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中旬，美国参议院鼓掌通过一项议案，允许9·11受害人家属可以以个人名义起诉沙特政府。该议案为何在此时被通过？奥巴马为何声称要否决该议案？沙特是否真的如其所言，要抛售其拥有的美元资产？美沙关系近年来为何争吵龃龉不断？这与奥巴马任内对中东政策的调整 有何关系？未来两国关系会不会进一步恶化？这对打击IS力量和未来的中东政治秩序的重建又会有什么影响？就这些问题，南都专访了原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 副院长，现任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教授。

　　美国民众对沙特不满的原因

　　南方都市报记者（以下简称“南都”）：近日美国参议院全票通过，9·11受害人家属可以个人名义起诉沙特，此项决议未来是否真的会被批准执行？

　　李绍先：此项议案在参议院是鼓掌通过的，在众议院通过的概率也很大，最后会交到奥巴马手中。奥巴马之前已声称会否决，一旦被奥巴马否决，但只要参众两院有2/3的票通过，这份议案最终还是会生效，所以这份议案成为法律的可能性很大。

　　因为立法部门和行政部门的分歧，这份议案很可能会成为法律，但实际执行中会大打折扣，甚至会不了了之。9·11事件的受害人家属去起诉沙特政府，有这个可能，但概率较低。

　　奥巴马政府是行政当局，负责外交战略和具体外交政策的运作，当然不希望与美国的传统盟友———沙特进一步交恶。也有一些议员，比如资深参议员麦凯恩就公开呼吁不要通过该议案，因为美沙交恶不符合美国在中东的战略利益。

　　南都：此议案在美国参议院通过，沙特会否如其外交大臣威胁的那样抛售美债？

　　李绍先：沙特外交大臣朱拜尔是在美国参议院通过之前发出威胁的，但实际上付诸实施的可能性很小。而即使抛售，对美国的影响也可以说微乎其微。

　　沙 特在美国的确拥有巨额的美元资产，到目前为止，大概还高达6000到7000亿美元。但这些美元资产多种多样，包括国债、公司股份、不动产等，不是都能随 便抛售的。能抛售的主要是美元债券，但沙特拥有的美元国债大概是1168亿美元，占整个美国国债（二级市场流通的美国政府“公共债券”已近10万亿美元） 的比例是很少的。

　　实际上，自上世纪70年代发生“石油危机”以来，沙特也一直想把石油换来的资产多元化，不把鸡蛋装入一个篮子，包 括投资欧元资产，设立主权基金，投资其他国家等。但多年来的实践表明，效果并不好。沙特拥有的境外资产中，在美国的部分仍占60%到70%，这是投资和资 金存放的安全决定的。

　　朱拜尔声称抛售美元资产，更多是一种政治姿态，表达的是沙特政府对美国参议院力推该议案做法的不满。

　　　沙特不满美国中东政策调整

　　南都：沙特这些年一直是美国在中东最坚定的盟友，现在有逐渐交恶的迹象。之前两国关系经历了怎样的演化？

　　李 绍先：沙特是美国的战略盟友，是美国在中东的铁杆。在1979年之前，美国在中东有三个最忠的盟友，一个是巴列维国王治下的伊朗。它是美国在波斯湾的宪兵 警察；一个是以色列。自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以来，美国历届政府都把保护以色列的安全作为中东政策的首要目标之一，这点是没有动摇过的。第三个就是沙 特。

　　从战略上来讲，沙特的安全是离不开美国的，沙特的国防完全依赖美国。在大国关系上，沙特的选择是一边倒地倒向美国。沙特是世界 最大的石油出口国，对美国来说，沙特的石油以美元计价大大有助于维持美元的霸权地位。两国的利益交集决定了两国的战略盟友关系，但这一关系在9·11事件 之后开始动摇。

　　9·11事件后，小布什总统宣布全球反恐，且重点在中东。一是以反恐划界，凡是支持恐怖主义的，都被小布什视为美国 的敌人；二是在中东推广民主，小布什认为只有实行民主制度，才能铲除恐怖主义生存的土壤，消除对美国的威胁。他甚至声称，包括埃及和沙特在内的战略盟友都 必须拥抱民主。由于19个劫机犯有15个沙特人，沙特人去美国不像原来那么自由了，会受到严格的审查。在这个情况下，美国对沙特安全上的保护不再可靠，这 让沙特很紧张。

