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3 13:19:00 作者:刘亚晴 张琰
李大爷老两口住在这里一年后,再也受不了了。冰箱里什么都有现成的,用不着下楼买菜,但他们还是决定要尽快搬走。他们这套百余平方米的房子位于上海的安亭镇,是儿子买给他们养老的。
老两口住了一段时间后,感到不对了,“你以为我下楼买菜就只是为了买菜么?我是想逛逛呀,但这里没什么可逛的地方,就连能说话的邻居都很少碰到。”
安亭新镇是上海“一城九镇”计划的试点城镇之一。2001年初,上海正式提出“一城九镇”计划。至今14年过去了,很少有人再提起上海这个当年轰轰烈烈的“大动作”。
直接移植西方国家的“风貌”
2000年,全国范围内兴起小城镇建设。当年6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关于促进小城镇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指出“当前,加快城镇化进程的时机和条件已经成熟”,“力争经过10年左右的努力……使全国城镇化水平有一个明显的提高。”
2001年1月5日,上海市政府出台《关于上海市促进城镇发展的试点意见》,明确提出“一城九镇”的试点计划:“市政府决定,本市重点发展‘一城九镇’”,即松江新城,以及朱家角、安亭、高桥、浦江、罗店、枫泾、周浦、奉城、堡镇9个中心镇。
最引人关注又饱受争议的是这些城镇的“特色风貌”。上述意见指出,“借鉴国外特色风貌城镇建设的经验,引进国内外不同城市和地区的建筑风格,重点在城镇新建城区,因地制宜地塑造‘一城九镇’的特色风貌”。
可以说,“一城九镇”是在肩负着改变“千城一貌”的使命下诞生的,但它强调的“特色”,特别是直接移植西方国家的“风貌”,也使之成为最大的争议。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王兰认为,当时规划界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风貌”建设过于迎合市场;二是当时包括轨道交通在内的公共交通配套没有跟上。
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一城九镇”的规划目的,是“用一种风格化、异域化的东西来吸引从中心往外走、能动性强、支付能力高的人”。
“当时,上海市测算出市中心的常住人口为900万,总体规划提出的目标是希望减少中心城的人口,从900万减少到800万”,因此,“一城九镇”提出,要解决疏解中心城区的人口、带动郊区发展的问题。
每天都有新方案
上海市规划和国土资源管理局总工程师俞斯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现在重提“一城九镇”的问题意义不大,因为那时“有它自身特殊的时代背景”。
而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副教授王志军却认为,对于上海而言,“‘一城九镇’规划建设后的评估十分重要”。“几乎所有的规划和建筑设计都由国际团队来完成,这在2001年是十分不容易的”。
王兰认为,由新城开发公司总体负责,上有大的集团公司,下有开发主体来做特定区域的开发,“一城九镇”的这种建设模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机制隔离,兼顾居住和就业发展的实施主体。
“一城九镇”刚开始推进时,速度非常快。王志军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那时的规划似乎每天都在改,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与此同时,2001年,《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确定了上海市域中心城区、新城、中心镇、一般镇的四级城镇体系。
2004年11月,上海市政府发表了《关于切实推进“三个集中”,加快上海郊区发展的规划纲要》,临港新城、嘉定新城含安亭成为城镇体系中的二级城镇。短短两年,“一城九镇”就演变成了“三城七镇”。
根据2004年的规划纲要,新城是郊区建设的重点,也是各区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般为30万人口的中等规模城市。其中,松江、嘉定、临港等三个新城被确定为近期重点发展新城,人口规模将达到80万~100万,约占郊区人口的四分之一。
又过了两年,上海市政府提出了“十一五”期间“1966”的城镇体系发展规划,也就是:1个中心城区,9个新城,约60个新市镇,约600个中心村的四级城镇体系。这个体系旨在消除城乡二元对立,加快城乡一体化进程。
从2001年到2006年,5年多时间里经历调整,各个城镇逐步进入实施阶段。
与此同时,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在全国范围内两次公布全国发展改革试点小城镇名单,共276个小城镇列入其中。2005年,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办公厅出台《国家发展改革委办公厅关于公布第一批全国发展改革试点小城镇的通知》,在第一批116个试点名单里,上海市“一城九镇”中的试点并不在列。
2008年公布的160个第二批全国发展改革试点小城镇名单中,上海的崇明县陈家镇和嘉定区安亭镇并列其中。
成败与很多因素相关
从对西方国家移植的原型的模仿,到由外国设计师领衔设计,这个转变并非全无好处,它为城市形态带来了巨大的活力,使人们得以看到不同的、具有积极意义的形态。王志军认为,“所有的小镇形态都有原型,甚至涵盖了整个欧洲城市发展史”。
