,积攒一年的财富也被带回村庄。张昌华和妻子也在回流的人群中。
十年前,导演范立欣拍摄了纪录片《归途列车》,此片被称为“中国春运纪录片”,张昌华夫妇正是纪录片主人公。这样的春节归途,他们已经历了20多年。自1990年起,夫妻俩丢下刚出生的孩子南下打工,初衷很简单,赚钱,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钱赚到了,但长期留守的女儿开始叛逆,成为张昌华最不愿见到的“打工二代”,并与他的关系近乎决裂。
十年后,又一年春节归来,站在已经荒芜的田地里,张昌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已陌生。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也一直无解:不打工没钱,打工却亏欠了孩子。“我们真的错了吗?”
1 回家
“消失”的女儿 “我们真的错了吗?”
1月27日,距猴年春节还有11天。坐了近30个小时火车,再换乘大巴,49岁的张昌华和妻子回到了老家——广安市大安镇回龙村。
席卷四川的寒潮还未完全褪尽,张昌华有些不习惯,他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太冷了,晚上还戴着帽子睡觉”,20多年南下打工生涯,已让他更适应广州的冬天。
冻得有些受不了,他决定在村里转转。偶尔遇到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忍不住想起快10年没见的女儿,前两天,他还跟岳母和儿子打探女儿张丽琴今年春节是否回家。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作为父亲,张昌华不知道女儿是否春节回家,何时回家,他甚至不知道女儿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但按照过去几年的惯例,张丽琴会在他们再次外出后才回家。
“她是故意躲着我们,这几年都是这样。”张昌华叹气。他曾试图找儿子要女儿的电话,但儿子的回答让他放弃了,“我给你了,姐姐就要说我是叛徒。”
长久的沉默之后,似乎是想了很久,张昌华如此总结和女儿的关系:“我们之间有裂痕。”
裂痕始于2008年春节,那是张昌华外出打工的第18年,女儿当年正好18岁。那年的春节,张家人过得不太开心,纪录片《归途列车》里,完整记录了父女二人当时争吵和扭打的画面:张昌华埋怨女儿辜负父母,荒废学业,张丽琴则埋怨父母只顾打工挣钱,从没给过她真正的关心。争吵的最后,张昌华让女儿“你给我出去”,但女儿随后一句“老子要出去”彻底激怒了父亲,张昌华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女儿连扇几个巴掌,父女二人扭打在一起。女儿边打边哭:“是你们逼我的。是外公把我带大的,你就不是我老子。”
父女关系就此僵到现在。再度想起这些旧事,张昌华还是不解,叹气:“我们当父母的真做错了吗?外出打工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家,为了娃娃。”
2 潮流
那时候,外出打工才“有眼光”
20多年前,伴随改革开放的大浪潮,中国南部沿海地区涌现出众多工厂,由此带来巨大的用工需求。大量的农村青壮年,开始南下打工淘金。
1990年初,张昌华加入了这股南下大潮,在亲戚介绍下,他凭裁缝手艺进了一家制衣厂。当时,他和妻子陈素琴已经结婚。半年后,女儿张丽琴出生。1992年,陈素琴决定,留下1岁多的女儿,同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家人当时都劝:“把娃儿带大点再出去吧。”但陈素琴最后还是随丈夫去了广州。
“身不由己,生活所迫。”张昌华这样解释当年对孩子的“狠心”。家里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三间土坯房,住着大哥,张昌华和妻子,还有母亲;每人八分(0.8亩)土地,种的粮食仅够维持生活。张昌华说,自己面对的选择题并不算难,反正两个选择:外出打工挣钱,可能亏了孩子,但可以为家庭和孩子提供更好的经济生活;留在老家守着土地,可以照管孩子,但可能越过越穷。况且,打工很快给家庭带来明显改变。1997年,用打工攒下的钱加上贷款,张昌华建了一栋2层楼房。这一年春节之后,原本打算留一人在家照管孩子的张昌华,再次带着妻子外出打工。此时,他们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
多位村民也表达了对外出打工的相似态度:至少在当时,只有打工,才能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才能更好地供孩子读书,最好是上大学,不再重复上一代的命运。
回龙村村干部蔡运银说,整个村子有1600多人,大部分人都选择外出打工。“打工潮”给村庄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80%的村民在2000年前后建起楼房,近几年更是常有村民开着汽车回家。蔡运银和村民们都说:“如果不是年轻人外出打工,哪会有这些变化?”
