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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乎农村凋敝,我是城里人,你迟早也是

2016-05-09 08:34:32   

  贾平凹的新小说《极花》,遭到了文学批评界之外的几乎全民性批判,这是一个好现象。

  贾平凹试图把一则妇女被拐卖到山村的故事,讲得符合某种“城市-农村”二元对立的美学和正义,变成对“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的感慨和控诉,但是失败了。这很好。

  故事的引子来自于他一位老乡的亲身经历。这位老乡在城里捡破烂,女儿被拐卖到农村,还生了娃,被解救回来之后,因为不能忍受指指点点,又回到了自己被拐卖的地方。

  显然这个“回到农村”的故事梗概,拨弄了贾平凹意识最深处那根价值之锚——农村好,城市坏(虽然讲述者是一个结巴,贾平凹也没有弄明白女子回到农村的原因)。早在20多年前的《废都》里,贾平凹就借那头奶牛哲学家之口说了:“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

  贾平凹看到了农村的凋弊,他借用农村老光棍的话:“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进而追问:熊猫要拯救,为什么不拯救这些农村光棍?于是,《极花》把这个妇女被拐卖到山村的故事涂上了明快的、初夏的轻喜剧底色;这个底色的背后,贾平凹意蒂牢结的“城市对于农村的原罪”——“我是回乡知青,我想,去到了农村就那么不应该吗?那农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难便是天经地义?”

  而被拐女子,只不过是贾平凹心中对乡村崇拜燔祭的赤裸羔羊——哦,城市的羔羊。

  其实,被拐的女子胡蝶也是农村的,只是她的家乡是“有稻有鱼”的地方,并不是被拐卖到的苦寒村子,胡蝶也只是城市最底层的捡垃圾者,这并不妨碍她在被拐卖到山村之后,被贴上“城里来的漂亮媳妇”的标签,身价看涨。

  繁殖癌村不值得拯救

  《极花》里的村子,用女权卫士们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屌癌村”,或“繁殖癌村”。恶劣的生存环境,把每个雄性生命存在的意义压缩成了繁衍后代,要繁衍后代就必须要有女人,于是,他们生活的大半辈子就在寻找女人。胡蝶的“老公公”,也就是黑亮的爹,一辈子就干了两件事情:45岁之前是帮着瞎子弟弟找女人,为了得到石匠家的傻子女儿,给石匠当了徒弟,但傻子到底还是没嫁给弟弟;45岁以后,就是给自己儿子张罗媳妇。

  村子里拐媳妇成风,而且沆瀣一气:黑亮开着没有照明灯的手扶拖拉机,半夜开了几十里山路,到镇上去接被拐的“新娘”;一旦有警察来解救,就是全村上下暴力抗法,“你解救被拐卖妇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们还有没有媳妇!”甚至已经发展到青壮汉子,直接去抢女人的地步……

  当然,在这种屌癌精神之下,生殖器崇拜的物什——祖先牌位,是被看得很重的。作者安排了一个神神叨叨的老老爷,作为这种生殖崇拜的象征。

  如果《极花》主要揭露这些,那就是另一部《盲山》,也不符合贾平凹“悲悯”农村的旨趣。于是,我们看到在贾平凹的笔下,这么一个自然条件恶劣、人性龌龊的村子,却总是色调阳光,总是初夏的场景:满是葫芦藤下的树荫;白皮松上乌鸦拉的稀屎也是白色的;买了媳妇的黑亮,是那么实诚、善良,会开店,会开手扶拖拉机,对媳妇是温柔的(只要不逃,只要不喝下堕胎的苦楝子水,都是不会动粗的),偶尔还会洋气地接个吻什么的;“老公公”是绝不进“儿媳妇”窑洞的;同样是被拐来的媳妇訾米(之前还坐过飞机呢),也和胡蝶很谈得来,成了“姐妹淘”;甚至连村里恶劣的气候,吃到恶心的土豆,买不到卫生巾,尿桶里随时热气喷,都在贾平凹的笔下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小说编不下去了

