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3 08:38:41
小Y又到我门诊。落座后,他平静地告诉我:“肝上又出现了转移。”面对这样的坏消息,这个只有30多岁的小伙子,显得十分淡定。
思绪回到三个月前。一天上午,一个女子带着她丈夫的片子来到我的门诊。我看了片子,觉得没有治愈希望了。这个病人只有三十出头,直肠癌手术后造口复发的肿瘤很大,占据了腹壁的1/4。这种情况十分罕见,而且可疑肝转移。女子带着病历跑遍了多个省市的大医院,得到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能手术了”。女子把手机拿了出来,翻出丈夫肿瘤部位的照片让我看:“大夫,他现在太痛苦了,没法出门,造口部分的癌侵及了他大部分腹壁,又化脓了,每天衣服都没法穿,任何的造口护具都不能用,无法扣住巨大的腹壁病灶。”看了照片,我的内心又一次震撼。从医三十多年,我第一次见到腹壁造口癌复发的大范围侵犯,何况又是可疑远处转移。
我对她说:“这个病灶范围太大了,又不除外转移,做不了手术了。”
女子听了我的话,立刻显得很激动:“大夫,听说这个手术您是最有经验的,如果您都不做,我们就没有希望了啊!我丈夫才30多岁,您让我们等死吗?”
“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下次把他接来您看看吧。”她说。
“………”
2周后,女子真的带着他丈夫出现在我的门诊诊室。这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瘦瘦的,高高的。坐在轮椅上的他,由于肿瘤的折磨,面色惨白。见到我,他勉强露出了笑容。伴随着他进来,我闻到了一种粪便的气味。
“我看看,躺到检查床上吧。”我说。
“大夫,有点脏。”小伙儿有点自嘲地喃喃自语。
他解开衣服,我看到了他腹壁上的肿块,粪便和脓液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患者的腹壁肿瘤比上次照片上看到的更大更严重。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造口部肿瘤,这样的病变肯定是不能做手术的。
“好了,你穿上衣服吧,到外面等一下,我和你夫人说说情况。”我准备拒绝手术,但是看到这个小伙子渴望生存的眼神,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他——我不能给他手术。
“大夫,您和我直接说吧,我全都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也去了许多医院,听到的意见我都能够承受!”小伙子这样说。
“我觉得你的病灶太大了,又不能除外远处转移,做手术对你没有好处。你已经去了许多医院了,相信大家的意见你也都知道。”
小伙子听了我的话,一脸失望,但是看得出,他对我的意见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您不愿意给我手术,您看我现在这样,没法出门,我一点尊严都没有啊!”小伙子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神经。是啊,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伙儿,带着这样的病痛,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且不说活多少时间,关键是活得没有尊严!但是,我也清楚,医学是有限的。从临床医生的手术指征看,有可疑远处转移,这种情况下手术是禁忌的。但我还是不想马上就再一次当面拒绝。我又和他简单聊了几句,得知他是学日语的,在一家公司工作,孩子很小。
“我其实想帮你,但是……”
“大夫,您真的不要拒绝我,我已经走了许多医院,您要不给我做,我就只有等死了。大夫,我的孩子只有四岁,我想看着我女儿长大……”说着说着,小伙已经满含泪水了,站在一旁的他的夫人也泪流满面。
我真的心动了,不为别的,为了一个年轻父亲的请求,为了一个30多岁的小伙能有尊严地度过他的余生。我也是父亲,我知道一个父亲对孩子是多么重要!于是,我决定给他做手术了!
夫妻俩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2周后,手术很顺利,病灶拿走了,小伙子康复也很顺利。再见到他,他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知道,他真的开心!
现在,他又出现在我的诊室。
“大夫,肝脏核磁显示我可能有肝转移。”他十分淡定地告诉我。
“没关系,我会给你想办法,你别怕!”我说。
“大夫,我一点都不怕!有您我就有希望!”他这样说。
“我们一起努力吧!”我说。
他们夫妻俩看着我坚定地点点头。
现在他的肿瘤出现了肝转移,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但是当我看到他穿着正常人一样的衣服,像正常人一样走在诊室外的走廊,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只有我自己感受得到。通过我的手,给他自信,让他昂首前行,但谁知道这其中的辛酸和苦衷?谁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与艰辛?当医生久了,科研做了不少,小文章也发了不少,基金也拿到了,但是真让我享受职业快乐的就是刚才那一刻,看到病人重拾自信的那一刻!眼前的场景使我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敬意!
从生物医学的角度,对一个肿瘤病人,医生要遵循指南和规范,特别是我们这种肿瘤专科医院的医生。我在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上讲的最多的就是指南。肿瘤的治疗从经验医学走到了循证医学,如今又进入了精确医学。我们最担心过度治疗和不规范治疗带给病人痛苦。我们主要关注的大都是病人身体中的那个“癌”,它是否转移?它是否复发?它是否耐药?它是否可切除?
对于肿瘤的治疗,精确医学给出了更精确的治疗方法,我们从关注肿瘤的表面,深入到关注病人的基因。像精确打击恐怖主义一样,我们对部分肿瘤实现了精准治疗。精准定位,精准打击,我们的医疗越来越精准。但是即使是最精准的分子靶向治疗,对肿瘤患者生命的延长还是有限的。当对病人进行靶向治疗从而为他赢得三个月生存期时,我们为此欢欣鼓舞——殊不知这几乎花去了病人一生的积蓄,多少家庭为这三个月的生存付出惨重代价。我们是否想过三个月在生命的长河中又意味着什么?
我是一个肿瘤外科医生,我关注最新的治疗技术为肿瘤病人带来的福音。但是,我想提醒我们肿瘤相关的医生,在关注学术领域巨大进步的同时,关注一下我们每天服务的病人:关注他们的感受,他们的疾苦,他们的花费,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的真实感受;无论对他们的治疗,他们的手术,他们的化疗放疗,还有对他们的一切措施,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的苦衷有时候难以启齿,在医学面前,他们需要理解,需要安慰,不求无微不至,但求实话实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严格地说,从肿瘤治疗的外科原则角度,我的手术有点激进,不是最好的适应症选择,在一些学术会议上也遭到过质疑。但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个肿瘤外科医生为病人的“尊严”而采取手术,对还是不对?这其中有许多伦理学问题,而且在医患矛盾日益激化的今天,做这种手术会有“没事找事,引火烧身”之嫌。
也许,小伙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手术使他获得了尊严,无论多久,我认为是值得的。这个手术我是为他的“尊严”而战,您可以不理解,但作为医生的我仍刻骨铭心。三十多年的行医之路,第一次为“尊严”手术,我无怨无悔。
也许,小伙儿还要面对许多困难,今后的路也许十分坎坷,但获得了做人的尊严,一次次的手术让他更加坚强,更加珍惜当下的每一天,有更大的勇气去接受生与死的考验。
作为一名医生,我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我愿意与他共同面对疾病,面对困难,就像特鲁多医生说的那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