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2 15:4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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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再次详解那血色一幕:
甘肃,康乐县,阿姑山村,28岁女子杨改兰,杀死了自己的4个孩子,包括一对龙凤双胞胎,随后自杀。数日后,她丈夫料理完后事,服毒自尽。
警察正在调查,媒体正在跟进,国务院扶贫办工作人员,已进驻这个村庄。
一场追责风暴,也在网上发酵:不是说好了要精准扶贫吗?为什么,那样一个土坯房子的家庭,享受不到低保?
当地政府和村干部,拿出了家庭收入数据和低保认定程序:
根据收入数据,杨家不符合低保标准;根据认定程序,杨家没有被村民提名为低保对象。
如果数据没有造假,如果程序没有违规,如果走访确实到位,我真的觉得,无法苛责这些干部。尽管有些干部名声不好,但在这起事件中,他们作为行政和自治体系中的一个零件,拿一份俸禄做一份工,完成了工作职责。至于道德良心,谁知道呢?或者说,又有多少人经得起拷问?
2
从案发到现在,每个人都在追问,是什么制造了这一悲剧?是什么让这个女子如此狠心?
没有人知道确切答案,也不会有确切答案。
死者已经入土。他们无法言语。
活着的人——这个原本的八口之家,现在仅存的父亲与奶奶,还要继续生活。他们不能言语。
媒体报道和政府回应,给出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背景:贫穷,以及家庭矛盾。
这些背景,累积在那座所有人都见过的破旧房子上。
因为贫穷,这个家庭即便拿到低保,拿到房改补贴,“1万多元还不够师傅烟酒钱”,所以,不能建房。
因为丈夫是倒插门,被奶奶看不起,“曾遭鞋垫扇脸”,“不想让他在院子里建房子”,即便是咬咬牙能省出一点钱,即便是工作队多次上门做工作,所以,他们还是不能建房。
与贫困和家庭矛盾俱来的,是这个家庭的孤独。
《中国青年报》的调查报道中,用了专门一节来展现这个家庭的孤独:在(当地)一康姓村民看来,家庭各方面好了,交往的人自然就多了,杨家情况差一些,交往也就少了。据一些村民反映,在老爷湾社,这些年来,杨改兰家只和几家本家有往来,和其他村民来往很少。
贫困的压力、家庭矛盾的压力,以及经济基础决定社会交往的孤独,带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绝望。
这样的绝望,最终演进成了对人性的考量,正如历史上那场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
实验发生在1971年,主持人是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
他招募了心理健康、情绪稳定的大学生,分为狱卒、囚徒两组,置身于监狱环境。
实验刚开始,学生们都在努力扮演既定的角色——严厉管教的狱卒与绝对服从的囚徒。
实验原计划进行两周,但是,仅到第六天,原本单纯的学生,已经变成了残暴不仁的狱卒和崩溃绝望的囚徒。
杨改兰,一个原本和善的年轻女子,变成了那个绝望的囚徒。
3
人性的脆弱超乎人的想象,尤其是在程式化生存下的今天。
在城市,尽管衣食无忧,但也会经常喊一句“压力山大”,也会经常看到莫名跳楼的工人、英年猝死的白领。
在农村,尽管他们不会说出“压力山大”,但谁知道他们生存境况的无助与内心的苦楚。
这样的无助与苦楚,往往是世俗化的存在。它可能来自于贫穷或相对贫穷,来自于家庭矛盾,来自于各种原因产生的孤立感,来自于其他。
它既和法令法规、施政纲领赋予的“让老百姓有获得感”——比如社保、扶贫有关,其实,又不尽然如此。
比如,要不要改建房屋、倒插门女婿的家庭地位,这些事,清官也难断啊。
因此,我们关注杨改兰这种“盛世下蝼蚁”的绝望,既要探究财富分配、社会保障等层面的问题,也不能忽视——如何排遣社会底层杨改兰们的绝望。
这样的绝望,其实在哪个时期都存在——即便实现了全面小康。比如,甘肃省康乐县的干部说,阿姑山村已经整体脱贫,但还有几户人家没有脱贫。玩这种统计把戏和语言游戏,又有多少意义!
旧时,人们更穷。比如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小时候就遭遇过这样的绝望。
虽说姓刘,发达后自称是汉高祖的后代,但他实际上就是一穷苦人家孩子。母亲分娩后因病去世,父亲无力请乳母,一度打算将他抛弃。
但是,正因为他姓刘,刘氏家族伸出了援手,让他活了下来,故小名寄奴。长大后,他成就了一番功名。
刘寄奴贫穷的背后,有家族。家族的背后,潜藏着一个群体——乡绅。
4
所谓乡绅,年轻时,他们怀着四方之志,离开家乡,为国效力。年老时,他们带着一身荣耀,重返乡里,相见于父老。
尽管乡绅最终在教科书上成了“土豪劣绅”,但不能否认的是,他们曾对中国乡土社会的作用。
一般而言,他们是家长里短的仲裁者,村规民约的捍卫者。
“乡绅们在不断耗费自己精力、时间的解决社会矛盾的情况下,也在不断增加自己的权威。反之,抑或是对人、事处理不公,削弱着自己的权威。后者必然被社会淘汰。”有论者这样表述。
也就是说,清官难断的事,他们可以断。清官察不到的苦,他们可以问。
只是,现在钞票太坚挺、社会太坚硬。
我们眼中,只有那些“混得好的人”。如果还有哪个大爷拿本旧书对你指手画脚,你若客气,堆个笑脸,你若不乐意,转身就走。
“乡绅群体的消失,使乡村失去了传统文化的传承人,失去了文化领袖和灵魂,没有了指导和提升文化教育的导师,乡村的凝聚力也随之消失。”
山西大学刘毓庆教授曾这样追问:
在与六畜、五谷相互依赖、关爱中成长起来的人群,是否比叫卖喧嚣中的生命,更具有“仁人而爱物”的情怀呢?
5
乡绅已经无法回到现实。
而乡村的传统文明与秩序,依然在现代治理和经济大潮中支离破碎。
如何让乡土社会重新粘合?
去年9月30日,人民日报刊发《重视现代乡贤》《用新乡贤文化推动乡村治理现代化》两篇文章,再谈“乡贤治理”之作用。
对杨改兰而言,这是一场没有抵达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