比如,新城建设中,松江泰晤士小镇在设计时,注意到“再造‘生长感’”的问题。上海松江新城建设发展有限公司起草的《上海松江新城英式居住区方案设计文本》提到,“整个社区呈现出一个自然生长、不断更新并充满活力的卫星城镇风貌……”
而安亭新镇则借鉴欧洲中世纪风格,城市比较集中,中心和边界明晰,呈现圈层发展模式。但当这种中世纪风格应用于现代社会时,跟城市之间应有的联系没有很好地建立,造成孤立及发展状况不良的问题。
临港新城采用巴洛克时期的“壮丽风格”,主城区用地规模约为7410公顷,三条主要放射轴线大道每条红线宽度均为100米,包含两侧绿化带则为180米,中心圆“滴水湖”的面积约为491公顷,然而,“并没有从人的尺度来考虑问题”,人行于其中,完全觉不出滴水湖的整圆弧度,甚至“过个红绿灯可能要十几分钟”。
奉城、高桥则是堪称“失败”的案例,在对原型的采用方面,直接将原型中作为符号的部分拿过来,是在较为低级的层次上进行模仿。
以奉城为例,新城的西班牙风格与本身的中国明代“方城十字街”老城形成对立,仅仅只用几架风车等符号来象征“西班牙风貌”。
与“一城九镇”中的其他城镇不同,青浦朱家角的风貌定位中国江南水乡风格。朱家角的发展以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为基础,由“江南古镇”升级为“新江南水乡”。
“朱家角强调多样化是中国式的多样化”,王志军说,“老百姓可能不认识其中的具体风格,但是他觉得这是适合我们的,不是外在的,有归属感。”
这些城镇发展并不平衡,王兰认为,这与很多因素相关,除区位与产业基础、区县经济实力外,还有具体操作者的能力、市场的周期等。
安亭怎么就吸引不了人
中国第一辆吉普车产自安亭。
早在1959年的上海市总体规划中,安亭镇便作为“汽车城”,成为上海市第一批卫星城镇之一。2001年5月,上海市政府以“国际汽车城”为建设目标,成立了汽车城建设领导小组,启动了上海国际汽车城的建设,安亭镇成为“一城九镇”计划的试点城镇之一。
同一年,安亭镇就“上海安亭中心镇及国际汽车城详细规划”进行了方案征集,德国施佩尔建筑设计咨询(AS&P)公司的设计方案中选。计划汽车城用地68平方公里,安亭新镇用地5平方公里、一期建筑面积十万平方米。
安亭新镇从规划到建设前期的过程,王志军作为顾问之一参与较多,包括设计上海国际汽车城核心贸易区修建性详细规划。
但王志军坦言,一些细节可以看得出德国风貌在这里的“水土不服”。
具体到房屋设计上,安亭新镇风貌定位为德国小镇,德国气候干燥,有喜爱阳光的文化,房屋朝向多为东西向。安亭新镇的建设中这一点突破了上海市关于房屋朝向比例的规定。比如,安亭新镇一期住房,约有三分之一的房屋朝向为东西向,忽略了上海文化及气候差异,而这成为房屋销售不好的原因之一。
“多样化对城市发展有好处,但目前的中国要有一定‘量’的发展,跟西方的追求和发展不一样,片面地追求多样化,也会带来很多问题。”王志军说。
在房价上涨的大环境下,某房产交易网站显示,安亭新城的房价均价不足万元。据王志军估计,安亭新镇一期项目现在还有剩余。
同时,商业配套和入住率形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如此形成怪圈:没有入住率就没有商业,没有商业就没有人入住。王志军说,“多次多人的招商团去德国招商,德国人认为,没有人,商业怎么生存?”
他说,“安亭是‘一城九镇’的一个缩影,一开始带有一定的先天性不足,在立意和想法上可能是有些问题的。”
实地调研后,王志军发现,即使依托蓬勃发展的汽车工业,安亭新镇的发展仍不尽如人意,在安亭工作的人很多并不在此购房居住,原因在于这里没有满足想要吸引的人群的需求,比如具有良好氛围的酒吧和文化消费设施等。
产业和城市的融合需要在二者之间建立连接,不仅需要所有的服务系统为产业服务,也要为人服务,“得有让人停下来的理由”。
“人的问题”需要解决
据上海统计年鉴数据,上海城镇化水平发展迅速,由2000年的74.6%提高到2013年的90.0%,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如果对上海的“一城九镇”建设进行规划后评估,王兰认为,“从某种程度说,新城通过吸纳原本会流入上海中心城人口,对中心城的人口增长有所缓解,同时对提高郊区的城镇化水平和城市建设水平也会起到一定的效果。”
但如果已经建成的城镇无法吸纳人口,要怎样完善?王志军认为,首先要纠正的一个观念是,城市化不仅是空间布局上的问题,还需要政府政策和公共服务配套——“人的问题”需要解决。能否把养老、健康、教育等问题解决好,到底如何配套体现地方特色的设施,都需要更深一步的考虑。
在泰晤士小镇,安徽人萧师傅每天穿着大红色的英式卫兵服装守在泰晤士小镇里的一条干道上。他是这里的一名保安,负责看管20个停车位。周末和节假日,他每车会收取10元的管理费,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收一千多元的停车费。
泰晤士小镇建成时,萧师傅45岁,现在已经54岁。9年里,房价从最初的每平方米六千块涨到现在的两万块左右,停的车也从最开始的一天最多一两辆到现在的百十辆。
大约一年半以前,萧师傅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年轻女孩儿,化着浓妆,进入泰晤士小镇拍婚纱照。但现在这个“景观”逐渐消失,因为2014年1月1日开始,泰晤士小镇开始执行不准面包车进入小区的相关规定。
萧师傅看不出“泰晤士小镇”的“再造‘生长感’”,也不去想自己每天穿的上班服装有什么特殊含义。(特约撰稿 刘亚晴 记者 张琰)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责任编辑:蔡薇萍)