3 隔阂
两代人通常隔着电话,长久无言
然而,打工潮的背后,又直接催生了另一个群体:留守儿童。并且,起初被忽视的一些隐患日后开始一一浮现。
张昌华的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一双儿女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直到女儿上初中前,为节约路费,夫妻俩一般两年回一次家。但他们几乎每周都给孩子打电话,最初每次通电话,两代人还能感受到一丝亲密,但很快,孩子们对这样近乎程式化的通电话变得木然,每次的通话内容也一般就三个主题:天气、身体,学习。除此之外再无话说,双方通常隔着电话,长久无言。
在张昌华的记忆中,女儿张丽琴上初中后,父女之间开始变得有些陌生,安装了公用电话的邻居也告诉他,女儿每次跟他们通电话时,都会有种“想哭不哭”叫人看不懂的表情。
2006年秋季,女儿中考进入广安城区一学校。《归途列车》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张昌华夫妇2007年春节回家,在屋内的女儿听到张昌华的声音后,跑到门口给了父亲一个拥抱,亲昵地喊道“爸爸”。饭桌上,张昌华对女儿和儿子说:“在外面挣钱,只能打电话来约束你们。我的书读得少,很多话想得到说不出来,只能说在经济上多挣钱支持你们。”但这份经济上的支持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完全有效。几个月后,女儿在期末考试前选择辍学。一家人轮流苦苦相劝,未能成功劝女儿回心转意。最后,张丽琴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进了朋友所在的制衣厂。至此,张昌华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儿张丽琴成为新一代农民工。
辍学打工前,张丽琴去给外公上坟,在坟前痛哭:我不想见到爸妈,你也知道,我和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好……这里一直是个伤心的地方。
4 冲突
父女激烈争吵 究竟谁辜负了谁?
“自由”后的张丽琴,第一次烫了头发,第一次喝了啤酒,酒后,她向工友倾诉,自己从小就没有受到父母关爱,这让她痛苦。工友宽慰她,“他们赚钱也是为了养你啊。”张丽琴不屑地反驳:“一切都是为了钱。”
更让张昌华夫妇隐忧的事情连续发生。2008年春节回到老家的当晚,陈素琴拉着一年没见的儿子张洋问长问短,然后表示:“我不准备出去打工,准备回来带你了,带你读书。”但张洋却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一旁的女儿张丽琴接话说,“张洋,你放心,她不会回来带你的。”随后补充,“你们根本就是无心的,却有心地说。”这让张昌华有些恼怒,父女发生争吵,张昌华埋怨女儿辜负父母,荒废学业,张丽琴则埋怨父母从没给过她真正的关心。争吵的最后,女儿甩下一句“老子要出去”,彻底激怒张昌华,他连扇了女儿几个巴掌。
这是张昌华记忆中第二次动手打女儿,上一次是女儿刚进学校因不做作业被打了几下,“是自己的女儿,一两年见一次,疼都来不及,我怎么舍得打她?”但女儿的言语让他震惊,愤怒,陌生——这与记忆中那个懂事的女儿相去甚远。
这年春节,张家的新年气氛有些沉重。陈素琴来到当地的小庙,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念叨:“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明年听话,我一定来还愿。”但2008年夏天,张丽琴还是再次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出发前,她给母亲打电话:“你还不回来带弟弟,要弟弟以后也像我这样?”
似乎彻底被惊醒,陈素琴和丈夫商量决定,由她留在老家照顾上初中的儿子。直到五年后儿子考上成都某重点大学后,陈素琴才再次返回广州与丈夫一起打工。
女儿
酒后,张丽琴向工友倾诉,自己从小就没有受到父母关爱,这让她痛苦。工友宽慰她,“他们赚钱也是为了养你啊。”张丽琴不屑地反驳:“一切都是为了钱。”
父亲
张昌华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没外出打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工忽视了娃娃的教育,但是不打工,就算娃娃考上大学,没钱供他们,又咋办?”
归途,路在何方
“我不可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但不打工,回来能干什么?”
儿子顺利考上大学,让张昌华感到欣慰。但他也抱怨儿子平时很少给自己打电话,学习上的事情更是从来不会主动讲。夫妻俩今年回来后的整整两天,张洋基本躲在卧室上网,和父亲没有太多语言。张昌华也多次想要打破僵局,试图让谈话热络起来,但想来想去,“发现没啥子好说的。”
对于20多年打工生涯的得失,张昌华不知如何算这笔账。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没外出打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工忽视了娃娃的教育,但是不打工,就算娃娃考上大学,没钱供他们,又咋办?”