　　另一个战术层面的原因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在紧锣密鼓地研发页岩气技术。近十年来，美国在这方面的技术取得了 明显突破，对沙特石油的依赖呈下降趋势。且近两年随着开发成本的下降，美国页岩气和页岩油有望实现出口，这对沙特这些靠出口石油生存的能源国家是个巨大的 利空，所以，2005年阿卜杜拉国王上任时，一改过去历届国王上任必须首访美国的做法，首访的是中国，接着是俄国。

　　而近年来美国和 沙特争吵不断，也和奥巴马上任以来所做的中东政策调整有关。特别是2011年以来，美国寻求与伊朗的和解，推动伊核谈判，这样做更不符合沙特的利益。沙特 多年谋求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但2013年当选后又断然拒绝，实际上是抗议美国的中东政策改变。美国邀请沙特政府访问，沙特故意派低级别的官员。奥巴马今 年4月份访问沙特，沙特故意“怠慢”，国王萨勒曼不仅没有亲自去机场迎接，沙特国家电视台也没有播报奥巴马到访的消息。

　　南都：美国近年在中东政策的调整，怎样触及了沙特的利益？

　　李 绍先：中东的地缘政治结构很脆弱，主要有四大力量：阿拉伯人、伊朗的波斯人、土耳其的突厥人和以色列的犹太人。这四大力量形成某种均衡，该地区才能稳定。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经讲过，说国际政治中敌人的敌人往往是朋友，但这条规则在中东是失效的。因为中东的地缘政治、民族关系、宗教教派以及历史上结下的恩 怨情仇太复杂了。

　　这四大政治力量形成的平衡脆弱若“累卵”。9·11之后，美国在这个地区打了两场战争，一个是阿富汗战争，一个是 伊拉克战争。特别是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严重破坏了该地区的力量平衡。战争消灭了伊朗的两个死敌：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和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导致伊朗 坐大。

　　伊朗是波斯人国家，与阿拉伯人有千年世仇，且伊朗是什叶派国家。伊斯兰教有两大派：逊尼派和什叶派。世界90%以上的穆斯林 是逊尼派，但伊朗近8000万人口，91%的人属什叶派。中东地区的什叶派力量是以伊朗为首的。萨达姆政权是在伊拉克占少数的逊尼派，被美国推翻后，美国 又在伊拉克推行民主，结果就是占人口多数的什叶派上台。通过什叶派的纽带，伊朗的力量开始渗透到伊拉克。再加上伊朗又影响了叙利亚的巴沙尔政权，以及通过 叙利亚影响了黎巴嫩的真主党力量，这样伊朗的影响力就深入到阿拉伯世界的腹地。这在伊斯兰教历史上是从没有过的。地缘政治严重失衡后，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 人感受到严重威胁。以沙特为首的逊尼派和以伊朗为首的什叶派的冲突，就成为伊拉克战后该地区冲突的主线，尽管表面上不是沙特和伊朗的直接对抗。

　　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十万大军驻军伊拉克，威胁且制裁伊朗，这一地区严重失衡的局面由于美国力量的存在而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平衡。沙特虽然不满意，但利益捆绑下，美沙关系得以维持。

　　2011 年是个转折点，当年阿拉伯世界发生大变局和大动荡，美国又在其中推波助澜。埃及穆巴拉克政权倒台，美国袖手旁观。沙特国王认为是美国抛弃了穆巴拉克，非常 寒心，认为美国为了自身的利益和意识形态，也可能有一天会抛弃沙特。再加上2013年伊朗大选，鲁哈尼上台后，对美态度缓和，寻求对话。奥巴马政府开始缓 和与伊朗的关系。美国从伊拉克撤兵，与伊朗达成伊核协议，并意图从中东进一步战略收缩，使得沙特的自身安全受到威胁。沙特对此非常不满。去年五月，在戴维 营举办的美国与海合会六国就伊核问题、地区安全和反恐会谈中，沙特、巴林、阿联酋和阿曼四国元首都没有参加，实际上也是表示不满。