  贾平凹说,他原本是打算写成40万字的小说的,结果在十几万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这个可以理解。我估计,贾平凹朦朦胧胧是想写一个,被拐新娘爱上农村,被老老爷讲的“东井”星之类朴素的人生哲理所征服;而在被解救后,看透了城市的尔虞我诈,选择回到农村的故事。

  这个套路在影视作品中有很多,文明世界的女性被野蛮世界(印第安人、黑人、强盗)掳掠之后,反而觉得野蛮人更加天真淳朴,决定放弃文明世界回归野蛮世界。

  但是这个叙事是要基于“二元对立”的:文明世界-野蛮世界、城市-农村。但是,已经没有农村了!20多年来高歌猛进的城市化,不仅在物理意义上摧毁了农村,也摧毁了乡土作家们构建出来的那个乡土世界的“合法性”。在《废都》大热的1992年,中国的城镇化率只有27.63%,而2015年达到了56.1%,其实2011年开始,中国的城镇居民人口就已经超过农村人口了,中国不再是一个农业国家了。

  如今,读者已经不需要像20年前,看《白鹿原》等乡土小说那样,把“异质”的农村的规则,当成某种圣物来尊重,甚至都不用猎奇的心态来看待。贾平凹的乡土文学构建出的森严的农村“文学合法性” 崩塌了,碎了一地:神神叨叨的姥姥姥爷讲得出来的胡蝶必须留在村里的人生大道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在一个手机可以拍照的时代里被彻底祛魅了。

  所以,贾平凹原打算讲的那个“被拐妇女回归农村”的故事,是永远讲不圆的。从写作技术上,他实在没有办法描摹出这个心理过程(在巨大的城市化压力面前,农村已经被彻底祛魅,没有神圣性可言了)。

  于是,贾平凹在叙事上投机取巧,把胡蝶被解救之后又回到农村,安排在了一个梦里;甚至这个梦也是想象干瘪的,贾平凹对于胡蝶被解救之后对城市的情感转化,直接按了“快进”键,把“罪名”安到了记者对胡蝶的冒犯性采访报道上,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然后,胡蝶就选择回归农村。这不科学!连贾平凹自己都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傻。

  农村“神圣叙事”的终结

  这几天陈忠实去世,我有朋友老实地交待说:他当初是把《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当成黄色小说看的。1990年代初期,“陕派作家”声势煊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小说会被冠以“中华民族精神秘史”这种大名头。我认同的中华民族的精神,并不包括西北高原土炕上脏兮兮的性生活、夹枣儿。对!我是城里人。

  作为城里人,我并不觉得亏欠什么。所谓“农村凋敝”无非是城市化的必然结果,可以吟咏感叹,可以兴怀落泪,“城市夺走了农村的壮劳力、夺走农村的女人”,但那是好事,不是吗?

  贾平凹自己19岁之后就不去呆的那个农村,那个没有卫生巾、没有擦屁股纸、土炕四处落土、妇女分娩直接用石头割断脐带的农村,为什么还要保存着,还要被作为图腾那样膜拜?你想呆的话,你回去呆好了。

  同样是反映农民光棍话题,独立电影《光棍儿》直接讲了老光棍搞基、准共妻的生活,直面痛苦;贾平凹却还是延续地20多年前的调门,告诉大家农村是神圣的,繁殖是神圣的,拐卖妇女也是多么……贾平凹毕竟感受到城市化的压力,不敢直接说了,于是扭扭捏捏地写了其实半途而废的《极花》。

  那种20多年来,靠着中国城乡之间巨大文化、观念落差,在文学世界里“套利”的日子结束了,那个农村世界的“神圣叙事”已经终结。今后,只有一种道德,那就是城市的道德,普世的道德。

  我不在乎所谓的“农村凋敝”,因为我是城里人,而且你早晚也是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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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