张昌华想起了家里修楼房那年,整个下午没见着女儿的影子,傍晚时分看到她背着一背篓猪草回来。“她很勤快,懂事,只是对我和她妈妈,有很深的隔阂。”他有时候会产生“女儿还在读书”的错觉,“我们打工就是为了让她好好读书,没想到却是这种结果。”
2006年,纪录片导演范立欣找到张昌华,连续记录他三年的春运归途历程。这部名叫《归途列车》的“中国春运纪录片”后来获得多项大奖。范立欣送给张家一张《归途列车》的光碟,但除了张昌华“马马虎虎”看过外,家里其他人都没看过。“看一次就心酸一次。”
最近几年,张昌华感觉自己突然变老了,头发少了,容易感到累,下夜班后,需要借助喝酒来帮助睡眠,两年前,妻子上班也必须借助老花眼镜。
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张昌华穿梭在老家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放眼望去,是成片荒芜的农田,以往这个时节,这里本是一片青青的麦苗,或是成片油菜。在外打工20多年,这些伴随自己长大的老家记忆已经逐渐被冲淡,他甚至已经忘了该怎么犁田。尽管年年都会踏上归途,但张昌华说,自己还没想好何时真的“回家”。多年前就困扰他的矛盾依然让他焦灼:“我也不可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但不打工,回来能干什么?儿子上学还要钱。”
目前,夫妻俩已买好春节后大年初十的返程火车票,算起来,夫妻俩在老家待了不到20天。届时,和他们一起,回龙村也将迎来新一年的人口迁徙,村庄里,再次留下老去的一代和新生的一代。
链接
你可能不知道的数据
1794万留守儿童一年只能见父母1~2次
全国妇联2014年《我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样本数据,推算出全国有农村留守儿童6100万,占农村儿童37.7%,占全国儿童21.88%。而《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2015)》显示,根据覆盖6省的大规模抽样调查,按照比例推算,全国6100万农村留守儿童中约有1794万儿童一年只能见父母1次至2次,921万儿童一年见不到父母一面。一年内与父母见面次数越少,儿童的愉悦度越低,更容易表现出紧张、忧愁、心烦等消极情绪。
评论
归来,或再一次分离?
■张丰
张昌华所面临的问题,也是中国社会即将面对的两大问题:即将老去的第一代进城务工者,如何迎接晚年?父辈打工所造成的大量留守儿童,迎接他们的,又是怎样的成年礼?
广安打工者张昌华的故事,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农民工命运的缩影。
作为第一代进城务工者,他已经打工25年。城市里没有自己的养老之地,在不久的将来,他必须回归故乡。但是,故乡已经不是他当初离开的模样,他也无法像他记忆中农民的样子那样生活了。
他梦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选择到城里打拼。但是,他的女儿,却成为他最不愿看到的“打工二代”,叛逆,所受教育有限,等待女儿的或许是更艰辛的道路。还好,考上大学的儿子,能给他些许安慰。
张昌华所面临的问题,也是中国社会即将面对的两大问题:即将老去的第一代进城务工者,如何迎接晚年?父辈打工所造成的大量留守儿童,迎接他们的,又是怎样的成年礼?
前者面对的是如何重新融入乡村的问题。二十多年来,乡村的巨变,比城市更复杂。荒芜的土地,将迎来一拨老年的游子,他们与土地的关系已经疏远,他们的耕作技艺已经生疏,更重要的是,一种迎接暮年的心境,如何耕作“希望的田野”?
后者面对的是如何真正融入城市的问题。留守儿童长大,大部分不可避免地成为“打工二代”。和父辈相比,他们对城市了解更多,他们注定会远离乡村。但是,他们的童年,缺少父母陪伴,所受教育又残缺不全。他们成为壮劳力,但是这时的城市,经济却已经升级,对劳动力的要求也已变高。城市的房价,也成为他们恐惧而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上世纪90年代的打工潮,催生了人群的一次大分离,“留守儿童”成为问题。30年过去,中国社会将面临再一次大分离:在乡村的,不再是留守儿童,而是“留守老人”,在城市打拼的“打工二代”,不但要照顾自己身边的小孩,还要牵挂在乡村的老人。
年轻的打工者要融入城市,是一个难题,但是年轻也意味着未来和可能性,相比之下,老一辈打工者重新融入乡村,则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除了一代人的命运,人们还必须面对土地的命运。
能解决这一问题的,或许只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