　　　中东面临政治秩序重建的困境

　　南都：美沙关系未来还会进一步恶化吗？

　　李 绍先：美沙关系原有的利益基石还在，沙特离不开美国的保护。沙特虽然不缺钱，但其军事力量很脆弱，不足以自防。阿拉伯世界传统的政治力量大国有三个：埃 及、伊拉克和叙利亚。后两国现在陷入持续动荡，两国原有的政治版图在实际治理上已经不复存在，而埃及又自顾不暇。可以回想一下上世纪90年代的海湾危机， 萨达姆政权吞并了科威特，一度威胁到沙特，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组织多国部队，实际上当时的多国部队中，主要的出兵国家就是两个：埃及和叙利亚。所以，沙特 是需要保护的，特别是离不开来自美国的保护。尽管沙特一再表示不满，但也不敢与美国闹翻。而对美国来讲，它也不愿意与沙特彻底掰了。不仅美元地位需要沙特 石油的支撑，且现在中东的政治格局中，阿拉伯人群龙无首，毕竟沙特还是主要的一方。这也是奥巴马在这次议案表决前，就一再声称要否决的原因。

　　未来美沙关系不会脱轨，但另一方面矛盾与争吵会不断，因为两国的利益分歧越来越大。

　　南都：这一趋势会对该地区的反恐带来何种影响？

　　李绍先：美沙关系牵动中东全局，尤其是对反恐和打击极端组织。美国的利益是要求消灭近年崛起的IS力量，但沙特对此是比较暧昧的。对沙特来讲，IS的存在反而是制衡什叶派扩张的力量，毕竟IS存在的区域，沙特是不愿看到什叶派存在并发挥影响的。

　　中 东地区现在最大的困局是原有政治秩序的崩溃和新秩序的重建。这一困局以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分崩离析和IS力量的崛起为表象。未来新秩序的重建，离不开本地区 很重要的一个角色：沙特，更离不开最重要的外部力量：美国。未来的美沙关系对该地区政治格局的重建，包括能否尽快消灭IS，都极其重要。

　　南都：对于目前的中东政治格局，对美沙关系，其他几方力量持何种态度？

　　李 绍先：伊朗是海湾最重要的国家之一，且其一直有恢复“波斯帝国”的情结。伊拉克战后，特别是伊核协议签订后，伊朗是该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国家，已经很明确 了。受到多年的制裁后，伊朗现在台上的精英层又认识到现在的国际环境对伊朗的经济发展是难得一遇的。所以，伊朗现在表现得比较克制，在外部制裁逐步松动的 情况下，注意力集中在发展经济和改革上。伊朗未来在中东政治秩序的重建中究竟会扮演什么角色，一是取决于国内经济发展，这是其实力的来源；二是取决于国内 政治，其台上精英对形势的判断和决策。

　　土耳其是中东地区综合国力最强的国家，G D P8000多亿美元，人口近8000万。事实 上，在2011年之前，土耳其在中东地区的处境是非常好的，是“零问题外交”，它当时和所有的邻国都保持友好的关系。但几年前的中东北非变局之后，土耳其 的外交错误叠加，先是过于兴奋地在阿拉伯世界推广“土耳其模式”，像在埃及大力支持穆兄会，导致穆兄会政权被军方推翻后，土耳其和埃及关系决裂至今。更重 要的是成为推翻叙利亚政权的急先锋，结果导致叙利亚内战愈演愈烈，波及自己。土耳其境内现在有300多万叙利亚难民，不仅带来沉重的经济包袱，也是巨大的 安全隐患。再加上东南部极端力量起来后，库尔德人的问题日益成为心腹大患。尽管土耳其仍是地缘政治上的要角，但由于其与周边国家关系开始恶化，未来挑战远 大于机会。

　　阿拉伯世界现在陷入一个大乱局，沙特虽然成为领头羊，但其力量有先天缺陷，再加上目前油价大跌，其自身国内的挑战也越来越大了。传统的阿拉伯世界的领导者埃及又自顾不暇，未来3到5年恐怕都难以在地区事务上发挥重要作用。

　　而以色列现在是最平静的，形势最好。现在的中东，阿拉伯人不再以以色列为斗争的重要目标了。巴勒斯坦的和平建国问题正在被淡忘，在中东事务的排序中也被边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